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日記【一】

小學六年級拿了模範生獎狀,初中當了三年風紀股長,高中老師給她的評語是『沈穩內向』的林珠羽,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一個『酒家女』,她以為她這一生會跟絕大多數女人一樣,平凡無奇的過完。老實說,她對太刺激的生活一向沒興趣。


如果不是因為失業,林珠羽不會答應讓另一個女人來分享她的私密空間。
這間十二坪大的房間是她自出生以來唯一的王國,唯一統轄的領土,一個獨裁者的空間,所有的東西都在她的意志下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像一群順服乖巧的小老百姓。這頂樓加蓋的房子可能還是違建,但對她而言,已是她實現人生夢想的第一步──從小她就渴望有自己的房間。在台灣中部小鄉鎮裡長大的林珠羽,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和所有的姐姐在離家就業前全都擠在同一個房間裡,連睡覺都得睡在同一個木板床上;每當有一個姐姐出嫁或出外找工作,她的高興總是多於難過,心裡想著,啊,晚上睡覺可以多翻一個身了。
她從小的志願就是,長大後一定要有自己的房間。高中畢業離家時,她沒有掉眼淚,滿懷興奮的搭上往台北的火車,心想,要離開聽爸爸媽媽每天吵吵打打的日子了,多麼美妙。
到台北來,她也曾經寄人籬下,住在姐夫的姑姑的小表妹家,和那位范阿姨的兩個念幼稚園的女兒睡在同一個房間裡,負責訓練她們不要尿床;那時她白天打工,晚上在某私立大學念夜間部外文系,夜裡除了陪睡保姆的任務之外,還要幫忙照料范阿姨中風的婆婆上廁所,幾乎沒有一夜能好好睡覺,一早起來兩個黑眼圈好明顯;如此這般,每個月還要貼范阿姨三千元。畢業後找到一家電子公司的秘書工作,拿到全額的薪水,她決定給自己建立一個溫馨的家,自己一個人的家,她租了這個位在公司附近的頂樓套房。
然而,老天爺卻好像一直在和她作對似的,這一個夏季來臨之前,所有的噩運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找到林珠羽,本來以為自己也可以趕上『電子新貴』列車,每年拿到好多好多的股票分紅,一年之間就可以付頭期款買下自己的房子;經濟不景氣,她畫的大餅在一夜之間發了霉,公司的業外投資太多,負債累累,宣佈精簡人力,剛進公司沒半年的她馬上被裁員。找了兩三個月,她還沒找到一個合意的工作,人力資源公司都回答她,這年頭每個公司都不太缺秘書或行政人員,她的競爭對手太多;想跟房東談談,可否因為經濟不景氣減縮一下租金,房東卻建議她,她住的房間比別人的大,把自己的房間空出一半來,可以減掉二分之一的房租。她百般不願,卻不得已。
還有失戀。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失過戀,但這次失戀的滋味最複雜。她在最曲折離奇的電影裡也沒看過這種劇情,所以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總之,林珠羽認為自己足以競選二十一世紀初最倒楣的女人。
余芳芳就是在林珠羽最不得意的時候趁虛而入的另一條鯊魚。
林珠羽對新室友沒有期待,只希望她不要帶來太大妨礙。這天,她一早就搭公路局的車到鹽寮海邊發呆,等她散完心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一打開門,室內佈置已大不相同,她的新室友搬進來了。
還沒看到她的人,這位新室友的行頭讓林珠羽嚇了一跳。
她是什麼樣的偏執狂啊?清一色的紫!一個房間裡,兩張床各據一方牆,一邊是林珠羽的家當,幾乎都是灰與白,另一邊被野豔的紫色吞噬著,好像是她在日本北海道日曆裡看到的大片薰衣草田。
桌椅都被穿上紫色的衣服,床單也是紫色的,還有一頂半透明的紫紗帳,以染成紫色的兔毛滾了邊;所有的枕頭和抱枕都是洋紫亮緞,衣櫥裡深紫淺紫一大片──林珠羽好奇的翻動了一下,她馬上確定這個新室友必非正常上班族──那些衣服在她看來都是殘障的──不是胸口太低,就是腰部少了一塊,要不就露出一大塊背部,還有一些根本就是性感內衣嘛,難道新室友是個特種行業的女人?
她越想越是心驚膽跳,要她跟這樣的女人住在一起,豈不是太折損她自己?
眼看新室友已將一切安置妥當,她跟房東抗議也來不及,林珠羽一陣心灰意冷,她想,自己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意把房間分租給別人,除了想減輕一下失業時的負擔,本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希望前男友連大平不要再以為她一個人獨居,就可以肆無忌憚的來找她。他老是說,她把他照顧得最好,對他最溫柔。但是……偏偏他又不可能娶她,為什麼還要貪圖她的好?每一次他來找她,她又不爭氣的想見他,這到底是什麼道理?難道真像她媽怨她爸一樣,是『上輩子欠他的』嗎?那她上輩子欠的可能太多了,怎麼沒有人欠她呢?
是的,她很想見他,他是她一往情深三年的對象,她曾經編織過無數次兩個人住在一棟雪白的別墅裡、生了兩個孩子、快快樂樂活了一輩子的美夢,可是他的所做所為讓她心碎,儘管他口口聲聲說,他還愛著她,還是她『比較好』,為什麼一個男人要有那麼多女人,才能比較?而且還要不斷比較?
珠羽打開收音機,聽她的古典愛樂電台。眼尾餘光一掃,又發現一架電視機正在另一個角落裡,和一張紫色個人小沙發遙遙相對……看樣子,新室友所帶來的新設備也將侵擾她的寧靜。
珠羽有在睡前寫日記的習慣,除了寫日記,還摘錄幾句詩,最近她看的是聶魯達的情詩。她太害怕日子過完了,卻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感覺好像自己在世上虛晃一招就會草草消失,因而每天再累她也會完成寫日記的儀式。十點了,新室友還沒回家,她趴在床上,一邊抵抗著逐漸往下掉的眼皮,一邊寫著:
倚身在暮色,我朝你海洋般的雙眼,投擲我哀傷的網……
為什麼早知道該離開你,我才會再度擁有陽光,我卻因為拒絕你而充滿憂傷,今天在海邊走了一整天,心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在海水把我吞噬之後,我會不會變成一條美人魚?就算是美人魚,我想我也會在無邊的海洋中絕望的歌唱,等等你的船帆駛近,你的船燈火通明,有你和諸多女子的曖昧笑聲,沒有人會注意我孤獨的身影……
好像有一個不會罵她、永遠充滿耐心的朋友傾聽她的內心話。珠羽總是在寫日記的時候,感覺到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不知不覺的掉進了夢的黑甜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