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午后【完】

我記得海意說過,一個聰明的女人加上一個笨男人等於外遇。我是笨男人,我太大意,還自以為做過的事能船過水無痕。
『妳嚇人哪,怎麼不開燈?』
『我覺得你最近很不對勁,你老實告訴我,你最近都沒有上健身房,對不對?』我打開燈,赫然發現舒舒一臉冰霜的坐在客廳等我:『打公司找不到你、打行動也找不到你的時候,你都會說你是在健身房,可是有至少我試過三次,打電話到健身房,他們說你沒來。』
她比我想像中精明,竟然會不動聲色的查我的行蹤。
『而且,你對我越來越沒耐心。你以前會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叫我「我的小美人」,現在你數數看,有多少天你不再說這句話,甚至不敢正眼看我?我還感覺到,你連做愛都在敷衍我!你坐下來,我們好好談談!』
敷衍?我分明比從前更賣力。
『我是女人,我知道的,你在敷衍,一點也不用心。你已經不愛我了,對不對?』
當女人訴諸直覺,我又有什麼話好說?
我這才看清楚,舒舒已把行李整理成兩大箱,就放在沙發旁邊。
『你發誓要愛我一輩子的,不是嗎?你曾經告訴過我,你發誓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我這麼相信你,你卻……』
我沒有答腔。我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也誤以為我可以遵守每一個發自我口、出自我心的誓言,至少我在發誓的時候,我每寸心意都是真實的,只是想不到自己竟也會變,變成我無法控制的那一種人。是什麼使我完全改變了?
『妳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
『那你敢再發誓一遍,你和從前一樣的愛我嗎?沒有別的人存在嗎?』
我是否該繼續說謊?我猶豫著,謊言是無底洞,一個謊言說出之後,要靠無數個謊言才能填補。
『我……』
『如果說真話對你來說很困難的話,你不要現在說,因為我不想聽,也不敢聽!求求你不要說!』她尖聲咆哮,轉眼間一張小小的臉龐像一座有無數運河貫穿的小城。『我沒辦法接受事實,因為我那麼愛你,跟你一起之後,我以為自己找到了最安穩的幸福,你曾經愛我愛得那麼的一心一意、全神貫注,讓我覺得遇到你我一生就沒問題了──』
『舒舒,別這樣……』我坐到她身旁,想幫她拭淚,卻被她一把推開。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我的五臟六腑也兵荒馬亂起來。『不是妳想像的那樣……』我不想說謊,卻身不由己啊,舒舒!
『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又是怎樣?反正我會給你一段時間冷靜冷靜,我暫時搬到我表姐家去,如果你想通了,能夠再像以前那樣愛我,你再來找我!我暫時不想作任何決定,你也請好好想想吧。』
舒舒就這樣離開我們的小窩。我還送她到她表姐家去,和她吻別時我的胸口悶得慌,且隱隱作痛,然而我並沒有求她打消主意。我們共度過的時光是快樂的,但我的心已不在記憶裡,它飛馳在未知的崇山峻嶺之間。
她走了之後,我回到家裡,喝掉半瓶威士忌。空掉一半的房子有些寂寞,但並不覺空虛,我一邊覺得痛徹心肺,一邊卻擁有一種解放的快感。
我在半醉半醒之間打電話給海意,問她,我可不可以去找她。
『我現在不方便……』她的口氣仍像一件燙得筆挺的襯衫,很親切卻也很直接了當的拒絕我:『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怎麼了?』
『為什麼不方便?』一個念頭閃過,瞬間引爆埋在我心底的一顆地雷:『妳和他在一起嗎?妳要拖到什麼時候呢?我告訴妳,妳要提得起放得下,不要想一箭雙鵰!』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嗎?』這是她第一次譴責我吧。話說得好輕,但力道好重。
『妳不告訴他,我就告訴他去!拖延戰術不是最好的方法!』我大吼。
一陣沈默之後,她掛掉了我的電話。怎麼可能?她一定是和他在一起了,他們在她的房間裡做什麼呢?想得我頭皮發麻,急忙衝下樓。我想,我一定要討回公道!
到了她家,我狠狠的按著電鈴,海意開門看見我,臉色一片灰白,我知道她房中有人。『書翰在裡頭嗎?我們今天就跟他把事情說清楚!妳要我還是要他?』
她沒說話,只是把門打開,讓我看清誰在裡頭:裡頭最少有四個人,濃濃的煙味飄了出來──他們都睜大眼睛對我行注目禮。『你讓我覺得很丟臉。』她輕輕關了門,也輕聲的對我這麼說。我被這一道緩緩關上的門,隔絕於她的世界之外。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轉過頭時,看見一張帶淚的熟悉的臉,是舒舒。她又哭又笑:『我想我都明白了。我真是個傻瓜,剛剛我還一時不忍心,以為是自己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後悔自己作了搬出來的決定,趕快跑回家看看你好不好。結果,你根本沒聽到我在巷子口叫你,就急忙跑到這裡來!我看你跌跌撞撞,怕你發生意外,只好跟著你,沒想到你是來找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最好笑的事,你還搞上好朋友的女人!你這個衣冠禽獸!』
她比我先離開那個令人難堪的樓梯間,也走出了我全部的生活。
書翰也跟著走出海意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他知道了這件事,必然是因為舒舒的緣故。他在健身房找到我,說要和我談談。那一刻他的表情很平靜,使我打心底發抖,因為謀殺犯在犯案時總是冷血而從容的。
『其實我是要來告訴你,你別躲我,無論如何,我們曾經是朋友,我只能感嘆,我們是一丘之貉,竟然──英雄所見略同,』我真佩服書翰,他勝我許多,這種事也能開玩笑:『我們以前念高中的時候,不也都會同時看上一個馬子嗎?那時多虧你承讓,還幫我追她呢……海意會吸引你,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嗎?你是不是也迷上她那種微風一樣的聲音和微笑,她無所不在的創意,她那種帶著薰衣草和玫瑰香氣的味道,還有她家家傳的陳皮牛肉麵?你當然也在她床上看過星星了,對不對?你也許也跟我一樣,會背那兩句「一日未竟人生路,一日錯信路漫長」;也許你也跟我一樣,明明喜歡胸部豐滿的女人,但在她對你說:「對不起,我是個平胸。」的時候覺得她真是太坦白可愛了?
『這些我都明白,我和海意已經理性分手了,我也不怪她,正如我以前喜歡你固執得可愛的樣子一樣,她也有理由喜歡你。我要對你說,現在她自由了,你可以追她,放心,我會接受事實。』
書翰說完,轉身便走。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在健身房看到他,直到我參加他的喜宴。
我曾經再找過海意,請求她原諒。
然而她明白,我也明白,在她的房子裡,我已經無法嗅到任何迷人的氣息。一切佈置如昨,只是我會一直想到書翰,原來那些美麗的經驗並非我個人的體會,書翰也曾享有,我們竟沒有什麼不同樣。我看著那個虛偽的星空,只會全身起雞皮疙瘩。我們已經失去了愛的動力,也無法有任何纏綿悱惻的能力。
我只能無言的告別那個令人曾經葬送過愛情和友誼的傷心地。假裝我與此地無干無涉。

書翰結婚時,我管理的那支基金,剛好漲上二十元。本來我答應舒舒,二十元,我們就結婚,沒想到她卻嫁給了書翰。
書翰當然不能怪我,原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我參加了他的婚禮,而且還與海意坐同桌。她也一個人來,沒等到新郎新娘敬酒,即匆匆離開,一句話也沒對我說,只是含蓄而神祕的笑著。
主婚人誇讚新娘的美麗,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新郎是整型醫師,娶了這麼漂亮的新娘,以後不愁沒有範本,他只要把所有客人都依這個理想範本改造就行了!』賓客大笑,我也笑了。
我的笑帶著苦味。
我發現舒舒手上戴著一個鎖,與書翰當初買給海意的那個一模一樣,她如願以償了。不知道他們之間又有什麼故事呢?她穿著白紗禮服,像個來自歐洲王室的公主,我未曾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
他們看來好相配。我是說真的,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