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廉物美好情人

 朱曉曉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是在决定訂婚前一個月才開始出現裂痕的。
 之前,她和李桂同已經交往了七年,從高中時就認識了。李桂同是她學長,兩個人算是互補性格,她總是低眉淺笑。他比她健談許多。
 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很聽他的。女孩子在初戀時,總是一團沒有顔色的粘土,很容易捏塑成各種樣子。
 辦公室裏,她只告訴自己最好的朋友映月,說她就要訂婚了。
 「訂婚?你才幾歲?」
 映月大叫一聲,曉曉馬上摀住她的嘴。
 「別嚷嚷啦。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每家公司都很怕女職員一進來就結婚,我進來還不滿一年,怕我們只把心放在家裏,降低工作效率。」
 「好吧,可是……怎麽會這麽早就想不開?」
 方映月比她大兩歲,一路帶領她適應環境。在曉曉眼裏,她是個熱心的好人,這個辦公室裏就有幾百人,剛踏進這個大公司,曉曉十分惶恐:誰要巴結,誰要提防,誰是老實人,誰最好色,沒有她點醒,很難進入狀况。
 如果沒有映月提醒,她不會知道,坐在她斜前方、長得敦厚、老是在看她的趙承宇,是一個追遍全公司新進員工的大色鬼。
 「我父母的想法很傳統,要我早一點嫁。她說,女人的青春,不值錢的。他父母的看法也一樣。」
 「這麽早定下來,你不會後悔?妳一進來,就有人封你是公司之花,想追你的人不少呢。」
 映月酸溜溜的調侃她。
 朱曉曉斬釘截鐵的頭搖頭:「一生只愛一個人,應該最幸福。」
 「他甘心那麽早定下來?」
 「他只有我一個女朋友啊。」
 「事業還在起步階段的男人最不穩定…..只交過一個女朋友的男人,也還沒接受過考驗…..」
 「不會的,他的個性我知道。」
 曉曉白了映月一眼。心想,她真是烏鴉嘴。
 兩家住得不遠,父母本來就很熟識。
 曉曉從小品學兼優,大學時就來到大都市,和一群女孩子住在一起。她很早就想要搬去李桂同那裏,但務農的父母不肯,說沒名沒份的,傳出去要他們怎麽做人,至少要先訂婚才行。
 「雖然是男女朋友,結婚前,晚上不能够一起過夜。」母親打電話來時,總不忘叮嚀。
 曉曉都朦朦朧朧的稱是。心裏想的是:過不過夜和做不做什麽,根本是兩件事。只是她習慣扮演乖女兒,表面上一定要讓母親放心。
 就要訂婚了,曉曉好像取得了一個通行令牌一樣,可以和情人名正言順住在一起了。她每天看著家居裝潢雜志和烹飪雜志,成天想著,怎樣用有限的生活費讓李桂同吃得好,又怎樣才能讓租來的小小套房有家的溫馨。
 甚至連修水電的工具組都買好了,打算自己動手,扮演十全大美的賢妻角色。
 李桂同對于未來如何共同生活,沒什麽意見。但她知道他個性節儉,能够不花錢,就不該奢侈。兩個人從小家境都不富裕,這一點,曉曉可以體會。好在她的手巧,大小事都願意身體力行。
 訂婚戒指買的是薄薄的、一點裝飾也沒有的白金指環,店家陳列出來的最便宜的那一組,曉曉仍一臉開心。
 「真心最重要。那些外在的東西,都是假的,都微不足道。」她很贊同李桂同的話。她就喜歡他這樣,他說話總是可以抓住重點,抓住她想要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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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家訂婚前一個月,曉曉就瞞著父母,搬到李桂同住處。這之前,曉曉未曾懷疑這一段感情會起什麽波瀾。
 直到無意間她發現,李桂同還有一支她完全不知道的手機。
 李桂同在地産公司上班。星期天早晨,曉曉還在睡夢中,李桂同離開被窩、迅速梳洗就匆匆出門了。
 「早上約了客戶看房子,不用等我吃飯。」
 沒關係,他不在正合她意,她剛好可以花一天時間,動手把他的房子收拾乾淨。
 還在發呆時,忽然聽到手機鈴聲。在一件西裝的口袋裏,找到一支她沒看過的手機。
 不等她說話,那頭的女聲不悅的說:「你快到了嗎?大家都在等你。」
 「…你是誰?」
 「咦,你又是誰?怪了,我打錯了嗎?」電話那頭,女子自言自語。一會兒就挂斷了。
 她的腦子裏的綫路好亂。正想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時。李桂同打了電話給她,語氣不太高興:「我忘了帶一支電話,那是業務用的電話,不要亂接。」
 「噢。」
 她越想越覺得奇怪。按捺不住好奇心,開始搜尋可疑綫索。
 在他的抽屜裏,她找到了電話帳單。李桂同是個會把所有帳單和發票都按著日期清清楚楚留下來的人。
 上個月帳單裏,同一個號碼出現好多次,正是剛剛打來的那個號碼。根據手機螢幕顯示,她叫做Selina。每一通電話都講了好久,都是在夜裏打的。說是客戶,未免牽强。上上個月的帳單,幷沒有這個號碼出現,顯然連系剛開始不久。
 難道他還有其他女友?如果他心裏還有別人,爲什麽還準備要跟她訂婚?
 之後,她又找到了他的一張刷卡單。很清楚的,那是一個LV的皮包,要價兩萬元。
 比李桂同業績最好時的那個月薪水還多。
 李桂同自己捨不得用這種東西,也不會買給她。
 李桂同對她最慷慨的一次,就是在她今年的生日,也送給她一個LV的皮包,不過,是仿的。
 剛看到時,曉曉還一陣驚呼。李桂同立刻說:「你仔細看看,跟真的一樣好。」
 原來是假的。曉曉幷不貪愛名牌,也覺得皮包只是用來裝東西的,爲什麽要貴得像黃金似的。可是,一知道是假貨,不知怎的心裏難免一陣沮喪。
「我同事去深圳出差,我專程托他買的,辦公室裏的女同事都托買了好幾個,AAA貨呢,她們說像極了。」
 曉曉上班時從來沒有拿出來背。萬一有人看出她男友送她的袋子是假貨,那可就尷尬了,不是嗎?只有在和李桂同回鄉時拿出來象徵性的用過一次,只不過是想讓他看見,她沒辜負他的心意。
 她自認爲是個體貼的女人,所以不在乎。然而,這一刻她却發現:他幷不是一個隻會買假貨的男人。
 男人都不曉得,對他再放心的女友,都會在他身邊布眼綫。曉曉和李桂同的一位中年女同事顧姐一起吃過幾次飯,她打電話給顧姐求證。
 顧姐吞吞吐吐的說:我本來想要提醒你,但是,又覺得破壞人家感情不太好。是啊,我也覺得桂同對于那位新來的女同事照顧得又過份了點,最近辦公室裏頭的人都在傳,Selina身上最近換的那個名牌包就是桂同送的。但你不要跟桂同說是我告訴你的喔…
 「還說是限量款的呢。」顧姐補充說。
 真相句句如針,但這一句更刺耳。
 「她是怎麽樣的人?」曉曉想弄清楚情敵是誰。
 「很年輕,才二十歲,據說家境很好,是我們經理的遠房侄女。我不喜歡她,年紀輕輕就愛慕虛榮,據說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男人進供的,她很會撒嬌,凶的時候也很潑辣…」
 曉曉越聽心越冷。
 心情沮喪的等了一天,午夜後李桂同回家,發現曉曉獨坐在黑暗裏。
 「你還沒走?」
 一開燈,她眼皮是紅腫的,眼睛只剩一條綫,不知道哭多久了。
 「你不是去工作對不對?跟Selina約會吧?」
 「你怎麽了?一個人坐在這裏胡思亂想啊?我今天一直帶客戶看房子,忙得連飯都沒時間吃…」
 「她是誰?」
 「新來的,我的助理,我要負責帶她認識環境,這你也不高興…」
 「這張刷卡單是怎麽來的?買給她的禮物,對不對?」
 「哇,你連這個也搜出來了。你憑什麽亂動我的東西?曉曉,我真不曉得你是疑心病這麽强的人。」
 「我疑心病不得不强!告訴你,我已經都查出來了,」曉曉說得悲憤不已,聲音不自覺得變得尖銳。相識多年,她何嘗對李桂同這麽大吼過。「你爲什麽買名牌包送她?今天你還跟她約會,對不對?」
 「…我只想…奬勵她…好好工作,上個月我們這一組的業績很好,獎勵她也是…應該的。今天我也是帶全組的人去放鬆一下,又不是只帶她…」
 「你只有買禮物給她吧?爲什麽要花這麽多錢買給她?就算買春也不必花這麽多錢?」
 曉曉其實最想說的是:「爲什麽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我什麽都給你,都爲你著想,你買了假貨犒賞我,却花了幾十倍的錢買了真貨討好她,這公平嗎?你當我是什麽?」
 沒等她說出肺腑之言來。臉上響辣辣的挨了一個耳光。
 李桂同聽到「買春」二字,就伸手打了她。
 基于直覺,曉曉也出手了。李桂同的左臉上,也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記耳光。
 他第一次出手。她也是。
 兩人都楞在當場。
 曉曉奪門而出,她的心被絞進了碎紙機裏。
* ***
 幾個小時之後,李桂同就企圖打電話來跟她解釋。她任手機一直響,都沒接。除了氣惱,還有喪失自信的感覺。他這樣的舉動,充份說明,在他心中,她多麽輕。
 第二天晚上,曉曉打電話給映月解悶。她不敢說是自己的事情,只說已婚好友跟先生吵嘴,要映月幫忙解惑一下。
 「爲什麽男人會送新認識的普通女友真貨,只會買假貨給妻子?」
 映月嘆了口氣,說:「男人呀,就是賤。沒把握的才會花大錢,已經到手的,又不會跑,何必浪費錢?」
 「她的婚姻是不是就不保了?是不是…男人買的禮物越貴,表示他越真心?」
 「也不一定。有時玩玩就會膩的。只不過,請你勸勸那個朋友,不要讓男人覺得你不會跑,否則她在男人心中,永遠都是便宜貨。」
 方映月沒大曉曉幾歲,但說起愛情問題來,總是一付倚老賣老的口吻,有時曉曉會懷疑,映月是不是受過很大的愛情創傷。
 這樣的話讓曉曉曉哭了幾天,心裏更爲自己覺得很不值。回老家訂婚的日期一步一步逼近,到底是要前進,還是該撤退,她實在很猶豫,除了自尊心問題,還有面子問題。最奇怪的是,李桂同打了幾天電話沒接通之後,這兩天也沈寂了,每天她都無法入睡,腦海裏浮沈著李桂同和那個女人上床的各種幻想。
 她不想當個那麽廉價的女人。她决定要報復。
 她的沮喪容顔,辦公室裏那個常常偷看她趙承宇看到了。
 有一天中午,他走了過來,把一個午餐餐盒放在她桌上。「我看你這幾天都沒吃東西。」
 「我吃不下。」
 她向來對流言纏身的趙承宇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但此時心靈脆弱,需要安慰,對他表情溫和了許多。
 「心情不好?」他問。
 「對,家裏有些事,不過不方便說。」
 「如果你想說,我願意聽。如果你願意…可以打電話給我,什麽時候都可以。」
 他的語調很溫柔。她有點感動。但立即又想起:映月曾說他是花花公子,愛追新進人員,要她千萬小心的事情來。
 花花公子?正好。她心裏忽然浮起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
 我不要讓李桂同覺得我是不會跑的。
 她打電話給趙承宇,說是工作情緒低潮,需要他疏導。當晚兩人聊了很久,他比她想像中不油嘴滑舌。
 他約她假日見面。她答應了。
 從來沒有花過昂貴置裝費,常常還穿著大學時候素衣黑褲,也總是和所有人素顔相見的她,狠下心來在周五下班後,買下了她看了很久的一套雪紡紗洋裝。也接受了一位化著妝的男彩妝師建議,買了人生第一套化妝品。自己在鏡子前,越看越是明艶。
 「我不要再當廉價的女人了。」
 她一直自詡價廉物美,可是被當成廉價品,實在不好受。
 從一個男人那裏喪失的自信,得從另一個男人那邊拿回來。
 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李桂同可以背著她和人家約會,她爲什麽不能?爲什麽要以泪洗面。她就是想要賭一口氣。
 她和趙承宇約在星巴克咖啡廳。聽著他講自己的童年故事:他在十多歲時,就是個孤兒了。靠著婆婆撫養長大,從小到大,都靠獎學金讀書。本來也有機會出國留學的,但是婆婆年紀大了,他想要好好陪婆婆幾年,多掙點錢給她養老。
 原來他一直是個資優生。爲什麽方映月一直警告她,他是花花公子呢?「或許是爲了彌補童年陰影吧。」她想。
 兩人聊天,不知不覺時間就過了。星期天他又約她去動物園。她又發現他仁慈可愛的一面──他說,他不時會在自家附近喂養流浪狗。
 啊,他其實是個可愛的男人。曉曉提醒自己;別太容易心動,每個人談戀愛時,都會把最好的一面先拿出來。這也是方映月告誡她的。
 她和趙承宇約會,幷不敢給任何同事知道。包括映月。每天下班,他總會先走,在辦公室附近的街角等她。
 他對她總是很禮貌的,約會一個星期,連她的手都還沒牽。
 他是個熱愛追求新進人員的花花公子嗎?越看越不像。但映月這麽說,一定有道理。
* ***
 過了一個星期,她又接到了「准未婚夫」李桂同的手機留言。
 他說:「你想通了嗎?如果我做錯了,我跟你道歉。我們認識這麽久了,我爸媽老早把你當成我們家媳婦看了,不要因爲一點點小事,就這麽不高興…不久,我們就要訂婚了。我已經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冷靜够了嗎?我還是會娶你的…」
 這些話幷沒有讓曉曉消氣。况且,從顧姐那裏,曉曉持續得到一些情報:李桂同對那個新進女同事,還是异乎尋常的好。她什麽都要他付帳,平時小氣的李桂同竟也都買單。有人看到他們在辦公室的樓梯間擁抱。
 顧姐將這對男女的互動說得神靈活現。
 「我真是瞎了眼看錯人!」曉曉心中咒念著。
 當晚,她回電給李桂同,本想再講一些氣話,打到他住處,竟是那個女的接的。
 「你哪里呀?找他什麽事?他在洗澡。」嗲聲嗲氣的語調。
 她說自己打錯。啪啦挂掉電話。
 人都已經帶到住處了。還口口聲聲要娶婚?
 就在那天半夜,她打電話請趙承宇出來。之前,她已經把自己灌醉了。借著酒膽,醺醺然的她鬧著趙承宇,要他帶她回家。
 「可是…我跟婆婆住,我沒有辦法帶你回去,婆婆…會嚇到的。」趙承宇竟然這麽說。
 是她太沒有魅力了嗎?竟然被他拒絕…
 心情沮喪,急于建立自信的女人,潜力無限。清純的曉曉也不相信自己嘴裏會說出這種話來:「那麽,你要帶我去哪里?」
 她不死心。一天被兩個男人拋棄,女人怎麽能不自暴自弃?
 「我…我…」趙承宇竟然答不出話。
 「是我沒有吸引力對不對?」她撒起嬌來。
 「不是,而是…我們沒有認識那麽久,我…我一時無法…」趙承宇仿佛受到驚嚇。
 「那…爲什麽有人說,所有新來的女同事你都有意思?」曉曉脫口說。
 「誰說的?」趙承宇好像被雷殛了一般。
 「方映月說的。」不習慣酒醉的人不易說謊。
 「她!她怎麽又毁謗我!」他氣急敗壞的說:「幾年前,她寫情書給我,我沒有回她,結果她就這樣,已經好幾次了,每次有新來的女同事,她就教人家要小心我。說我是色狼,我像嗎?我從大學到現在,只交過一個女朋友,她出國留學,跟我分手,就這樣啊,我的情史再簡單不過…」
 他站在街燈下,嚴肅的臉瞪著她。
 女人的報復心,向來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方映月是,曉曉自己也是。
 那一剎那,曉曉才覺得自己該清醒了,報復心讓她變成另一個人。
 但是,她也沒有打算再變回原來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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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只是因爲一個真的名牌包惹的禍。在訂婚前一個星期,她換了男友,陰錯陽差的和趙承宇在一起。
 有一年的時間,曉曉沒有回老家,怕「鄉親父老」問起她和李桂同爲何取消婚約。在鄉下地方,取消婚約可是一件大事。
 從顧姐那兒聽說,不久,李桂同賠了夫人又折兵。Selina找到一個有錢的男人,那個男人要她辭了工作,專心做地下夫人,別再辛苦賣房子了。
 李桂同常對顧姐說起曉曉的好,說她懂得爲他設想,一點也不浮誇,才是值得娶回家的女人。曉曉聽了,還是覺得欣慰。雖然,已經於事無補。
 「他明白得太晚。」那一巴掌的感覺,有時還在她心中隱隱作痛,雖然,她也曾經回了手,並不算吃虧。
 曉曉和趙承宇在一起,還是過著樸素生活,本性難移,她仍然是個不會向男人要東西的女人。
 不過,她也不再是那個傻傻的什麽都不管,只會仰視心愛男人的少女。
 她明白監控了趙承宇的每一筆帳目,就是從那一巴掌開始變精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