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午后【五】

跨過二十九歲的前一天,舒舒約我參加她公司辦的新年化裝舞會,她高興的宣佈,老闆要她當主持人。我告訴舒舒,我管理的基金發生大股東抽腳的問題,我們團隊得徹夜加班討論。
『要討論到多晚呢?不能抽空來一下嗎?』舒舒並沒有發現我話中的疑點,只一味檢視著她在『熱帶叢林化裝舞會』中要穿戴的緊身豹女裝:『我會穿得很酷很炫哦,不來看我嗎?』
『我想辦法會去偷看一下。好嗎?』
『好吧,不要太累了。但是一定要送我聖誕禮物哦。』
她說她要一個GUCCI新款的皮包,我直接把現金給了她。
舒舒只要得到她想要的就好,並不在意過程浪不浪漫。她勾著我的脖子對我說謝謝。在我鑽進被窩的時候,她整個人趴到我身上來,正如往常,只要我給她什麼,她就理所當然的熱情一些。
我說我睏了,明天七點就得到公司開早會。
『我看你是太累了,』舒舒的語氣有點沮喪,但並未苛責,還開我玩笑:『看公司把你累成這樣,如果影響到我的幸福的話,我可要跟你們公司索賠喲。』

我問海意,她要什麼?她說她要到市政府廣場倒數計時。事先我已打電話給書翰,我知道他要到台中陪父母吃新曆年的年夜飯。海意是落單的。
『這不是年輕人的玩意兒嗎?』還好我沒說,是年輕人的蠢玩意兒。
『說得這樣老氣橫秋!倒數當然沒什麼真正意義,也幫不了你賺錢,』她瞄了我一眼,『可是我只是不甘時間那樣過去,每一年悄悄過去,所以我想大聲恭送它離開呀。』
我在下午三點多就離開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踏進她的房子。坐落在老公寓裡,外表平凡無奇的房子,在她的整頓下,十分有禪意。浴室是透明的,所有家具和用品線條都極簡練,浴缸卻是老檜木做成,底部還埋著一展奶油色的燈,真叫人想立即脫光衣服,嘗試在這種浴缸裡洗澡的滋味。
她煮她爺爺教她的陳皮牛肉麵給我吃,說是我們的下午茶兼年夜飯。我還喝了據說是由非洲吉力馬札羅山來的咖啡豆煮的咖啡。
『好吃吧?』她問,我便咧嘴而笑,點頭感恩。其實我沈醉在充滿她氣味的房子裡,以至於無法判斷食物是否美味。
她的房子沒有隔間,客廳和床都在同一個空間。『這是妳寫的字?』我指著她床前的一幅對聯,龍飛鳳舞,不知道在寫什麼。
『不是,是請一位書法家寫的。每天早上我看到它,就會心生警惕。』
『原諒我才疏學淺,請問它寫些什麼?』
『這是李小龍墓誌銘上的一句話,我把它翻譯成七言對聯,』我真高興她這次說的人我是認識的,我看李小龍的電影。『上頭寫的是:「一日未竟人生路,一日錯信路漫長。」』
『對不起,我還是很孤陋寡聞,請問它又是什麼意思?』
『一身武藝的李小龍,沒有死在任何頑敵手裡,卻在某天暴斃於女人床上,不是嗎?它的意思是,在你還沒有一命嗚呼的時候,總會覺得人生的路還很長。』
『這對妳有什麼警惕作用嗎?』
『要我把握每一天、享受每一天,想做的就去做,別想太多,這就是我的態度。』她把嘴角抿成一線,微笑的樣子很瀟灑。
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些奇妙的顆粒。『為什麼要這樣做?』
『晚上關掉燈的話,就可以看到滿天星星。』
『可以讓我看看滿天星星的感覺嗎?』
『可是現在是白天啊。』
『可以拉下窗簾,我注意到了,妳的窗簾是黑色的。』
我不是一個奸險小人,然而我的心中一直有一種力量,執行著黑色的陰謀。
她將窗簾拉上。滿天的星星就在我的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躺在她軟綿綿的大床上,像念高一時和一群好友露營時,躺在沙灘上舒服的抬頭仰望星空。
然而,當時一起去露營的,還有梁書翰。我們曾穿著內褲一起在夏夜的海洋裡游泳玩衝浪。
這只是一個偷來的午后。我在梁書翰可能也躺過的大床上。這個念頭使我的心如受萬蟲嚙咬。『這個創意來自《小王子》,這本書裡頭是這樣說的:如果你在你的星球擁有一朵玫瑰花,只要你在夜晚仰望星空,就會覺得整個星空都開滿了花……』
黑暗中我聽到她的鼻息聲,她離我很近。我伸出手去,勾住她的手臂,把她緊緊攫進懷裡。
我瘋狂的吻她,她輕輕說了一句:『這樣不好。』卻也全力回應我。她的牙齒用力吸吮著我的脖子,像新生兒吸吮著母親的乳頭。
偷來的午后如無聲的靜夜,在我們裸裎相對的時候,這個世界終於遠遠被我拋到腦後,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面目與名字都從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有一隻手像擦黑板般急速拭去我所有不安的感覺。她的胸小巧可愛,像一片薄薄的棉墊,中央點綴著像罐頭櫻桃一樣的乳頭,當我親吻這冰冷的櫻桃時,她小聲的說:『讓你失望了,我的胸部很平,對吧。』
我沒有答腔,但她無所謂的可愛坦白,旋及使我大笑出來:『妳以為我喜歡乳牛?』
她也笑了。『男人都喜歡乳牛。不過如果你吃多了粉蒸肉,偶爾吃吃糖醋排骨也不錯!』
『這個時候別鬥嘴吧。我喜歡妳,就算妳是南京板鴨,我也要一口一口卡滋卡滋的把妳啃盡!』
我堵住她的脣,被狂熱的慾望撕扯。她的身體好輕,貼附在我的身上,彷如一支羽毛,而我是風,她隨我的節奏強弱而律動。
最熾熱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好像已經被我的體溫溶化了似的,像棉花糖在舌頭上忽然消失,只剩下一種空虛的遺憾。因為遺憾,所以我們仍一口一口吃著棉花糖,希望有一口終於會吃到什麼東西。
所有的感覺消失無蹤,只剩下喘息的時候,『愛的故事』電子音樂響起──我的行動電話響了。我怎會忘了關呢?還好現在才有人打來。我聽見舒舒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在哪裡?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不到你!他們說你走了!』
『我──在跟客戶吃晚餐,等一會兒我就回公司去。』
『那我去找你。我氣死了,本來化裝舞會說好是由我當主持人的,結果我們公司那個最風騷的公關張美美卻來搶這個位子,我們老闆還答應了她,這下子鬧雙胞了,大家都在看我笑話,我不要去,我真想去自殺!』黎舒舒連珠炮般的說著話:『你一定要來陪我,不然我會去跳樓自殺!』
我知道她不會跳樓自殺。那只是她生氣時的口頭禪。我要她等等,待會兒我就去找她。
在我忙著編織理由時,頂上星空倏然消失。床前小燈亮了,海意已穿好衣服,背對著我低聲說:『你該走了。』
『妳不高興了?』我問。我又怕她不高興,又因她吃味而有些竊喜。
『沒有。』她轉過身來,把手放在我肩上:『剛剛他也傳簡訊給我,他會趕回來陪我跨年。』
『所以妳要趕我走了?』我的頭頂好像被重物沈沈壓著。
『該走的就要走。』她微笑著。我看得出,她故意裝作不在乎。
我同舒舒在凱悅飯店吃了一頓年夜飯,一邊聽著她的抱怨,吃得索然乏味。吃完了飯,我陪她在華納威秀影城附近逛街,她生氣時總會買些東西消氣,已是不成文的規矩。
九點多,書翰打電話來,問我要在哪裡跨年?『沒有打算,有什麼好跨的?』我說。舒舒把電話搶過去,還給我時,只下了一道指令:『反正百貨公司都快關了,也沒啥好逛,我們跟他們去市政府跨年好了,那裡有很多人的晚會呢,我們就約在捷運站口集合。』
沒想到,我還是和海意一起跨了年。我期待見到她,卻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見面。她比我穩得住陣腳,看到我時,神色如常,輕聲的打了個招呼。
我的身上還留著她的體溫,實在很難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我故意不與她四目交接,以免穿幫。
倒數計時的時候,舒舒像猴兒爬樹般把全身重量放在我身上;書翰牽著海意的左手,站在我們的正前方。人潮中,我們貼得很近,我在『五、四、三、二、一』時,偷偷捏緊了海意的右手。她的右手抽動了一下,很有默契的把一個軟軟的東西,塞進我的手心裡。
那是一個錦囊式的平安符,上頭繡著『戀愛守』。
是個願望,還是一個諷刺?
倒數之後,一年又過。舒舒顯然已將剛發生的不快全部當成前一年的垃圾丟掉,歡呼聲中,她像大章魚般開心的勾住我的脖子。
『不要,有人在看,不要……』
任憑我怎麼拒絕,她不肯放開,還是湊上了塗滿金橘色口紅的脣。
『有什麼關係,我可是你的未婚妻,我們光明正大的。』
她咯咯的笑,大聲說。海意一定聽得很清楚。
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聽見舒舒變了調的聲音:『你脖子上的痕跡,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最近天氣好溼冷,皮膚好癢,大概是自己抓來抓去抓紅的吧。舒舒半信半疑,後來又自己提出了合理的解釋:『我想也不會是去跟別人種草莓吧,你上班那麼累,連我都應付不了了,哪還有別的力氣呢?』
我很感謝她自圓其說的能力。
『我可是你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人哦。你那麼晚才談戀愛,就是因為你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看、身材這麼好的女人,所以你是不會對別人有興趣的。』
她善解人意,她是每個男人眼中的天使,我應該如何告訴她,她這麼相信我是大錯特錯?可以告訴她,我不只是個騙子,而且是個戲朋友妻的無恥之徒嗎?
可是想要和海意在一起的意念,比任何罪惡感更強大。也許這就是愛情,愛情是咬牙切齒的一頭發狂猛虎,不怕一切獵狗與獵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