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午后【二】

我和書翰有時會在週日晚一起聚餐,上完健身房,然後跟舒舒和海意約在某一家美食餐廳打牙祭,我們兩人都不煙不酒也不愛應酬,平日工作都忙,能夠湊在一起就是一種娛樂。
『喂,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週六晚上,書翰緊張兮兮的打電話來。
『幫什麼忙?調頭寸,沒有!』我同他開玩笑。
『不是啦……喂,你在做什麼啊?我可能要佔用一點時間,共商大計。你沒有在做什麼不該被打擾的事吧?』
『說吧,要做早做完了。』但我是在床上沒錯。
那天舒舒休假,我們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都花在床上──大部分的時間,她在床上看電視,我在床上打電玩。
初識的時候,我們真的會花一個下午,甚至加上一個晚上的時間做愛,做到揮汗如雨、天昏地暗,感覺到自己像個被榨乾的檸檬,彷彿世界末日就要降臨,所以得在一個偷來的午后把生命所有的熱力消耗殆盡,即使灰飛煙滅也不足惜。原先我們以為,這一輩子都將永遠維持如此熾熱的、相愛的溫度。
美麗的她、豐腴的她,曾是一道我感覺自己永遠不會吃膩的佳餚。然而在認識了一年之後,愛情並未消失、反而因為婚約更加牢固的時候,我們的肉體自然而然的失去長久相擁的渴望,不再像兩塊異極相吸的磁石,不再像『吃了這一餐,不知有沒有下一餐』的難民一樣狼吞虎嚥。儘管她的美麗仍然沒有變質,而我也依著諾言,對她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體貼。
相愛的溫度似乎就是這樣,即使不會失溫,也不可能長久維持超高溫。
遇到游海意之前,我對這種溫溫的感覺還算滿意,心想這就是尋常生活。
舒舒的前任男友是個模特兒,空有鮮明的五官和挺拔的身材,但缺點也顯而易見:他沒念過什麼書,失去青春後不會有任何好前途,還有被寵壞的個性和隨時會火山爆發的脾氣,舒舒不笨,在我的堅持之下,舒舒幾經猶豫與他分手了,選擇了我。我們曾經冒著被那個男人持刀追殺的危險約會,直到她的前男友找到新的女人,才得以逃脫他的緊迫盯人。
那段日子,雖然餘悸猶存,但卻也是我們愛到近乎被燙傷的時候。
『你有求婚的經驗,告訴我,怎麼跟你女朋友求婚的?要送什麼禮物?』
我訂了婚,卻從未想過怎麼求婚。似乎是傻傻的向前走,沒費什麼心機就走到這裡。她生日那天,我答應幫她買一個鑽石綴飾,對流行十分敏感的舒舒早有屬意的東西,不勞我出主意。我們到了珠寶店,舒舒忽然看上了一只比她當初要求的十萬元高出數倍的粉紅色鑽石戒指,對我說:『如果你買這個給我,就當作連訂婚禮一起送了吧。』買了那只鑽戒後,我就理所當然的到她家送聘、訂婚、宴請親友,她也順理成章的搬進我的房子來。我們決定,等我手上管理的這支基金漲一倍時就要結婚。一支基金由十塊變成二十塊並不難,然而股票這一兩年都不景氣,所以婚期就因之延宕了下來。
時不我予,非戰之罪。舒舒也不急,她是我第一個鍾意的女人,她知道我是個死心眼的人,我生下來彷彿就是為了娶她的。
床上一切,舒舒還是我的啟蒙老師。『你知道,女人並不想當男人的第一個女人,我們想當的是男人最後一個女人哦。』她看了一本類似《愛情指南》的書後,曾很正經的對我說。
『我是全天底下最不用妳擔心的男人。』我至少做過一百次類似的保證。



書翰說,海意品味奇特,不喜歡鮮花,曾經告訴他,要送她花,不如送盆栽,但求婚總不能送盆栽吧。想製造驚喜的他很是煩惱。
『你問舒舒吧,女孩子需要什麼東西才會答應嫁給你,她最知道。』
舒舒對這個話題甚感興趣,把電話接了過去,果然與書翰聊得開心,問明書翰的預算之後,她說:『我知道了,卡地亞出了一個手環,有一把鑰匙,鑰匙放在男人那邊,女孩戴上手環,扣上之後,要男人開鎖,才能把手環取下來。是不是很有創意?結婚就是要鎖住她嘛。她一定會喜歡的,我也好想要一個哦。』說完,她意味深長的瞟了我一眼。
我做了一個中槍倒地的動作。心想,拜託,現在景氣不好,不要藉題發揮喏。
女人是很容易取悅的,只要有些價值不菲的小禮物放在她的手心裡,她就會像隻愛唱歌的小黃鸝鳥兒,這是舒舒給我的印象。然而有時候我實在不明白,很多東西根本不具有任何理財效果,女人卻口口聲聲強調它能保值,像鑽石,像很多限量生產的名牌產品。保值?才怪!──這就像她們相信某些美容用品可以填平毛細孔一樣的荒謬。
後來我才發現,不是所有女人都像黎舒舒。那個週日晚上,梁書翰邀了我和舒舒做陪客,一起見證他『應該會成功』的求婚典禮。
氣氛都對,就是禮物不對,那個手環花了書翰十多萬元,書翰掏出它時,最感動的人只有舒舒,她的大眼睛閃爍著比手環更炫目的光芒。然而,當書翰將它套在海意手腕上,說明:『一銬住,妳就是我的,只有我能開鎖。』時,海意臉上遽變:『等等,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又不是女奴,如果接受這種禮物,我會覺得自己很蠢!』
她的聲音比深夜廣播節目的主持人更悅耳,只不過語氣堅定,毫無妥協餘地。我們三個人都愣住了。
書翰的手懸在空中,像個忽然發現斷頭台上死囚憑空消失的劊子手。
舒舒和我都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
『我……沒有這個意思!』書翰尷尬的說。
『我知道,親愛的,』海意的聲音依然溫和而緩慢,但在颱風天裡再溫柔的海浪拍擊礁石的力道都無比巨大:『可是你了解我的,我總覺得這種東西,是設計給資本主義社會裡沒大腦的女人用的,她們會因為被限制而覺得很幸福,可是我不喜歡這種象徵意義……退回去吧!』
『那……妳需要什麼?』
『如果你真的要送我東西,那你還是送我一張健身俱樂部的健身卡,最近我老覺得精神不振,該好好整頓我的身體了!』海意大概也不忍心完全破壞氣氛,馬上提出了補救方法。
那一次求婚並未成功,最生氣的人是黎舒舒,她說:『人家送那麼貴重的東西還不要,才是沒大腦呢。她不要,我要,去跟書翰說,送給我好了。』我輕輕撫著她的頭,對她保證,只要我的基金漲到二十塊,一定先給她買一個,鑰匙我就隨身帶著,鎖她個一輩子。她這才瞇著眼笑了,和我打勾勾:『一定哦,一定!』
我真羨慕舒舒這樣的人,只要給她一點小小的甜頭,她決不會懷疑人生沒有意義,她的腦袋裡從沒放過『成就感』、『使命感』那種虛無縹緲的名詞,只要日劇和各種名牌商品還存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世界末日就在明天,她決不會因之擔憂哭泣。
有時我會笑她沒大腦,其實我心裡有數,或許她才是個最最容易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