深紫色日記【一】

小學六年級拿了模範生獎狀,初中當了三年風紀股長,高中老師給她的評語是『沈穩內向』的林珠羽,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一個『酒家女』,她以為她這一生會跟絕大多數女人一樣,平凡無奇的過完。老實說,她對太刺激的生活一向沒興趣。


如果不是因為失業,林珠羽不會答應讓另一個女人來分享她的私密空間。
這間十二坪大的房間是她自出生以來唯一的王國,唯一統轄的領土,一個獨裁者的空間,所有的東西都在她的意志下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像一群順服乖巧的小老百姓。這頂樓加蓋的房子可能還是違建,但對她而言,已是她實現人生夢想的第一步──從小她就渴望有自己的房間。在台灣中部小鄉鎮裡長大的林珠羽,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和所有的姐姐在離家就業前全都擠在同一個房間裡,連睡覺都得睡在同一個木板床上;每當有一個姐姐出嫁或出外找工作,她的高興總是多於難過,心裡想著,啊,晚上睡覺可以多翻一個身了。
她從小的志願就是,長大後一定要有自己的房間。高中畢業離家時,她沒有掉眼淚,滿懷興奮的搭上往台北的火車,心想,要離開聽爸爸媽媽每天吵吵打打的日子了,多麼美妙。
到台北來,她也曾經寄人籬下,住在姐夫的姑姑的小表妹家,和那位范阿姨的兩個念幼稚園的女兒睡在同一個房間裡,負責訓練她們不要尿床;那時她白天打工,晚上在某私立大學念夜間部外文系,夜裡除了陪睡保姆的任務之外,還要幫忙照料范阿姨中風的婆婆上廁所,幾乎沒有一夜能好好睡覺,一早起來兩個黑眼圈好明顯;如此這般,每個月還要貼范阿姨三千元。畢業後找到一家電子公司的秘書工作,拿到全額的薪水,她決定給自己建立一個溫馨的家,自己一個人的家,她租了這個位在公司附近的頂樓套房。
然而,老天爺卻好像一直在和她作對似的,這一個夏季來臨之前,所有的噩運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找到林珠羽,本來以為自己也可以趕上『電子新貴』列車,每年拿到好多好多的股票分紅,一年之間就可以付頭期款買下自己的房子;經濟不景氣,她畫的大餅在一夜之間發了霉,公司的業外投資太多,負債累累,宣佈精簡人力,剛進公司沒半年的她馬上被裁員。找了兩三個月,她還沒找到一個合意的工作,人力資源公司都回答她,這年頭每個公司都不太缺秘書或行政人員,她的競爭對手太多;想跟房東談談,可否因為經濟不景氣減縮一下租金,房東卻建議她,她住的房間比別人的大,把自己的房間空出一半來,可以減掉二分之一的房租。她百般不願,卻不得已。
還有失戀。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失過戀,但這次失戀的滋味最複雜。她在最曲折離奇的電影裡也沒看過這種劇情,所以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總之,林珠羽認為自己足以競選二十一世紀初最倒楣的女人。
余芳芳就是在林珠羽最不得意的時候趁虛而入的另一條鯊魚。
林珠羽對新室友沒有期待,只希望她不要帶來太大妨礙。這天,她一早就搭公路局的車到鹽寮海邊發呆,等她散完心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一打開門,室內佈置已大不相同,她的新室友搬進來了。
還沒看到她的人,這位新室友的行頭讓林珠羽嚇了一跳。
她是什麼樣的偏執狂啊?清一色的紫!一個房間裡,兩張床各據一方牆,一邊是林珠羽的家當,幾乎都是灰與白,另一邊被野豔的紫色吞噬著,好像是她在日本北海道日曆裡看到的大片薰衣草田。
桌椅都被穿上紫色的衣服,床單也是紫色的,還有一頂半透明的紫紗帳,以染成紫色的兔毛滾了邊;所有的枕頭和抱枕都是洋紫亮緞,衣櫥裡深紫淺紫一大片──林珠羽好奇的翻動了一下,她馬上確定這個新室友必非正常上班族──那些衣服在她看來都是殘障的──不是胸口太低,就是腰部少了一塊,要不就露出一大塊背部,還有一些根本就是性感內衣嘛,難道新室友是個特種行業的女人?
她越想越是心驚膽跳,要她跟這樣的女人住在一起,豈不是太折損她自己?
眼看新室友已將一切安置妥當,她跟房東抗議也來不及,林珠羽一陣心灰意冷,她想,自己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意把房間分租給別人,除了想減輕一下失業時的負擔,本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希望前男友連大平不要再以為她一個人獨居,就可以肆無忌憚的來找她。他老是說,她把他照顧得最好,對他最溫柔。但是……偏偏他又不可能娶她,為什麼還要貪圖她的好?每一次他來找她,她又不爭氣的想見他,這到底是什麼道理?難道真像她媽怨她爸一樣,是『上輩子欠他的』嗎?那她上輩子欠的可能太多了,怎麼沒有人欠她呢?
是的,她很想見他,他是她一往情深三年的對象,她曾經編織過無數次兩個人住在一棟雪白的別墅裡、生了兩個孩子、快快樂樂活了一輩子的美夢,可是他的所做所為讓她心碎,儘管他口口聲聲說,他還愛著她,還是她『比較好』,為什麼一個男人要有那麼多女人,才能比較?而且還要不斷比較?
珠羽打開收音機,聽她的古典愛樂電台。眼尾餘光一掃,又發現一架電視機正在另一個角落裡,和一張紫色個人小沙發遙遙相對……看樣子,新室友所帶來的新設備也將侵擾她的寧靜。
珠羽有在睡前寫日記的習慣,除了寫日記,還摘錄幾句詩,最近她看的是聶魯達的情詩。她太害怕日子過完了,卻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感覺好像自己在世上虛晃一招就會草草消失,因而每天再累她也會完成寫日記的儀式。十點了,新室友還沒回家,她趴在床上,一邊抵抗著逐漸往下掉的眼皮,一邊寫著:
倚身在暮色,我朝你海洋般的雙眼,投擲我哀傷的網……
為什麼早知道該離開你,我才會再度擁有陽光,我卻因為拒絕你而充滿憂傷,今天在海邊走了一整天,心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在海水把我吞噬之後,我會不會變成一條美人魚?就算是美人魚,我想我也會在無邊的海洋中絕望的歌唱,等等你的船帆駛近,你的船燈火通明,有你和諸多女子的曖昧笑聲,沒有人會注意我孤獨的身影……
好像有一個不會罵她、永遠充滿耐心的朋友傾聽她的內心話。珠羽總是在寫日記的時候,感覺到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不知不覺的掉進了夢的黑甜之鄉。

偷來的午后【完】

我記得海意說過,一個聰明的女人加上一個笨男人等於外遇。我是笨男人,我太大意,還自以為做過的事能船過水無痕。
『妳嚇人哪,怎麼不開燈?』
『我覺得你最近很不對勁,你老實告訴我,你最近都沒有上健身房,對不對?』我打開燈,赫然發現舒舒一臉冰霜的坐在客廳等我:『打公司找不到你、打行動也找不到你的時候,你都會說你是在健身房,可是有至少我試過三次,打電話到健身房,他們說你沒來。』
她比我想像中精明,竟然會不動聲色的查我的行蹤。
『而且,你對我越來越沒耐心。你以前會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叫我「我的小美人」,現在你數數看,有多少天你不再說這句話,甚至不敢正眼看我?我還感覺到,你連做愛都在敷衍我!你坐下來,我們好好談談!』
敷衍?我分明比從前更賣力。
『我是女人,我知道的,你在敷衍,一點也不用心。你已經不愛我了,對不對?』
當女人訴諸直覺,我又有什麼話好說?
我這才看清楚,舒舒已把行李整理成兩大箱,就放在沙發旁邊。
『你發誓要愛我一輩子的,不是嗎?你曾經告訴過我,你發誓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我這麼相信你,你卻……』
我沒有答腔。我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也誤以為我可以遵守每一個發自我口、出自我心的誓言,至少我在發誓的時候,我每寸心意都是真實的,只是想不到自己竟也會變,變成我無法控制的那一種人。是什麼使我完全改變了?
『妳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
『那你敢再發誓一遍,你和從前一樣的愛我嗎?沒有別的人存在嗎?』
我是否該繼續說謊?我猶豫著,謊言是無底洞,一個謊言說出之後,要靠無數個謊言才能填補。
『我……』
『如果說真話對你來說很困難的話,你不要現在說,因為我不想聽,也不敢聽!求求你不要說!』她尖聲咆哮,轉眼間一張小小的臉龐像一座有無數運河貫穿的小城。『我沒辦法接受事實,因為我那麼愛你,跟你一起之後,我以為自己找到了最安穩的幸福,你曾經愛我愛得那麼的一心一意、全神貫注,讓我覺得遇到你我一生就沒問題了──』
『舒舒,別這樣……』我坐到她身旁,想幫她拭淚,卻被她一把推開。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我的五臟六腑也兵荒馬亂起來。『不是妳想像的那樣……』我不想說謊,卻身不由己啊,舒舒!
『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又是怎樣?反正我會給你一段時間冷靜冷靜,我暫時搬到我表姐家去,如果你想通了,能夠再像以前那樣愛我,你再來找我!我暫時不想作任何決定,你也請好好想想吧。』
舒舒就這樣離開我們的小窩。我還送她到她表姐家去,和她吻別時我的胸口悶得慌,且隱隱作痛,然而我並沒有求她打消主意。我們共度過的時光是快樂的,但我的心已不在記憶裡,它飛馳在未知的崇山峻嶺之間。
她走了之後,我回到家裡,喝掉半瓶威士忌。空掉一半的房子有些寂寞,但並不覺空虛,我一邊覺得痛徹心肺,一邊卻擁有一種解放的快感。
我在半醉半醒之間打電話給海意,問她,我可不可以去找她。
『我現在不方便……』她的口氣仍像一件燙得筆挺的襯衫,很親切卻也很直接了當的拒絕我:『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怎麼了?』
『為什麼不方便?』一個念頭閃過,瞬間引爆埋在我心底的一顆地雷:『妳和他在一起嗎?妳要拖到什麼時候呢?我告訴妳,妳要提得起放得下,不要想一箭雙鵰!』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嗎?』這是她第一次譴責我吧。話說得好輕,但力道好重。
『妳不告訴他,我就告訴他去!拖延戰術不是最好的方法!』我大吼。
一陣沈默之後,她掛掉了我的電話。怎麼可能?她一定是和他在一起了,他們在她的房間裡做什麼呢?想得我頭皮發麻,急忙衝下樓。我想,我一定要討回公道!
到了她家,我狠狠的按著電鈴,海意開門看見我,臉色一片灰白,我知道她房中有人。『書翰在裡頭嗎?我們今天就跟他把事情說清楚!妳要我還是要他?』
她沒說話,只是把門打開,讓我看清誰在裡頭:裡頭最少有四個人,濃濃的煙味飄了出來──他們都睜大眼睛對我行注目禮。『你讓我覺得很丟臉。』她輕輕關了門,也輕聲的對我這麼說。我被這一道緩緩關上的門,隔絕於她的世界之外。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轉過頭時,看見一張帶淚的熟悉的臉,是舒舒。她又哭又笑:『我想我都明白了。我真是個傻瓜,剛剛我還一時不忍心,以為是自己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後悔自己作了搬出來的決定,趕快跑回家看看你好不好。結果,你根本沒聽到我在巷子口叫你,就急忙跑到這裡來!我看你跌跌撞撞,怕你發生意外,只好跟著你,沒想到你是來找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最好笑的事,你還搞上好朋友的女人!你這個衣冠禽獸!』
她比我先離開那個令人難堪的樓梯間,也走出了我全部的生活。
書翰也跟著走出海意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他知道了這件事,必然是因為舒舒的緣故。他在健身房找到我,說要和我談談。那一刻他的表情很平靜,使我打心底發抖,因為謀殺犯在犯案時總是冷血而從容的。
『其實我是要來告訴你,你別躲我,無論如何,我們曾經是朋友,我只能感嘆,我們是一丘之貉,竟然──英雄所見略同,』我真佩服書翰,他勝我許多,這種事也能開玩笑:『我們以前念高中的時候,不也都會同時看上一個馬子嗎?那時多虧你承讓,還幫我追她呢……海意會吸引你,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嗎?你是不是也迷上她那種微風一樣的聲音和微笑,她無所不在的創意,她那種帶著薰衣草和玫瑰香氣的味道,還有她家家傳的陳皮牛肉麵?你當然也在她床上看過星星了,對不對?你也許也跟我一樣,會背那兩句「一日未竟人生路,一日錯信路漫長」;也許你也跟我一樣,明明喜歡胸部豐滿的女人,但在她對你說:「對不起,我是個平胸。」的時候覺得她真是太坦白可愛了?
『這些我都明白,我和海意已經理性分手了,我也不怪她,正如我以前喜歡你固執得可愛的樣子一樣,她也有理由喜歡你。我要對你說,現在她自由了,你可以追她,放心,我會接受事實。』
書翰說完,轉身便走。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在健身房看到他,直到我參加他的喜宴。
我曾經再找過海意,請求她原諒。
然而她明白,我也明白,在她的房子裡,我已經無法嗅到任何迷人的氣息。一切佈置如昨,只是我會一直想到書翰,原來那些美麗的經驗並非我個人的體會,書翰也曾享有,我們竟沒有什麼不同樣。我看著那個虛偽的星空,只會全身起雞皮疙瘩。我們已經失去了愛的動力,也無法有任何纏綿悱惻的能力。
我只能無言的告別那個令人曾經葬送過愛情和友誼的傷心地。假裝我與此地無干無涉。

書翰結婚時,我管理的那支基金,剛好漲上二十元。本來我答應舒舒,二十元,我們就結婚,沒想到她卻嫁給了書翰。
書翰當然不能怪我,原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我參加了他的婚禮,而且還與海意坐同桌。她也一個人來,沒等到新郎新娘敬酒,即匆匆離開,一句話也沒對我說,只是含蓄而神祕的笑著。
主婚人誇讚新娘的美麗,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新郎是整型醫師,娶了這麼漂亮的新娘,以後不愁沒有範本,他只要把所有客人都依這個理想範本改造就行了!』賓客大笑,我也笑了。
我的笑帶著苦味。
我發現舒舒手上戴著一個鎖,與書翰當初買給海意的那個一模一樣,她如願以償了。不知道他們之間又有什麼故事呢?她穿著白紗禮服,像個來自歐洲王室的公主,我未曾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
他們看來好相配。我是說真的,我發誓。

偷來的午后【六】

海意到上海出差,我也藉故休年假。我要公司同事幫忙編派謊言,如果舒舒打電話到公司,一定要說是公司派我到對岸洽談合作的可能性。
我們住在金貿海悅,好大一片窗景,可以看著黃浦江及這幾年來急速竄起的所有尖高大廈。舒適的床依著一面木頭色的牆,上頭也龍飛鳳舞的刻了一首唐詩,據說每個房間刻的詩都不一樣。我們的那間刻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那幾天確實是春眠不覺曉,除了她洽公、我忙著以電腦和台灣的股市連線的時間,我們都待在房裡。『我們不要回去,就留在這裡,做一對寡廉鮮恥的奸夫淫婦,好不好?』最後一天早晨,海意用指尖撥弄著我的鼻子,將我喚醒,苦笑著說。
『那我可以做什麼?想想看,也許我也可以在這裡當基金管理人……』
『你當真了。』她嘆口氣說。
『我是個行動派,妳這麼建議,我就忙著想可能性了。』
『當真就好。我們之間,至少不是假的。』
『回去,就要面對現實,我要跟舒舒解除婚約,我不想這樣騙下去。妳知道,我不是個很稱職的騙子。』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
『我發誓,我絕對清醒。我連作夢都在想著這件事情。』
『那麼美的女友,你捨得不要?』她的臉上還保持著可惡的微笑。『記得以前和你們聊天時,你說過,追她追得好辛苦。』
『妳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是妳捨不得不要梁書翰吧。他是個傑出的醫生,他有鐵飯碗,所有的女生都想嫁醫生,何況他還是箇中的佼佼者,不是嗎?』
『你瞧,我不過在和你討論問題,你卻與我針鋒相對!』她的笑容仍然溫文儒雅,像個甜而不膩的提拉米蘇蛋糕。然而這時我寧願她是個會生氣、會咆哮的女人,至少我可以從她驟變的語氣觀測到她是真的在乎我。
我拿被子遮住我的臉,仍然聽見她的嘆息:『我們真要面對現實嗎?你要明白,損失最多的是你,你不但失去一個未婚妻,也會失去一個好朋友!』
『妳擔心的只是我失去的嗎?那我會自己衡量!』我扯下被子,直視著她。
『我也擔心,有一天你會發現,得不到的最好。你看過張愛玲的《白玫瑰與紅玫瑰》嗎?裡頭有句話我背得頂熟,她說:「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會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會成為衣服上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什麼時候,她還能這麼心平氣和的對我朗誦文章?明天我們就得回台灣。事情遲早要解決的,我不想偷偷摸摸下去。這很傷害書翰,也很傷害舒舒,不是嗎?但我總得忠於自己。分明是海意才適合與我天長地久的在一起!
選錯了對象,難道不也應該『知錯能改』嗎?
書翰很優秀,舒舒年輕貌美,他們都不難找到更適合自己的人。
『再給我時間想一想,好不好?』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想一想』想得我度日如年,我和她共處的時間,只剩那些偷來的午后。我最忙的時候都在早上,一個星期總可以找到幾個午后上健身房,現在我不上健身房了,我把以前的健身時間花在她的小窩裡。海意是個設計師,多半時間在家畫設計圖。
我找她時,她多半會為我準備新鮮烘焙麵包,或是她家祖傳的陳皮牛肉麵,以及她的吉力馬扎羅山咖啡,我們聊著聊著,多半就會滾到床上去。因為每個午后都是偷來的午后,激情是岩縫中的植物般,越艱困的環境,扎根便扎得越深。我們總是無法止住貪婪的在她偽造的星空下撫慰彼此的身體。
有一次,我將手提電腦忘在海意家裡。已經回到了公司,又折回去拿。到了她家門口,發現另一雙鞋。
應該是書翰的鞋。
我進她的房子時,她總是在開門後,要我把脫下的鞋一起帶進去;書翰的鞋卻光明正大的擺在門口──這個念頭使我的胃像被倒進一杯純度百分之百的檸檬汁般的不舒服。
他在裡面做什麼?他們也在床上嗎?海意可待他跟待我一樣殷勤?千百個問題湧進我的腦海,編成一個處處死結的毛線團。我的手指幾度觸及門鈴又放下來。是的,我想按門鈴,如果書翰在裡頭,我就要告訴他,我愛海意,她不愛你了,我們不能再欺騙你下去。
但是,萬一海意和他在床上怎麼辦?我不能不阻止自己往最壞的方向想。我想我的心會碎成一億片,裂成比她天花板上的星星還多的粉屑。不可以,怎麼可以?我不想、也不能看到這樣的事情。
我是自私的。雖然我再也沒有主動找舒舒纏綿,但為了怕舒舒起疑,當她黏附在我身上示意時,我也會憐香惜玉的配合她,尚且基於愧疚的心理,我希望她從我的表現中得到彌補。然而,我決不希望海意也如此,我不能忍受有人分享她的身體。
我猶豫了很久,沒有按下門鈴。有個體態略微臃腫的老太太上下樓梯兩趟,看我還像根柱子堵在海意家門口,對我說:『你找游小姐?她不在嗎?你可以打行動電話給她啊?有什麼重要的事?不然,你也可以告訴我,我負責管這間公寓,我姓李。』
這位李太太走到我身邊,企圖問明我的來意。『沒事沒事,我是她公司的人,來找她要設計圖。』
『我知道,游小姐是設計師。我也有事請游小姐幫忙呢,我希望她用電腦幫我做個海報,要我們這棟樓的人管好自己的寵物,還有夫妻吵架不要太大聲,也要有守望相助的精神……最近附近被偷的人家很多,鬼鬼祟祟的人真可怕……我不是說你啦,你別怕,你看來很正派……』
她似乎打算站在這裡和我閒話家常,我只好趕快離開。
為了這件事,我開始與海意鬧彆扭。『我是不是比他不重要?妳說呀,妳只要說他比我好,我發誓永遠不會來纏妳,我發誓!』不管我說什麼重話激她,她頂多只是面無表情,淡淡的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要給我一些時間。』
這個答案當然不讓我滿意。我曾經忍了一個星期,不去找她,卻又辦不到,主動打電話給她的還是我。因為故意冷淡,所以想念起來更是星火燎原。
後來我明白了,我們能夠那麼瘋狂汲飲性的歡愉,就像餓漢拚命的吃著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一般,惟恐明天再也吃不到,所以今日撐死也甘心。

偷來的午后【五】

跨過二十九歲的前一天,舒舒約我參加她公司辦的新年化裝舞會,她高興的宣佈,老闆要她當主持人。我告訴舒舒,我管理的基金發生大股東抽腳的問題,我們團隊得徹夜加班討論。
『要討論到多晚呢?不能抽空來一下嗎?』舒舒並沒有發現我話中的疑點,只一味檢視著她在『熱帶叢林化裝舞會』中要穿戴的緊身豹女裝:『我會穿得很酷很炫哦,不來看我嗎?』
『我想辦法會去偷看一下。好嗎?』
『好吧,不要太累了。但是一定要送我聖誕禮物哦。』
她說她要一個GUCCI新款的皮包,我直接把現金給了她。
舒舒只要得到她想要的就好,並不在意過程浪不浪漫。她勾著我的脖子對我說謝謝。在我鑽進被窩的時候,她整個人趴到我身上來,正如往常,只要我給她什麼,她就理所當然的熱情一些。
我說我睏了,明天七點就得到公司開早會。
『我看你是太累了,』舒舒的語氣有點沮喪,但並未苛責,還開我玩笑:『看公司把你累成這樣,如果影響到我的幸福的話,我可要跟你們公司索賠喲。』

我問海意,她要什麼?她說她要到市政府廣場倒數計時。事先我已打電話給書翰,我知道他要到台中陪父母吃新曆年的年夜飯。海意是落單的。
『這不是年輕人的玩意兒嗎?』還好我沒說,是年輕人的蠢玩意兒。
『說得這樣老氣橫秋!倒數當然沒什麼真正意義,也幫不了你賺錢,』她瞄了我一眼,『可是我只是不甘時間那樣過去,每一年悄悄過去,所以我想大聲恭送它離開呀。』
我在下午三點多就離開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踏進她的房子。坐落在老公寓裡,外表平凡無奇的房子,在她的整頓下,十分有禪意。浴室是透明的,所有家具和用品線條都極簡練,浴缸卻是老檜木做成,底部還埋著一展奶油色的燈,真叫人想立即脫光衣服,嘗試在這種浴缸裡洗澡的滋味。
她煮她爺爺教她的陳皮牛肉麵給我吃,說是我們的下午茶兼年夜飯。我還喝了據說是由非洲吉力馬札羅山來的咖啡豆煮的咖啡。
『好吃吧?』她問,我便咧嘴而笑,點頭感恩。其實我沈醉在充滿她氣味的房子裡,以至於無法判斷食物是否美味。
她的房子沒有隔間,客廳和床都在同一個空間。『這是妳寫的字?』我指著她床前的一幅對聯,龍飛鳳舞,不知道在寫什麼。
『不是,是請一位書法家寫的。每天早上我看到它,就會心生警惕。』
『原諒我才疏學淺,請問它寫些什麼?』
『這是李小龍墓誌銘上的一句話,我把它翻譯成七言對聯,』我真高興她這次說的人我是認識的,我看李小龍的電影。『上頭寫的是:「一日未竟人生路,一日錯信路漫長。」』
『對不起,我還是很孤陋寡聞,請問它又是什麼意思?』
『一身武藝的李小龍,沒有死在任何頑敵手裡,卻在某天暴斃於女人床上,不是嗎?它的意思是,在你還沒有一命嗚呼的時候,總會覺得人生的路還很長。』
『這對妳有什麼警惕作用嗎?』
『要我把握每一天、享受每一天,想做的就去做,別想太多,這就是我的態度。』她把嘴角抿成一線,微笑的樣子很瀟灑。
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些奇妙的顆粒。『為什麼要這樣做?』
『晚上關掉燈的話,就可以看到滿天星星。』
『可以讓我看看滿天星星的感覺嗎?』
『可是現在是白天啊。』
『可以拉下窗簾,我注意到了,妳的窗簾是黑色的。』
我不是一個奸險小人,然而我的心中一直有一種力量,執行著黑色的陰謀。
她將窗簾拉上。滿天的星星就在我的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躺在她軟綿綿的大床上,像念高一時和一群好友露營時,躺在沙灘上舒服的抬頭仰望星空。
然而,當時一起去露營的,還有梁書翰。我們曾穿著內褲一起在夏夜的海洋裡游泳玩衝浪。
這只是一個偷來的午后。我在梁書翰可能也躺過的大床上。這個念頭使我的心如受萬蟲嚙咬。『這個創意來自《小王子》,這本書裡頭是這樣說的:如果你在你的星球擁有一朵玫瑰花,只要你在夜晚仰望星空,就會覺得整個星空都開滿了花……』
黑暗中我聽到她的鼻息聲,她離我很近。我伸出手去,勾住她的手臂,把她緊緊攫進懷裡。
我瘋狂的吻她,她輕輕說了一句:『這樣不好。』卻也全力回應我。她的牙齒用力吸吮著我的脖子,像新生兒吸吮著母親的乳頭。
偷來的午后如無聲的靜夜,在我們裸裎相對的時候,這個世界終於遠遠被我拋到腦後,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面目與名字都從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有一隻手像擦黑板般急速拭去我所有不安的感覺。她的胸小巧可愛,像一片薄薄的棉墊,中央點綴著像罐頭櫻桃一樣的乳頭,當我親吻這冰冷的櫻桃時,她小聲的說:『讓你失望了,我的胸部很平,對吧。』
我沒有答腔,但她無所謂的可愛坦白,旋及使我大笑出來:『妳以為我喜歡乳牛?』
她也笑了。『男人都喜歡乳牛。不過如果你吃多了粉蒸肉,偶爾吃吃糖醋排骨也不錯!』
『這個時候別鬥嘴吧。我喜歡妳,就算妳是南京板鴨,我也要一口一口卡滋卡滋的把妳啃盡!』
我堵住她的脣,被狂熱的慾望撕扯。她的身體好輕,貼附在我的身上,彷如一支羽毛,而我是風,她隨我的節奏強弱而律動。
最熾熱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好像已經被我的體溫溶化了似的,像棉花糖在舌頭上忽然消失,只剩下一種空虛的遺憾。因為遺憾,所以我們仍一口一口吃著棉花糖,希望有一口終於會吃到什麼東西。
所有的感覺消失無蹤,只剩下喘息的時候,『愛的故事』電子音樂響起──我的行動電話響了。我怎會忘了關呢?還好現在才有人打來。我聽見舒舒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在哪裡?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不到你!他們說你走了!』
『我──在跟客戶吃晚餐,等一會兒我就回公司去。』
『那我去找你。我氣死了,本來化裝舞會說好是由我當主持人的,結果我們公司那個最風騷的公關張美美卻來搶這個位子,我們老闆還答應了她,這下子鬧雙胞了,大家都在看我笑話,我不要去,我真想去自殺!』黎舒舒連珠炮般的說著話:『你一定要來陪我,不然我會去跳樓自殺!』
我知道她不會跳樓自殺。那只是她生氣時的口頭禪。我要她等等,待會兒我就去找她。
在我忙著編織理由時,頂上星空倏然消失。床前小燈亮了,海意已穿好衣服,背對著我低聲說:『你該走了。』
『妳不高興了?』我問。我又怕她不高興,又因她吃味而有些竊喜。
『沒有。』她轉過身來,把手放在我肩上:『剛剛他也傳簡訊給我,他會趕回來陪我跨年。』
『所以妳要趕我走了?』我的頭頂好像被重物沈沈壓著。
『該走的就要走。』她微笑著。我看得出,她故意裝作不在乎。
我同舒舒在凱悅飯店吃了一頓年夜飯,一邊聽著她的抱怨,吃得索然乏味。吃完了飯,我陪她在華納威秀影城附近逛街,她生氣時總會買些東西消氣,已是不成文的規矩。
九點多,書翰打電話來,問我要在哪裡跨年?『沒有打算,有什麼好跨的?』我說。舒舒把電話搶過去,還給我時,只下了一道指令:『反正百貨公司都快關了,也沒啥好逛,我們跟他們去市政府跨年好了,那裡有很多人的晚會呢,我們就約在捷運站口集合。』
沒想到,我還是和海意一起跨了年。我期待見到她,卻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見面。她比我穩得住陣腳,看到我時,神色如常,輕聲的打了個招呼。
我的身上還留著她的體溫,實在很難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我故意不與她四目交接,以免穿幫。
倒數計時的時候,舒舒像猴兒爬樹般把全身重量放在我身上;書翰牽著海意的左手,站在我們的正前方。人潮中,我們貼得很近,我在『五、四、三、二、一』時,偷偷捏緊了海意的右手。她的右手抽動了一下,很有默契的把一個軟軟的東西,塞進我的手心裡。
那是一個錦囊式的平安符,上頭繡著『戀愛守』。
是個願望,還是一個諷刺?
倒數之後,一年又過。舒舒顯然已將剛發生的不快全部當成前一年的垃圾丟掉,歡呼聲中,她像大章魚般開心的勾住我的脖子。
『不要,有人在看,不要……』
任憑我怎麼拒絕,她不肯放開,還是湊上了塗滿金橘色口紅的脣。
『有什麼關係,我可是你的未婚妻,我們光明正大的。』
她咯咯的笑,大聲說。海意一定聽得很清楚。
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聽見舒舒變了調的聲音:『你脖子上的痕跡,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最近天氣好溼冷,皮膚好癢,大概是自己抓來抓去抓紅的吧。舒舒半信半疑,後來又自己提出了合理的解釋:『我想也不會是去跟別人種草莓吧,你上班那麼累,連我都應付不了了,哪還有別的力氣呢?』
我很感謝她自圓其說的能力。
『我可是你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人哦。你那麼晚才談戀愛,就是因為你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看、身材這麼好的女人,所以你是不會對別人有興趣的。』
她善解人意,她是每個男人眼中的天使,我應該如何告訴她,她這麼相信我是大錯特錯?可以告訴她,我不只是個騙子,而且是個戲朋友妻的無恥之徒嗎?
可是想要和海意在一起的意念,比任何罪惡感更強大。也許這就是愛情,愛情是咬牙切齒的一頭發狂猛虎,不怕一切獵狗與獵槍。

偷來的午后【四】

從這一天起我被一種力量慫恿,我想盡辦法不要再見到海意,但越阻止自己,越想念她的聲音。我的手指無意識的撥弄著電話號碼,發了好一晌呆,卻發現我並沒有她的電話。
接連幾天下班後我都匆匆趕往健身房,心不在焉的在跑步機上奔馳,也看不到她影子,只好跑到自己精疲力盡為止。
我已等不及繼續等下去。這樣的主意雖然卑鄙,我還是打電話給梁書翰:『我想要把房子改裝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那個叫做嗨的女朋友出點意見?』
『那你就找對人了。她很在行的,可以讓你家又省錢,又有品味。』書翰像一個驕傲的父親在誇讚自己成績優秀的兒子,內舉不避親,以志得意滿的口氣對我說。
我取得了海意的電話,問她:『嗯──請問哪裡可以學佛朗明哥舞?』
她在電話那頭笑成一團:『怎麼?你食髓知味?』
食髓知味,這個形容使我的臉莫名其妙的紅了起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
『別想歪了。』她比我冷靜。『可是書翰剛打電話給我,說你想要問我有關裝潢的事情。』
『我……我……唉,我……』我完全語無倫次了。
『兩者你都想問我,對不對?』她接過話去。
『好吧,兩者都對。我老實說,我想先請妳吃飯。我不是一個巧言令色的人,只好直說,可以嗎?』我本來是個學機械的,我知道怎樣用最迅速的方法讓一個機器動起來,學不會拐彎抹角。
『也好,』她的口氣是帶著笑意的:『你還真的很誠實。』
未必,我對書翰說謊。
我想她並不討厭我。在這個時候,如果她板起臉來問我:『那我們怎麼對書翰交代?』那麼我可能無法再偽裝下去,騙自己說:『其實只是和個普通朋友吃吃飯而已。』只能做出壯士斷腕的決定,不能身陷在流沙般的徬徨與猶豫之中。
我們,是共犯結構。她並不無辜。
餐廳還是她選的,在一家小巷裡的義大利麵店,她推薦我吃『和風魚子醬義大利麵』,使我對義大利麵總是黏黏稠稠、帶著奶味的印象完全改觀。魚子像一顆一顆小氣球,在我的脣齒迸裂開來,腥甜的氣味蕩漾在我的舌尖上。
然後我們到大安公園聽露天音樂會。台上是一個來自東歐、很憂鬱的樂團,演奏著吉普賽音樂,曲曲哀音。坐在涼涼的長木條椅上,靜靜聆聽的人潮把我們擠得好近。她的鬈髮隨著音樂的節奏飄送著溫暖的氣味。我試著把手放在她的腰肢上,她看了我一眼,有一點譴責的意味,然而她的身體卻沒有拒絕我,反而靠得更緊些,直說好冷。
『你長得很像我以前在女子教會學校念書時,看過的一部老電影裡的男主角。那部片子叫做愛的故事:很有個性、戴著黑色鏡框眼鏡的女孩,愛上了一個家財萬貫、學歷又很優秀的男主角,兩個人奮不顧身的相愛,命運卻故意拆散他們。女孩後來得了癌症,男人一直陪著她,還是逃不過死神的追擊……我在學校禮堂看了一遍,後來又跑到電影圖書館看好多遍,每一次都哭到眼眶紅腫。』
『聽起來是個很通俗的故事嘛,連續劇不都是這樣寫的?有那麼值得感動?』我沒看過那部電影,但是它的主題曲,我倒是很熟悉的,那是一首任何時刻聽都好聽的歌,開頭是:『When will I begin……』
『是啊,現在想來,是很通俗的故事,可是當時我把自己想成那個女主角,所以莫名其妙的被感動了。那個女主角,不漂亮,但很有與眾不同的味道,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夠漂亮,所以那麼喜歡那部電影,也是一種投射作用吧。』
『那男主角帥嗎?』
她很刻意的打量了我一下:『好像……也不太帥,但是體格挺不錯的,看起來又靦腆又聰明。』
『這應該是讚美囉?』
『如果你心胸寬大的話。』
和她在一起,好像連陽春麵一般的日子,也可以煮出令人難忘的滋味。然而,我一邊吃著這美味的陽春麵,卻抵擋不住齒縫間傳來的酸冷的感覺。我總是故意找出時間約海意,卻也總會懷疑,在某個街角,會碰到舒舒和書翰,他們可能躲在某個角落裡,不時探出頭來窺視我們。
我知道,我遲早必須面對這些幻想中的影子。然而,在真實的威脅還沒出現之前,我選擇的是別過臉去,告訴自己:『我沒有做什麼,我只是和她很談得來而已。』我騙不了自己,這只是遲早的問題。這是一個我對得起別人,就對不起自己的兩難問題。

偷來的午后【三】

於是我常常在健身房裡遇見游海意,她總是在跑步機上,半閉著眼睛,一個人默默的跑著,好像在追逐某種看不見的獵物似的。
我沒有特意和游海意打招呼,因為她總是跑得那麼渾然忘我。
看來梁書翰求婚沒求成,倒真破費送了一張健身俱樂部的會員卡。但自從她成為會員後,卻沒再見到梁書翰。
『書翰以為他還是十八歲,有個星期天回去母校和學弟打橄欖球,結果扭傷了腿,一條腿腫得像金華火腿!』在我做臂力訓練時,她悄悄的走過來。
『現在怎樣?』
『除了復健之外,每天在家打電玩、上網。自己行動不便,很多刀都不能開,只好請別的醫師幫忙。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跛腳的整型醫師的!』
『妳還沒答應他的求婚?』我忍不住好奇心,只好把話題扯過來。
『嗯──再說吧,你難道沒收過最近在網路上熱烈傳送的一封mail嗎?它說,一個聰明女人加上一個聰明男人,等於羅曼史;一個聰明女人加上一個笨男人,等於外遇;一個聰明男人加上一個笨女人,等於意外懷孕;一個笨男人加上一個笨女人,等於婚姻。』
我聽了哈哈大笑,手上的啞鈴險些砸到自己的臉。『原來妳是個不婚主義者。』
『也不是,只是不想那麼早當笨女人。那麼你呢?什麼時候跟你那比明星還漂亮的女朋友進禮堂?』
『我才不上當。我如果現在回答妳這個問題,等於承認我們是笨男人與笨女人,不是嗎?』
她也笑了。那天我走出健身房時,下著好大的雨,平日滿街跑的計程車,此時完全被墨色的街道吃掉似的,等了十分鐘一輛也沒出現。只有一輛銀色的小車在我面前停下來,對我按喇叭,車窗徐徐降下,是對我眨著眼睛的游海意:『要不要搭便車,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的車裡有一種香氣。不是尋常的化學香味,嚴格說來也不是香味,清清淡淡,鎮定心魂,我問她哪兒買的,她說是自己調的:『薰衣草加玫瑰。我喜歡這種味道,兩種矛盾的花混合在一起,極嬌貴也極粗獷,極柔美也極鄉野,像我一樣囉。』
『妳哪裡粗獷?哪裡又鄉野了?』
『看我的手,』即使是在轉彎處,她也能用單手輕輕巧巧的握住方向盤,把右手手掌攤在我眼前:『我的手很粗吧?看這些繭,當裝潢工人不夠的時候,我自己也能做粗工的,我的粗工做得很細呢。小時候我們家開水電行,所以各種電器的東西,我都懂一點。我家也是我自己動手裝潢的。』
『妳真能幹。』
『環境所逼囉。』她看了我一眼,轉移話題:『你不開車?』
『根據我算過的投資報酬率,開車是划不來的,每月費用是我搭計程車和捷運的兩倍!』
『你這個人真會算。』
『當一個基金經理人,不可以不會算。』我說。
『像個電子計算機的人生會不會很無趣?』她說話的語調像一條蛇,優雅而緩慢的行過綠草如茵的山坡。
『也許真的不太有趣。』我苦笑道。
『談戀愛也會算得那麼清楚嗎?』她問問題的速度間不容髮,完全不用思考似的。
『如果我連談戀愛也算得清楚的話,我就不會交舒舒這種女朋友。和她在一起,只有付出,大概賺不到什麼回報。』
『你真是個挑剔的男人。那麼漂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只斗大的珠寶別針,別在胸上,身價百倍,你還說不會有什麼回報?』
她的電話響了。是梁書翰打來的,海意用了免持聽筒,我很清楚的聽到他們的對話,他說天氣不好他的腿痛得很厲害,不陪她去看塞維雅佛朗明哥舞團的演出了。海意跟我在車上,書翰就遊說我:『喂,你以前不是土風舞社社長嗎?陪我馬子去看好了,反正票已經買了,還是貴賓券呢,沒看很浪費。』
這是哪門子的連連看?土風舞和佛朗明哥舞有關係嗎?這天是舒舒公司的盤點日,她恐怕要到午夜才能夠回來,於是便答應頂這個缺。
從那個晚上我對海意刮目相看。舞團在演出後邀請來賓上台舞動,坐在我身邊的海意果敢而坦然的上了台,台上眾觀眾像蚯蚓一樣亂扭著肢體,只有海意一個人舉手投足充滿流浪吉普賽女子的味道,博得無數掌聲。
她的鬈髮隨著舞步翻來覆去,像暴風雨來臨前天際騰湧的烏雲。我在她身上看到某一種我在世間所有的女人身上從未嗅出的某種東西,像她的玫瑰花加薰衣草精油一樣,清淡卻溫厚,柔細且粗獷,從容又堅定,原來這個女子像一個豐富的礦藏,叫識貨的人想繼續挖掘。
『妳學過?』我為她拍紅了手掌。
『以前美國念設計的時候,我的室友剛好是個西班牙姑娘,她教我的。』
看完舞蹈表演,我並沒有立即回家,舞團的人邀請會講西班牙文的海意一起參加他們的慶功宴,於是我又情不自禁的隨著她趕場。我們在一個搖曳著盞盞燭火的庭園餐廳繼續狂歡,在肝腸寸斷又熱情洋溢的吉他聲中,海意邀請我共舞。
『我只會跳土風舞!』我的心起舞很久了,臀部卻被三秒膠黏在涼颼颼的椅子上不敢動。
她力道十足,堅持把我拉起來。『這裡又沒人認識你,怕什麼,明天的報上又不會刊出:某基金經理人在佛朗明哥party上跳土風舞!』
起初我笨拙的扭動四肢,她和舞團的人頻頻稱讚我有慧根,幾杯紅酒下肚後我仗著酒氣越舞越起勁。我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汗珠從她臉上的每個毛細孔滲出來,使她看來像一朵帶著雨露的山茶花。
那個夜晚是有記憶以來最狂野也最快樂的夜晚,她送我回家時已過了午夜。『要我扶你上樓嗎?』她沒喝酒,比我清醒得多。
『不用,那不是使我為天下英雄所笑嗎?』我吃力的推開車門,又回過頭看著她紅通通的、瘦削的小臉。這時,有一種惡魔般的聲音在我胸腔裡鼓噪著,即使我的理智也曾出聲阻擋,我畢竟還是受了唆使,將脣靠近她的臉頰,對她說:『今天,很開心,謝謝妳。』時,輕啄了她的臉一下。
我的脣碰觸到她帶汗的臉頰時,彷彿被忽然點亮的火柴輕輕的燙傷,那是一種我從未明白也未曾體驗過的化學變化,我的腦袋失去了重量,全身的血液像被煮沸了一般……我閉起眼睛,眼前一陣黑。
全然的黑暗中又彷彿有光,遙遠而明亮的光,很小很模糊,卻是像熱帶海灘的白色沙灘上正午時分那麼強烈的光。一剎那間,某一種東西,被徹頭徹尾改變了。
我環住她薄而堅硬的肩,撫摸她鬈曲而乾糙的頭髮,抬起她的下巴,貪婪的吻她,觸及她整齊的牙齒,厚實而柔軟的舌頭,吸吮到一種香甜清美的味道。
在一小段把時間完全遺忘的空白之中,我聽到她對我說:『你吻我,並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我也聽到她在嘆息,那不是落寞的嘆息,而是像享受美食過後拍拍肚皮的那種輕嘆,她並沒有拒絕我。
『你酒喝多了。』她說。



到底是什麼東西,徹頭徹尾的被改變了呢?總之那是我未曾有過的感覺。我第一次親吻舒舒的時候,感覺並不一樣。那時我只是興奮,興奮到手腳發抖,像中了期待了好久的獎券真的中了獎。
如果人們說戀愛只是生物荷爾蒙在作祟,那麼,和海意之間的那個吻,啟動的不只是荷爾蒙而已。
在享受這種刺激的同時,也有另一種聲音警告我:她是你好友的女朋友,小子,朋友妻不可戲,現在你完蛋了……
我正在沖澡的時候,舒舒回來了。她拉開浴室的拉門,對渾身是水珠、赤裸裸的我說:『哇,我好累了,穿了細高跟鞋超過十二個小時唷,好可憐哦。』
『妳歇一會兒,等一下我幫妳按摩,好嗎?』如往常一般,我耐著性子哄著她。
『哇──』舒舒皺皺鼻子說:『有怪味道唷───有酒味!你去跟誰喝酒?』
我不想也不能解釋那麼多:『跟一群老同事出去吃飯。』
『喏,趁我加班,你們逍遙去了,真可惡!』舒舒嘟著嘴,又問:
『那你有沒有想念我?你一個人去吃飯,孤家寡人,沒有伴,好可憐呢。』
我當然得說有。
還沒洗完澡,舒舒已把全身衣服脫掉,擠進來和我一起洗鴛鴦浴,把手放在我身體上游走,說是要檢查我的腹肌有沒有多一塊。平時舒舒這麼做,我會覺得很有趣,但今晚,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說:『等我洗完妳再洗嘛,今天水特別小,兩個人分著沖會著涼的!』
『你今天好自私!』她故意抹了一手沐浴乳偷襲我的重要部位,我哇哇大叫,她咯咯笑道:『我就是要和你一起洗!怎樣?慶祝本店這個月業績成長三成,我命令你陪我洗澡,來,幫我洗背哦!』
舒舒這天特別熱情,她幫我擦乾了身子,纏著我抱著她上床,鉗子般圈著我的腰。我帶著前所未有的罪惡感與她做愛。我對她的身體反應已經很熟悉,知道怎麼樣可以使她愉快,但卻有另一個人的影子逐漸侵入我腦海。過程中我緊閉著眼睛感覺著來自四面八方各種紛紛擾擾的感覺,即使在發出忘情吶喊的那一瞬間,我咀嚼的仍然是方才那一個吻,泅泳的是那一片黑暗,渴望的是那一道光,那一種香甜清美的味道。

偷來的午后【二】

我和書翰有時會在週日晚一起聚餐,上完健身房,然後跟舒舒和海意約在某一家美食餐廳打牙祭,我們兩人都不煙不酒也不愛應酬,平日工作都忙,能夠湊在一起就是一種娛樂。
『喂,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週六晚上,書翰緊張兮兮的打電話來。
『幫什麼忙?調頭寸,沒有!』我同他開玩笑。
『不是啦……喂,你在做什麼啊?我可能要佔用一點時間,共商大計。你沒有在做什麼不該被打擾的事吧?』
『說吧,要做早做完了。』但我是在床上沒錯。
那天舒舒休假,我們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都花在床上──大部分的時間,她在床上看電視,我在床上打電玩。
初識的時候,我們真的會花一個下午,甚至加上一個晚上的時間做愛,做到揮汗如雨、天昏地暗,感覺到自己像個被榨乾的檸檬,彷彿世界末日就要降臨,所以得在一個偷來的午后把生命所有的熱力消耗殆盡,即使灰飛煙滅也不足惜。原先我們以為,這一輩子都將永遠維持如此熾熱的、相愛的溫度。
美麗的她、豐腴的她,曾是一道我感覺自己永遠不會吃膩的佳餚。然而在認識了一年之後,愛情並未消失、反而因為婚約更加牢固的時候,我們的肉體自然而然的失去長久相擁的渴望,不再像兩塊異極相吸的磁石,不再像『吃了這一餐,不知有沒有下一餐』的難民一樣狼吞虎嚥。儘管她的美麗仍然沒有變質,而我也依著諾言,對她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體貼。
相愛的溫度似乎就是這樣,即使不會失溫,也不可能長久維持超高溫。
遇到游海意之前,我對這種溫溫的感覺還算滿意,心想這就是尋常生活。
舒舒的前任男友是個模特兒,空有鮮明的五官和挺拔的身材,但缺點也顯而易見:他沒念過什麼書,失去青春後不會有任何好前途,還有被寵壞的個性和隨時會火山爆發的脾氣,舒舒不笨,在我的堅持之下,舒舒幾經猶豫與他分手了,選擇了我。我們曾經冒著被那個男人持刀追殺的危險約會,直到她的前男友找到新的女人,才得以逃脫他的緊迫盯人。
那段日子,雖然餘悸猶存,但卻也是我們愛到近乎被燙傷的時候。
『你有求婚的經驗,告訴我,怎麼跟你女朋友求婚的?要送什麼禮物?』
我訂了婚,卻從未想過怎麼求婚。似乎是傻傻的向前走,沒費什麼心機就走到這裡。她生日那天,我答應幫她買一個鑽石綴飾,對流行十分敏感的舒舒早有屬意的東西,不勞我出主意。我們到了珠寶店,舒舒忽然看上了一只比她當初要求的十萬元高出數倍的粉紅色鑽石戒指,對我說:『如果你買這個給我,就當作連訂婚禮一起送了吧。』買了那只鑽戒後,我就理所當然的到她家送聘、訂婚、宴請親友,她也順理成章的搬進我的房子來。我們決定,等我手上管理的這支基金漲一倍時就要結婚。一支基金由十塊變成二十塊並不難,然而股票這一兩年都不景氣,所以婚期就因之延宕了下來。
時不我予,非戰之罪。舒舒也不急,她是我第一個鍾意的女人,她知道我是個死心眼的人,我生下來彷彿就是為了娶她的。
床上一切,舒舒還是我的啟蒙老師。『你知道,女人並不想當男人的第一個女人,我們想當的是男人最後一個女人哦。』她看了一本類似《愛情指南》的書後,曾很正經的對我說。
『我是全天底下最不用妳擔心的男人。』我至少做過一百次類似的保證。



書翰說,海意品味奇特,不喜歡鮮花,曾經告訴他,要送她花,不如送盆栽,但求婚總不能送盆栽吧。想製造驚喜的他很是煩惱。
『你問舒舒吧,女孩子需要什麼東西才會答應嫁給你,她最知道。』
舒舒對這個話題甚感興趣,把電話接了過去,果然與書翰聊得開心,問明書翰的預算之後,她說:『我知道了,卡地亞出了一個手環,有一把鑰匙,鑰匙放在男人那邊,女孩戴上手環,扣上之後,要男人開鎖,才能把手環取下來。是不是很有創意?結婚就是要鎖住她嘛。她一定會喜歡的,我也好想要一個哦。』說完,她意味深長的瞟了我一眼。
我做了一個中槍倒地的動作。心想,拜託,現在景氣不好,不要藉題發揮喏。
女人是很容易取悅的,只要有些價值不菲的小禮物放在她的手心裡,她就會像隻愛唱歌的小黃鸝鳥兒,這是舒舒給我的印象。然而有時候我實在不明白,很多東西根本不具有任何理財效果,女人卻口口聲聲強調它能保值,像鑽石,像很多限量生產的名牌產品。保值?才怪!──這就像她們相信某些美容用品可以填平毛細孔一樣的荒謬。
後來我才發現,不是所有女人都像黎舒舒。那個週日晚上,梁書翰邀了我和舒舒做陪客,一起見證他『應該會成功』的求婚典禮。
氣氛都對,就是禮物不對,那個手環花了書翰十多萬元,書翰掏出它時,最感動的人只有舒舒,她的大眼睛閃爍著比手環更炫目的光芒。然而,當書翰將它套在海意手腕上,說明:『一銬住,妳就是我的,只有我能開鎖。』時,海意臉上遽變:『等等,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又不是女奴,如果接受這種禮物,我會覺得自己很蠢!』
她的聲音比深夜廣播節目的主持人更悅耳,只不過語氣堅定,毫無妥協餘地。我們三個人都愣住了。
書翰的手懸在空中,像個忽然發現斷頭台上死囚憑空消失的劊子手。
舒舒和我都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
『我……沒有這個意思!』書翰尷尬的說。
『我知道,親愛的,』海意的聲音依然溫和而緩慢,但在颱風天裡再溫柔的海浪拍擊礁石的力道都無比巨大:『可是你了解我的,我總覺得這種東西,是設計給資本主義社會裡沒大腦的女人用的,她們會因為被限制而覺得很幸福,可是我不喜歡這種象徵意義……退回去吧!』
『那……妳需要什麼?』
『如果你真的要送我東西,那你還是送我一張健身俱樂部的健身卡,最近我老覺得精神不振,該好好整頓我的身體了!』海意大概也不忍心完全破壞氣氛,馬上提出了補救方法。
那一次求婚並未成功,最生氣的人是黎舒舒,她說:『人家送那麼貴重的東西還不要,才是沒大腦呢。她不要,我要,去跟書翰說,送給我好了。』我輕輕撫著她的頭,對她保證,只要我的基金漲到二十塊,一定先給她買一個,鑰匙我就隨身帶著,鎖她個一輩子。她這才瞇著眼笑了,和我打勾勾:『一定哦,一定!』
我真羨慕舒舒這樣的人,只要給她一點小小的甜頭,她決不會懷疑人生沒有意義,她的腦袋裡從沒放過『成就感』、『使命感』那種虛無縹緲的名詞,只要日劇和各種名牌商品還存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世界末日就在明天,她決不會因之擔憂哭泣。
有時我會笑她沒大腦,其實我心裡有數,或許她才是個最最容易幸福的人。

偷來的午后【ㄧ】

愛神扣我的門,扣得特別遲,卻也特別兇狠,二十七歲,我第一次談戀愛。遇見黎舒舒那一天,我好像被強迫吃掉一大把興奮劑似的,一夜之間,藏在我身體裡的一個風車,彷彿遇上了十級颶風,開始瘋狂運轉,我忽然變成自己也不能了解的另一個人。
第二天,我發誓瘋狂追求黎舒舒,儘管那時她是別人的女友;她一開始也以各種方式告訴我,不可能。
沒有不可能。只要我發過誓的事情,從小到大,沒有失算過。我本來是個機械系畢業生,無意中旁聽了某一堂投資課程後,忽然發現自己對投資其實更有天分,三年後我已修完商學研究所的課程,如今,已成為一個績效不差的基金經理人。決定要大跨行時,大家都說:『董士深,別傻了,不可能!』我還是讓它成為可能。
二十八歲這年,黎舒舒已經與我訂了婚,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愛神卻又遲遲卻狠狠的來敲門,我認識游海意,當時,她是我高中死黨梁書翰相識三年的女友,早已論及婚嫁。
如果我沒有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與失散多年的梁書翰相認,又沒有和他訂下聚會的日期,這一切永遠不會發生。
我會平平順順娶我的夢幻情人黎舒舒為妻;海意與我,只會是這個大城市裡兩個循規蹈矩的平常男女。
我也曾發誓愛舒舒一輩子……她冷冷的提醒過我:『你不是說,只要你發過誓的事,沒有失算過?』



『這是我的女朋友,游海意,她的名字就叫做Hai,如果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她,人家還真不知道你在對誰說「嗨」呢。』戴著一頂黑絨法蘭西帽、穿著黑色長靴的女人還沒走近,我還來不及看清楚她的臉,梁書翰就迫不及待的介紹。
『妳好。』我起身向她致意。『我是董士深,是梁書翰的高中同學。』
『久仰久仰,最近常聽他提到你呢。對不起,我遲到了五分鐘。』她含笑對我伸出一隻指尖纖細的手。她的手看來細瘦,手上的皮膚卻極粗,只微微一觸,就可以感覺到,她的手掌上分佈著斑點般的繭塊,不像舒舒的手,柔若無骨。
漂亮女人一向覺得遲到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稍稍遲到五分鐘而道歉的女人,我幾乎沒見過,除非她不漂亮。
我和梁書翰剛離開健身房不久,相偕來到這個旁邊有個流水佈景的日式餐廳,我們也才坐下來不久。
她脫掉了外套,摘下帽子之後,我才看清她的臉。
她沒讓我驚豔,卻讓我很好奇。第一眼,我有些失望,我以為梁書翰這麼傑出的男人,交的女朋友必然是絕世美女。她不算難看,但是也絕對沒有驚人之姿。
嚴格來說,只有下巴和鼻梁還算漂亮,不大的單眼皮雖然看來很有神,卻沒有一點會說話的情愫;沒有嫩得會捏得出水來的皮膚,兩頰上還有不少淡淡的褐色斑點,鬈鬈的披肩頭髮使她看來很幹練,但髮質有點粗;身上看來沒有贅肉,但該長肉的地方也一樣乾瘦。
偶爾在健身房聊天時,沒幾句話梁書翰總會提到他的女友,一直說要介紹給我認識,使我以為她必然有驚動萬教的美色,才讓男友這麼的驕傲。
在極短的時間內,我已迅速的將這一位叫做『嗨』的女子從頭到尾打過分數,並且作出『她不是美女』這個結論,我不知道梁書翰怎麼迷上她的?
我記得,我念高中時曾經幫梁書翰追過一個女孩子,是北一女的校花;書翰口才佳、成績好、長得堂堂正正、也是橄欖球校隊,現在是某大醫院的美容整型科主治醫師,是我的朋友中最出色的;他應該是眼高於頂才對。
『你一定很失望吧,你以為會看到像奧黛莉赫本式的美女,對不對?如果你是書翰的朋友,一定知道赫本阿姨是書翰的夢中情人!』她笑道。
難道她會讀心術?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時,她問:『你的女朋友呢?』
我聳聳肩:『兩個小時前我就開始催她了,她呀……不遲到半個小時是不甘休的。我們先點菜吧。別等她了,否則她會有罪惡感。』
書翰連菜單也沒想接手,只看了看自己的女朋友:『嗯,妳看吃什麼。』
在金融界上班,除了吃便當,就是吃商業套餐,在陌生餐廳點菜,我素來不在行,我也順水推舟的閤上菜單:『妳一起幫我點吧,我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而已。』
『明說不吃虧的人,多半吃的是暗虧。』她馬上接口說。
我嘆了口氣:『也許妳真的會看相也說不定,我每次都覺得,我替公司和客戶賺的錢越多,遇到的小人也越多,怎麼鬥法都鬥不過他們。』離開上一個工作,並非管理基金的績效不佳,而是被流言中傷到無法忍耐,只好自動棄械離職。
餐廳的店長及侍者似乎都認識她,對她也很恭敬。
吃完生魚片後我才明白,原來這家餐廳是她一手設計的。『啊──妳的品味,真是與眾不同啊。要品味一定要花很多錢吧?不然我家也想弄成這個樣子呢。』
有假山、有竹林、有池塘,四周都是如玉含光似的牆面,這個細瘦的女子還真有本事,為一個位於地下室的餐廳創造了一大片山水風光。
『我幫他花掉的錢算是少的了,否則你們跟我一起吃這飯就很慘了,搞不好老闆會吐兩口痰在這石狩鍋的湯裡。』她說。我正吃著石狩鍋的湯,噗嗤一聲噴出幾點白沫,還好沒把整口湯吐在梁書翰臉上。
『喏,妳就是這麼調皮!』書翰揉揉她的臉,輕輕用脣磨蹭她的額頭,用一種對小姪女般的溫柔對她說話。我實在不太習慣一個男人在我面前表現得柔情萬種,書翰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我還記得他以前參加『保密防諜愛國演講比賽』那種慷慨激昂、恨不得當革命烈士的模樣。
我們吃到蒲燒牛排的時候,舒舒終於踩著她的細高跟鞋走進來。『路上車子好塞哦,』她抱怨道。『沒幾公里路,搭了四五十分鐘的車。』
『這是我的未婚妻黎舒舒。』我示意舒舒先跟來客打招呼。
『黎小姐,妳長得真漂亮。』海意友善的伸出手來,認真端詳了舒舒幾秒鐘,以一種鑑賞家發現至寶的口吻對舒舒說。
如此直接的讚美,使舒舒咯咯笑了起來:『哪裡哪裡,士深每次都罵我:「妳這個美麗的小豬頭!」只要拿個小問題請教他,他就要念上一段,說什麼漂亮不能當飯吃的。』
我知道我的女友豔光四射。大大的圓眼睛、比指甲還長的睫毛,白裡透紅的肌膚,還有她低胸線衫裡隨著呼吸高低起伏的曲線。每個男人第一眼看到她,都不免眼睛發直、表情堅硬,正如我第一次看到她一般,那是男人無法抗拒的本能反應。
舒舒從十八歲開始當廣告模特兒,目前在某家男性名牌服裝旗艦店當店長,她的專長嘛,就是穿漂亮衣服,賣漂亮衣服,由於她賣的是男性的衣服,只要她一開口說:『先生你穿這樣好帥哦!』那件衣服幾乎沒有再回過衣架上。
我二十七歲才談戀愛,因為我挑,我從小時候看漢光武帝的故事,看到他發誓『娶妻當娶陰麗華』後,我就覺得人要這樣才是有志之士,所以發誓要娶一個最讓我心動的女人。我會一輩子好好珍惜她,當她的保全人員。我覺得談戀愛很麻煩,所以不輕易出手,也希望一出手就一輩子成功。
遇到黎舒舒,我才第一次心動。她美得像博物館裡巴洛克時代的精緻藝術品,從每一個角度來看,都沒有瑕疵。
連梁書翰也看呆了。過了幾分鐘,他才回神過來,問游海意:『要不要幫黎小姐多點一些什麼?』
『不用,我在減肥,我吃很少的。』舒舒露齒一笑,接著便搬出她那套減肥經,跟新認識的朋友們解釋,晚上吃什麼比較不會胖。這一套我已聽過千萬遍,只好陪著傻笑。
我忽然想到,如果舒舒的聲音再輕柔悅耳一點,她的外在條件就無懈可擊了。

價廉物美好情人

 朱曉曉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是在决定訂婚前一個月才開始出現裂痕的。
 之前,她和李桂同已經交往了七年,從高中時就認識了。李桂同是她學長,兩個人算是互補性格,她總是低眉淺笑。他比她健談許多。
 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很聽他的。女孩子在初戀時,總是一團沒有顔色的粘土,很容易捏塑成各種樣子。
 辦公室裏,她只告訴自己最好的朋友映月,說她就要訂婚了。
 「訂婚?你才幾歲?」
 映月大叫一聲,曉曉馬上摀住她的嘴。
 「別嚷嚷啦。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每家公司都很怕女職員一進來就結婚,我進來還不滿一年,怕我們只把心放在家裏,降低工作效率。」
 「好吧,可是……怎麽會這麽早就想不開?」
 方映月比她大兩歲,一路帶領她適應環境。在曉曉眼裏,她是個熱心的好人,這個辦公室裏就有幾百人,剛踏進這個大公司,曉曉十分惶恐:誰要巴結,誰要提防,誰是老實人,誰最好色,沒有她點醒,很難進入狀况。
 如果沒有映月提醒,她不會知道,坐在她斜前方、長得敦厚、老是在看她的趙承宇,是一個追遍全公司新進員工的大色鬼。
 「我父母的想法很傳統,要我早一點嫁。她說,女人的青春,不值錢的。他父母的看法也一樣。」
 「這麽早定下來,你不會後悔?妳一進來,就有人封你是公司之花,想追你的人不少呢。」
 映月酸溜溜的調侃她。
 朱曉曉斬釘截鐵的頭搖頭:「一生只愛一個人,應該最幸福。」
 「他甘心那麽早定下來?」
 「他只有我一個女朋友啊。」
 「事業還在起步階段的男人最不穩定…..只交過一個女朋友的男人,也還沒接受過考驗…..」
 「不會的,他的個性我知道。」
 曉曉白了映月一眼。心想,她真是烏鴉嘴。
 兩家住得不遠,父母本來就很熟識。
 曉曉從小品學兼優,大學時就來到大都市,和一群女孩子住在一起。她很早就想要搬去李桂同那裏,但務農的父母不肯,說沒名沒份的,傳出去要他們怎麽做人,至少要先訂婚才行。
 「雖然是男女朋友,結婚前,晚上不能够一起過夜。」母親打電話來時,總不忘叮嚀。
 曉曉都朦朦朧朧的稱是。心裏想的是:過不過夜和做不做什麽,根本是兩件事。只是她習慣扮演乖女兒,表面上一定要讓母親放心。
 就要訂婚了,曉曉好像取得了一個通行令牌一樣,可以和情人名正言順住在一起了。她每天看著家居裝潢雜志和烹飪雜志,成天想著,怎樣用有限的生活費讓李桂同吃得好,又怎樣才能讓租來的小小套房有家的溫馨。
 甚至連修水電的工具組都買好了,打算自己動手,扮演十全大美的賢妻角色。
 李桂同對于未來如何共同生活,沒什麽意見。但她知道他個性節儉,能够不花錢,就不該奢侈。兩個人從小家境都不富裕,這一點,曉曉可以體會。好在她的手巧,大小事都願意身體力行。
 訂婚戒指買的是薄薄的、一點裝飾也沒有的白金指環,店家陳列出來的最便宜的那一組,曉曉仍一臉開心。
 「真心最重要。那些外在的東西,都是假的,都微不足道。」她很贊同李桂同的話。她就喜歡他這樣,他說話總是可以抓住重點,抓住她想要聽的話。
****
 回老家訂婚前一個月,曉曉就瞞著父母,搬到李桂同住處。這之前,曉曉未曾懷疑這一段感情會起什麽波瀾。
 直到無意間她發現,李桂同還有一支她完全不知道的手機。
 李桂同在地産公司上班。星期天早晨,曉曉還在睡夢中,李桂同離開被窩、迅速梳洗就匆匆出門了。
 「早上約了客戶看房子,不用等我吃飯。」
 沒關係,他不在正合她意,她剛好可以花一天時間,動手把他的房子收拾乾淨。
 還在發呆時,忽然聽到手機鈴聲。在一件西裝的口袋裏,找到一支她沒看過的手機。
 不等她說話,那頭的女聲不悅的說:「你快到了嗎?大家都在等你。」
 「…你是誰?」
 「咦,你又是誰?怪了,我打錯了嗎?」電話那頭,女子自言自語。一會兒就挂斷了。
 她的腦子裏的綫路好亂。正想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時。李桂同打了電話給她,語氣不太高興:「我忘了帶一支電話,那是業務用的電話,不要亂接。」
 「噢。」
 她越想越覺得奇怪。按捺不住好奇心,開始搜尋可疑綫索。
 在他的抽屜裏,她找到了電話帳單。李桂同是個會把所有帳單和發票都按著日期清清楚楚留下來的人。
 上個月帳單裏,同一個號碼出現好多次,正是剛剛打來的那個號碼。根據手機螢幕顯示,她叫做Selina。每一通電話都講了好久,都是在夜裏打的。說是客戶,未免牽强。上上個月的帳單,幷沒有這個號碼出現,顯然連系剛開始不久。
 難道他還有其他女友?如果他心裏還有別人,爲什麽還準備要跟她訂婚?
 之後,她又找到了他的一張刷卡單。很清楚的,那是一個LV的皮包,要價兩萬元。
 比李桂同業績最好時的那個月薪水還多。
 李桂同自己捨不得用這種東西,也不會買給她。
 李桂同對她最慷慨的一次,就是在她今年的生日,也送給她一個LV的皮包,不過,是仿的。
 剛看到時,曉曉還一陣驚呼。李桂同立刻說:「你仔細看看,跟真的一樣好。」
 原來是假的。曉曉幷不貪愛名牌,也覺得皮包只是用來裝東西的,爲什麽要貴得像黃金似的。可是,一知道是假貨,不知怎的心裏難免一陣沮喪。
「我同事去深圳出差,我專程托他買的,辦公室裏的女同事都托買了好幾個,AAA貨呢,她們說像極了。」
 曉曉上班時從來沒有拿出來背。萬一有人看出她男友送她的袋子是假貨,那可就尷尬了,不是嗎?只有在和李桂同回鄉時拿出來象徵性的用過一次,只不過是想讓他看見,她沒辜負他的心意。
 她自認爲是個體貼的女人,所以不在乎。然而,這一刻她却發現:他幷不是一個隻會買假貨的男人。
 男人都不曉得,對他再放心的女友,都會在他身邊布眼綫。曉曉和李桂同的一位中年女同事顧姐一起吃過幾次飯,她打電話給顧姐求證。
 顧姐吞吞吐吐的說:我本來想要提醒你,但是,又覺得破壞人家感情不太好。是啊,我也覺得桂同對于那位新來的女同事照顧得又過份了點,最近辦公室裏頭的人都在傳,Selina身上最近換的那個名牌包就是桂同送的。但你不要跟桂同說是我告訴你的喔…
 「還說是限量款的呢。」顧姐補充說。
 真相句句如針,但這一句更刺耳。
 「她是怎麽樣的人?」曉曉想弄清楚情敵是誰。
 「很年輕,才二十歲,據說家境很好,是我們經理的遠房侄女。我不喜歡她,年紀輕輕就愛慕虛榮,據說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男人進供的,她很會撒嬌,凶的時候也很潑辣…」
 曉曉越聽心越冷。
 心情沮喪的等了一天,午夜後李桂同回家,發現曉曉獨坐在黑暗裏。
 「你還沒走?」
 一開燈,她眼皮是紅腫的,眼睛只剩一條綫,不知道哭多久了。
 「你不是去工作對不對?跟Selina約會吧?」
 「你怎麽了?一個人坐在這裏胡思亂想啊?我今天一直帶客戶看房子,忙得連飯都沒時間吃…」
 「她是誰?」
 「新來的,我的助理,我要負責帶她認識環境,這你也不高興…」
 「這張刷卡單是怎麽來的?買給她的禮物,對不對?」
 「哇,你連這個也搜出來了。你憑什麽亂動我的東西?曉曉,我真不曉得你是疑心病這麽强的人。」
 「我疑心病不得不强!告訴你,我已經都查出來了,」曉曉說得悲憤不已,聲音不自覺得變得尖銳。相識多年,她何嘗對李桂同這麽大吼過。「你爲什麽買名牌包送她?今天你還跟她約會,對不對?」
 「…我只想…奬勵她…好好工作,上個月我們這一組的業績很好,獎勵她也是…應該的。今天我也是帶全組的人去放鬆一下,又不是只帶她…」
 「你只有買禮物給她吧?爲什麽要花這麽多錢買給她?就算買春也不必花這麽多錢?」
 曉曉其實最想說的是:「爲什麽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我什麽都給你,都爲你著想,你買了假貨犒賞我,却花了幾十倍的錢買了真貨討好她,這公平嗎?你當我是什麽?」
 沒等她說出肺腑之言來。臉上響辣辣的挨了一個耳光。
 李桂同聽到「買春」二字,就伸手打了她。
 基于直覺,曉曉也出手了。李桂同的左臉上,也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記耳光。
 他第一次出手。她也是。
 兩人都楞在當場。
 曉曉奪門而出,她的心被絞進了碎紙機裏。
* ***
 幾個小時之後,李桂同就企圖打電話來跟她解釋。她任手機一直響,都沒接。除了氣惱,還有喪失自信的感覺。他這樣的舉動,充份說明,在他心中,她多麽輕。
 第二天晚上,曉曉打電話給映月解悶。她不敢說是自己的事情,只說已婚好友跟先生吵嘴,要映月幫忙解惑一下。
 「爲什麽男人會送新認識的普通女友真貨,只會買假貨給妻子?」
 映月嘆了口氣,說:「男人呀,就是賤。沒把握的才會花大錢,已經到手的,又不會跑,何必浪費錢?」
 「她的婚姻是不是就不保了?是不是…男人買的禮物越貴,表示他越真心?」
 「也不一定。有時玩玩就會膩的。只不過,請你勸勸那個朋友,不要讓男人覺得你不會跑,否則她在男人心中,永遠都是便宜貨。」
 方映月沒大曉曉幾歲,但說起愛情問題來,總是一付倚老賣老的口吻,有時曉曉會懷疑,映月是不是受過很大的愛情創傷。
 這樣的話讓曉曉曉哭了幾天,心裏更爲自己覺得很不值。回老家訂婚的日期一步一步逼近,到底是要前進,還是該撤退,她實在很猶豫,除了自尊心問題,還有面子問題。最奇怪的是,李桂同打了幾天電話沒接通之後,這兩天也沈寂了,每天她都無法入睡,腦海裏浮沈著李桂同和那個女人上床的各種幻想。
 她不想當個那麽廉價的女人。她决定要報復。
 她的沮喪容顔,辦公室裏那個常常偷看她趙承宇看到了。
 有一天中午,他走了過來,把一個午餐餐盒放在她桌上。「我看你這幾天都沒吃東西。」
 「我吃不下。」
 她向來對流言纏身的趙承宇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但此時心靈脆弱,需要安慰,對他表情溫和了許多。
 「心情不好?」他問。
 「對,家裏有些事,不過不方便說。」
 「如果你想說,我願意聽。如果你願意…可以打電話給我,什麽時候都可以。」
 他的語調很溫柔。她有點感動。但立即又想起:映月曾說他是花花公子,愛追新進人員,要她千萬小心的事情來。
 花花公子?正好。她心裏忽然浮起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
 我不要讓李桂同覺得我是不會跑的。
 她打電話給趙承宇,說是工作情緒低潮,需要他疏導。當晚兩人聊了很久,他比她想像中不油嘴滑舌。
 他約她假日見面。她答應了。
 從來沒有花過昂貴置裝費,常常還穿著大學時候素衣黑褲,也總是和所有人素顔相見的她,狠下心來在周五下班後,買下了她看了很久的一套雪紡紗洋裝。也接受了一位化著妝的男彩妝師建議,買了人生第一套化妝品。自己在鏡子前,越看越是明艶。
 「我不要再當廉價的女人了。」
 她一直自詡價廉物美,可是被當成廉價品,實在不好受。
 從一個男人那裏喪失的自信,得從另一個男人那邊拿回來。
 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李桂同可以背著她和人家約會,她爲什麽不能?爲什麽要以泪洗面。她就是想要賭一口氣。
 她和趙承宇約在星巴克咖啡廳。聽著他講自己的童年故事:他在十多歲時,就是個孤兒了。靠著婆婆撫養長大,從小到大,都靠獎學金讀書。本來也有機會出國留學的,但是婆婆年紀大了,他想要好好陪婆婆幾年,多掙點錢給她養老。
 原來他一直是個資優生。爲什麽方映月一直警告她,他是花花公子呢?「或許是爲了彌補童年陰影吧。」她想。
 兩人聊天,不知不覺時間就過了。星期天他又約她去動物園。她又發現他仁慈可愛的一面──他說,他不時會在自家附近喂養流浪狗。
 啊,他其實是個可愛的男人。曉曉提醒自己;別太容易心動,每個人談戀愛時,都會把最好的一面先拿出來。這也是方映月告誡她的。
 她和趙承宇約會,幷不敢給任何同事知道。包括映月。每天下班,他總會先走,在辦公室附近的街角等她。
 他對她總是很禮貌的,約會一個星期,連她的手都還沒牽。
 他是個熱愛追求新進人員的花花公子嗎?越看越不像。但映月這麽說,一定有道理。
* ***
 過了一個星期,她又接到了「准未婚夫」李桂同的手機留言。
 他說:「你想通了嗎?如果我做錯了,我跟你道歉。我們認識這麽久了,我爸媽老早把你當成我們家媳婦看了,不要因爲一點點小事,就這麽不高興…不久,我們就要訂婚了。我已經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冷靜够了嗎?我還是會娶你的…」
 這些話幷沒有讓曉曉消氣。况且,從顧姐那裏,曉曉持續得到一些情報:李桂同對那個新進女同事,還是异乎尋常的好。她什麽都要他付帳,平時小氣的李桂同竟也都買單。有人看到他們在辦公室的樓梯間擁抱。
 顧姐將這對男女的互動說得神靈活現。
 「我真是瞎了眼看錯人!」曉曉心中咒念著。
 當晚,她回電給李桂同,本想再講一些氣話,打到他住處,竟是那個女的接的。
 「你哪里呀?找他什麽事?他在洗澡。」嗲聲嗲氣的語調。
 她說自己打錯。啪啦挂掉電話。
 人都已經帶到住處了。還口口聲聲要娶婚?
 就在那天半夜,她打電話請趙承宇出來。之前,她已經把自己灌醉了。借著酒膽,醺醺然的她鬧著趙承宇,要他帶她回家。
 「可是…我跟婆婆住,我沒有辦法帶你回去,婆婆…會嚇到的。」趙承宇竟然這麽說。
 是她太沒有魅力了嗎?竟然被他拒絕…
 心情沮喪,急于建立自信的女人,潜力無限。清純的曉曉也不相信自己嘴裏會說出這種話來:「那麽,你要帶我去哪里?」
 她不死心。一天被兩個男人拋棄,女人怎麽能不自暴自弃?
 「我…我…」趙承宇竟然答不出話。
 「是我沒有吸引力對不對?」她撒起嬌來。
 「不是,而是…我們沒有認識那麽久,我…我一時無法…」趙承宇仿佛受到驚嚇。
 「那…爲什麽有人說,所有新來的女同事你都有意思?」曉曉脫口說。
 「誰說的?」趙承宇好像被雷殛了一般。
 「方映月說的。」不習慣酒醉的人不易說謊。
 「她!她怎麽又毁謗我!」他氣急敗壞的說:「幾年前,她寫情書給我,我沒有回她,結果她就這樣,已經好幾次了,每次有新來的女同事,她就教人家要小心我。說我是色狼,我像嗎?我從大學到現在,只交過一個女朋友,她出國留學,跟我分手,就這樣啊,我的情史再簡單不過…」
 他站在街燈下,嚴肅的臉瞪著她。
 女人的報復心,向來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方映月是,曉曉自己也是。
 那一剎那,曉曉才覺得自己該清醒了,報復心讓她變成另一個人。
 但是,她也沒有打算再變回原來的自己了。
***
 一切只是因爲一個真的名牌包惹的禍。在訂婚前一個星期,她換了男友,陰錯陽差的和趙承宇在一起。
 有一年的時間,曉曉沒有回老家,怕「鄉親父老」問起她和李桂同爲何取消婚約。在鄉下地方,取消婚約可是一件大事。
 從顧姐那兒聽說,不久,李桂同賠了夫人又折兵。Selina找到一個有錢的男人,那個男人要她辭了工作,專心做地下夫人,別再辛苦賣房子了。
 李桂同常對顧姐說起曉曉的好,說她懂得爲他設想,一點也不浮誇,才是值得娶回家的女人。曉曉聽了,還是覺得欣慰。雖然,已經於事無補。
 「他明白得太晚。」那一巴掌的感覺,有時還在她心中隱隱作痛,雖然,她也曾經回了手,並不算吃虧。
 曉曉和趙承宇在一起,還是過著樸素生活,本性難移,她仍然是個不會向男人要東西的女人。
 不過,她也不再是那個傻傻的什麽都不管,只會仰視心愛男人的少女。
 她明白監控了趙承宇的每一筆帳目,就是從那一巴掌開始變精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