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午后【六】

海意到上海出差,我也藉故休年假。我要公司同事幫忙編派謊言,如果舒舒打電話到公司,一定要說是公司派我到對岸洽談合作的可能性。
我們住在金貿海悅,好大一片窗景,可以看著黃浦江及這幾年來急速竄起的所有尖高大廈。舒適的床依著一面木頭色的牆,上頭也龍飛鳳舞的刻了一首唐詩,據說每個房間刻的詩都不一樣。我們的那間刻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那幾天確實是春眠不覺曉,除了她洽公、我忙著以電腦和台灣的股市連線的時間,我們都待在房裡。『我們不要回去,就留在這裡,做一對寡廉鮮恥的奸夫淫婦,好不好?』最後一天早晨,海意用指尖撥弄著我的鼻子,將我喚醒,苦笑著說。
『那我可以做什麼?想想看,也許我也可以在這裡當基金管理人……』
『你當真了。』她嘆口氣說。
『我是個行動派,妳這麼建議,我就忙著想可能性了。』
『當真就好。我們之間,至少不是假的。』
『回去,就要面對現實,我要跟舒舒解除婚約,我不想這樣騙下去。妳知道,我不是個很稱職的騙子。』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
『我發誓,我絕對清醒。我連作夢都在想著這件事情。』
『那麼美的女友,你捨得不要?』她的臉上還保持著可惡的微笑。『記得以前和你們聊天時,你說過,追她追得好辛苦。』
『妳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是妳捨不得不要梁書翰吧。他是個傑出的醫生,他有鐵飯碗,所有的女生都想嫁醫生,何況他還是箇中的佼佼者,不是嗎?』
『你瞧,我不過在和你討論問題,你卻與我針鋒相對!』她的笑容仍然溫文儒雅,像個甜而不膩的提拉米蘇蛋糕。然而這時我寧願她是個會生氣、會咆哮的女人,至少我可以從她驟變的語氣觀測到她是真的在乎我。
我拿被子遮住我的臉,仍然聽見她的嘆息:『我們真要面對現實嗎?你要明白,損失最多的是你,你不但失去一個未婚妻,也會失去一個好朋友!』
『妳擔心的只是我失去的嗎?那我會自己衡量!』我扯下被子,直視著她。
『我也擔心,有一天你會發現,得不到的最好。你看過張愛玲的《白玫瑰與紅玫瑰》嗎?裡頭有句話我背得頂熟,她說:「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會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會成為衣服上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什麼時候,她還能這麼心平氣和的對我朗誦文章?明天我們就得回台灣。事情遲早要解決的,我不想偷偷摸摸下去。這很傷害書翰,也很傷害舒舒,不是嗎?但我總得忠於自己。分明是海意才適合與我天長地久的在一起!
選錯了對象,難道不也應該『知錯能改』嗎?
書翰很優秀,舒舒年輕貌美,他們都不難找到更適合自己的人。
『再給我時間想一想,好不好?』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想一想』想得我度日如年,我和她共處的時間,只剩那些偷來的午后。我最忙的時候都在早上,一個星期總可以找到幾個午后上健身房,現在我不上健身房了,我把以前的健身時間花在她的小窩裡。海意是個設計師,多半時間在家畫設計圖。
我找她時,她多半會為我準備新鮮烘焙麵包,或是她家祖傳的陳皮牛肉麵,以及她的吉力馬扎羅山咖啡,我們聊著聊著,多半就會滾到床上去。因為每個午后都是偷來的午后,激情是岩縫中的植物般,越艱困的環境,扎根便扎得越深。我們總是無法止住貪婪的在她偽造的星空下撫慰彼此的身體。
有一次,我將手提電腦忘在海意家裡。已經回到了公司,又折回去拿。到了她家門口,發現另一雙鞋。
應該是書翰的鞋。
我進她的房子時,她總是在開門後,要我把脫下的鞋一起帶進去;書翰的鞋卻光明正大的擺在門口──這個念頭使我的胃像被倒進一杯純度百分之百的檸檬汁般的不舒服。
他在裡面做什麼?他們也在床上嗎?海意可待他跟待我一樣殷勤?千百個問題湧進我的腦海,編成一個處處死結的毛線團。我的手指幾度觸及門鈴又放下來。是的,我想按門鈴,如果書翰在裡頭,我就要告訴他,我愛海意,她不愛你了,我們不能再欺騙你下去。
但是,萬一海意和他在床上怎麼辦?我不能不阻止自己往最壞的方向想。我想我的心會碎成一億片,裂成比她天花板上的星星還多的粉屑。不可以,怎麼可以?我不想、也不能看到這樣的事情。
我是自私的。雖然我再也沒有主動找舒舒纏綿,但為了怕舒舒起疑,當她黏附在我身上示意時,我也會憐香惜玉的配合她,尚且基於愧疚的心理,我希望她從我的表現中得到彌補。然而,我決不希望海意也如此,我不能忍受有人分享她的身體。
我猶豫了很久,沒有按下門鈴。有個體態略微臃腫的老太太上下樓梯兩趟,看我還像根柱子堵在海意家門口,對我說:『你找游小姐?她不在嗎?你可以打行動電話給她啊?有什麼重要的事?不然,你也可以告訴我,我負責管這間公寓,我姓李。』
這位李太太走到我身邊,企圖問明我的來意。『沒事沒事,我是她公司的人,來找她要設計圖。』
『我知道,游小姐是設計師。我也有事請游小姐幫忙呢,我希望她用電腦幫我做個海報,要我們這棟樓的人管好自己的寵物,還有夫妻吵架不要太大聲,也要有守望相助的精神……最近附近被偷的人家很多,鬼鬼祟祟的人真可怕……我不是說你啦,你別怕,你看來很正派……』
她似乎打算站在這裡和我閒話家常,我只好趕快離開。
為了這件事,我開始與海意鬧彆扭。『我是不是比他不重要?妳說呀,妳只要說他比我好,我發誓永遠不會來纏妳,我發誓!』不管我說什麼重話激她,她頂多只是面無表情,淡淡的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要給我一些時間。』
這個答案當然不讓我滿意。我曾經忍了一個星期,不去找她,卻又辦不到,主動打電話給她的還是我。因為故意冷淡,所以想念起來更是星火燎原。
後來我明白了,我們能夠那麼瘋狂汲飲性的歡愉,就像餓漢拚命的吃著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一般,惟恐明天再也吃不到,所以今日撐死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