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午后【四】

從這一天起我被一種力量慫恿,我想盡辦法不要再見到海意,但越阻止自己,越想念她的聲音。我的手指無意識的撥弄著電話號碼,發了好一晌呆,卻發現我並沒有她的電話。
接連幾天下班後我都匆匆趕往健身房,心不在焉的在跑步機上奔馳,也看不到她影子,只好跑到自己精疲力盡為止。
我已等不及繼續等下去。這樣的主意雖然卑鄙,我還是打電話給梁書翰:『我想要把房子改裝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那個叫做嗨的女朋友出點意見?』
『那你就找對人了。她很在行的,可以讓你家又省錢,又有品味。』書翰像一個驕傲的父親在誇讚自己成績優秀的兒子,內舉不避親,以志得意滿的口氣對我說。
我取得了海意的電話,問她:『嗯──請問哪裡可以學佛朗明哥舞?』
她在電話那頭笑成一團:『怎麼?你食髓知味?』
食髓知味,這個形容使我的臉莫名其妙的紅了起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
『別想歪了。』她比我冷靜。『可是書翰剛打電話給我,說你想要問我有關裝潢的事情。』
『我……我……唉,我……』我完全語無倫次了。
『兩者你都想問我,對不對?』她接過話去。
『好吧,兩者都對。我老實說,我想先請妳吃飯。我不是一個巧言令色的人,只好直說,可以嗎?』我本來是個學機械的,我知道怎樣用最迅速的方法讓一個機器動起來,學不會拐彎抹角。
『也好,』她的口氣是帶著笑意的:『你還真的很誠實。』
未必,我對書翰說謊。
我想她並不討厭我。在這個時候,如果她板起臉來問我:『那我們怎麼對書翰交代?』那麼我可能無法再偽裝下去,騙自己說:『其實只是和個普通朋友吃吃飯而已。』只能做出壯士斷腕的決定,不能身陷在流沙般的徬徨與猶豫之中。
我們,是共犯結構。她並不無辜。
餐廳還是她選的,在一家小巷裡的義大利麵店,她推薦我吃『和風魚子醬義大利麵』,使我對義大利麵總是黏黏稠稠、帶著奶味的印象完全改觀。魚子像一顆一顆小氣球,在我的脣齒迸裂開來,腥甜的氣味蕩漾在我的舌尖上。
然後我們到大安公園聽露天音樂會。台上是一個來自東歐、很憂鬱的樂團,演奏著吉普賽音樂,曲曲哀音。坐在涼涼的長木條椅上,靜靜聆聽的人潮把我們擠得好近。她的鬈髮隨著音樂的節奏飄送著溫暖的氣味。我試著把手放在她的腰肢上,她看了我一眼,有一點譴責的意味,然而她的身體卻沒有拒絕我,反而靠得更緊些,直說好冷。
『你長得很像我以前在女子教會學校念書時,看過的一部老電影裡的男主角。那部片子叫做愛的故事:很有個性、戴著黑色鏡框眼鏡的女孩,愛上了一個家財萬貫、學歷又很優秀的男主角,兩個人奮不顧身的相愛,命運卻故意拆散他們。女孩後來得了癌症,男人一直陪著她,還是逃不過死神的追擊……我在學校禮堂看了一遍,後來又跑到電影圖書館看好多遍,每一次都哭到眼眶紅腫。』
『聽起來是個很通俗的故事嘛,連續劇不都是這樣寫的?有那麼值得感動?』我沒看過那部電影,但是它的主題曲,我倒是很熟悉的,那是一首任何時刻聽都好聽的歌,開頭是:『When will I begin……』
『是啊,現在想來,是很通俗的故事,可是當時我把自己想成那個女主角,所以莫名其妙的被感動了。那個女主角,不漂亮,但很有與眾不同的味道,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夠漂亮,所以那麼喜歡那部電影,也是一種投射作用吧。』
『那男主角帥嗎?』
她很刻意的打量了我一下:『好像……也不太帥,但是體格挺不錯的,看起來又靦腆又聰明。』
『這應該是讚美囉?』
『如果你心胸寬大的話。』
和她在一起,好像連陽春麵一般的日子,也可以煮出令人難忘的滋味。然而,我一邊吃著這美味的陽春麵,卻抵擋不住齒縫間傳來的酸冷的感覺。我總是故意找出時間約海意,卻也總會懷疑,在某個街角,會碰到舒舒和書翰,他們可能躲在某個角落裡,不時探出頭來窺視我們。
我知道,我遲早必須面對這些幻想中的影子。然而,在真實的威脅還沒出現之前,我選擇的是別過臉去,告訴自己:『我沒有做什麼,我只是和她很談得來而已。』我騙不了自己,這只是遲早的問題。這是一個我對得起別人,就對不起自己的兩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