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她的外遇【二】

大體來說,正中對她很好,雖然還好不到貼心的地步,但結婚八年來,仍維持一定的水平。家中錢財都由她在管,正中只有處分加班費的權力,偶爾跟她商量,買買音響、手機什麼的。正中的薪水在上班族中不算少,可是養起一家五口,再加上給老人家的費用,越來越吃力,特別是在孩子上幼稚園後,家裡的存款大幅縮水,靜微不敢告訴正中,怕正中以為她不會理財、愛亂花錢,其實,她已經好久沒買一件新衣服了。

靜微不愛看電視,一個人在家多半時間竟是在發呆。

她在浴室搜尋,終於又發現新的戰利品,第八根頭髮,應該是大女兒的頭髮吧,那麼黑,像她。上個月參加高中同學會,她才發現自己的一頭黑髮已經落伍了,現在連上班族都流行把髮色染淡一點,連她從小引以為傲的黑髮,都已經落伍了。最嘔的是看到高中時最邋遢的小若,變了另一個人;單身的小若穿得非常時髦,全身黑,就是髮尾染成了金色,手裡拿著一個看來像塑膠的手提包。靜微隨口說:『好漂亮,哪裡買的?我也想買一個。』小若好像覺得她的問題很奇怪,撇撇嘴說:『這是LV的啊。』

什麼牌子?她聽不懂。『恐怕要好幾千塊吧。』旁邊的同學忙著替小若回答:『好幾萬哦。』小若說是四萬五,天哪,一個手提包,四萬五千塊,看來又像塑膠做的,她實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成什麼樣子。看同學們互相交換名片,她心裡一陣抽搐,她連名片都不曾有過呢。

如果有人願意跟她談談話也好。靜微索性拿起溼紙巾擦拭電話聽筒。不知不覺間,朋友逐年消失,平常的電話鈴響,多半是自己的母親或姐姐打來的抱怨電話,無非是為了一些妯娌婆媳夫妻的事情計計較較,靜微只能沈默的傾聽,她對三姑六婆之間的事情並沒有投入的興趣,聽多了還真覺得人生無趣。高中死黨們都抱怨著自己太忙,而她倒是閒得發慌,不知該何去何從?她又還沒熱心到去當義工。
打電話給姚正中?他上班時總是很忙,打電話給他,只會聽到不耐煩的應答聲音,靜微不想自找麻煩。

也許有人聽見她的祈禱,電話響了。靜微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喂,找誰?』

只有微微的呼吸聲從話筒中溢出來。電話那頭沒有作聲,彷彿在想些什麼。『喂,找誰?』靜微覺得自己好像在空蕩蕩的山谷中獨自吶喊。

『妳是誰?』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妳找誰?』靜微不認識這個聲音。『妳打幾號?』

『噢……姚太太在嗎?』女孩用嬌滴滴的聲音問。

『噢,我是。妳哪裡找?』

『姚太太,我想跟妳說……』對方媚笑了起來:『這樣直接說不知道會不會不好意思……』

『我不買東西,請妳不要跟我推銷……』

『妳誤會了,姚太太……我要告訴妳的是,我叫小怡,心台怡,妳老公剛剛跟我在一起,他剛剛從我這邊離開……我想妳最好有心理準備。喂……姚太太,妳有在聽嗎?我跟他在一起已經三個月了,我本來是他的同事,後來……反正我們就在一起了,我覺得妳老公很不錯哦,所以我不打算放他走。我希望妳會跟他離婚,好不好?他跟我說,他對妳已經都沒感情了,他還跟我保證說,跟我在一起後,他就沒有跟妳上過床,是真的嗎?我想來查證一下。』

天哪,真希望打電話進來的女人是個神經病。『妳認識的……是姚正中嗎?』

『對啊。』

『他告訴妳我們家的電話?』突如其來的事讓靜微變得慌張失措,但還是試圖把細節問個清楚。

『他不會告訴我的,他又不是笨蛋,不過……我就是有辦法知道。』那個小怡說:『但是妳問他也沒用,他不會承認我的哦。他說叫我等他一兩年,我才能夠浮出檯面……』

什麼浮出檯面?靜微狠狠的掛掉電話。過了幾分鐘,回過神來,才懊悔自己太衝動,她應該多問這個女生一點話才對啊,或者,應該想辦法把她的話錄下來什麼的……靜微全身的肌肉像在洗衣機裡捲成一團的髒衣服,糾結在一起。

現在她終於有理由打電話給正中。正中沒等她說話,大概從行動電話的顯示幕中已經看出了家中的電話號碼:『我現在正在開會,等一會兒再打電話給妳……』

接下來是比任何等待還漫長的等待,半個鐘頭內,正中沒有打電話回來。靜微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他赤裸的身軀和年輕女人交纏的鏡頭。在她的想像裡,那個女人一定像電視新聞裡的檳榔妹,在公司擔任工讀生或總機的工作,擅長對男人拋媚眼,穿著低胸的T恤,塗著一嘴嬌豔欲滴的口紅。

正中的品味是那樣的嗎?有可能,她曾經發現,他即使帶全家上街,眼光也一直注視著路上穿得很少的辣妹。他的眼睛常常不經意的停在年輕女孩曲線畢露、起起伏伏的酥胸上,雖然嘴裡說著:『哦,E世代不一樣了。』

『穿那樣會引狼入室吧。』如果靜微略帶著醋意的應腔,正中就會嘲笑她:『妳LKK囉,我倒覺得現在的女性是真的比較解放了,很健康嘛。何必這麼老古板?』

淡如姐台大EMBA畢業了!! 還抱走書卷獎~~


台大管理學院碩士在職專班(EMBA)於6月21日在台大綜合體育館舉行94級畢業典禮,淡如姐和謝震武、作家小彤戴著小方帽一起從台大EMBA畢業囉!!

除了主持節目以外,淡如姐還有寫書、演講等工作,平時都是利用在計程車上、錄影空檔爭取時間唸書。從小就很會唸書的她同時也抱走書卷獎,特地來參加畢業典禮的老公Simon說:「不怕老婆比我會念書,她從小就很會念書。」聽到淡如姐計畫再念北京大學企管或者中文研究所博士班,老公聞言後笑說:「那就繼續念吧。」【聯合報╱記者江祥綾/台北報導】

這次的畢業典禮現場星光閃閃,台大EMBA星光班絲毫不輸演藝圈! 除了媒體名人外,更有企業負責人、公司高階主管、頗具盛名的醫生及律師等專業人士,商界精英、媒體名人齊聚一堂。臺大EMBA更將求學三年的紀錄製作成影像檔,送給畢業生做為最值得收藏的禮物。【摘自企業新新聞】


撥穗儀式

淡如姐和他的同學們

他或她的外遇【一】

靜微又在地板上發現一根頭髮。她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把頭髮撿起來,用衛生紙包著,丟進垃圾桶裡。

今天,這已經是她第七次發現地板上有新的頭髮落下來。

她自己的頭髮。她忽然有點擔心,會不會有一天,頭上也出現家族性的地中海型禿頭,那該怎麼辦?她的先生姚正中比她大三歲,剛剛邁入三十五歲,頭髮卻茂密得像一片糾纏的海藻林,一點也沒有現代男人的禿髮現象,如果她先禿了頭,看來一定像他媽!這個念頭使她皺緊了眉頭,嘆了一口長氣。

本來以為一對雙胞胎上了幼稚園後,她就可以落得清閒,沒想到竟然會百無聊賴的過日子。剛開始,她還會參加插花班、上瑜伽課,沒上幾堂,她就覺得索然無味;靜微自詡還差點成為美國長春藤名校的碩士,雖然畢業後一頭栽進家庭,沒出過江湖,和插花班的家庭主婦談話卻毫無交集,聊不上幾句話就嫌她們八卦又無知;上瑜伽課倒是沒空和三姑六婆打交道,但她卻沒法說服自己已經僵硬的骨頭。

從小成績優異的她,大學畢業後,申請到一流的學校,爸媽也花了一大筆錢,讓她和男友出國,等待女兒衣錦榮歸,沒想到靜微在即將得到學位那年懷了孕──事情挺複雜:藍田種玉者不是原來的男友,和她結婚的是另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從此與奶瓶紙尿布為伍。在美國請保姆太貴,也沒人幫忙帶孩子,她於是休了學當全職家庭主婦。大的三歲之前,一對雙胞胎又在意外中來報到,截至目前為止,這一當就當了八年主婦,其中所需的才能與技巧不勝枚舉,沒有一樣是在學校中學過的。

雙胞胎小兄弟上幼稚園後,靜微嘗試寄出履歷表,但對一個年過三十歲的女人來說,『一度就業』的困難度比一般主婦二度就業高了很多,從前她讀的是資訊管理,然而,八年沒有用武之地,電腦的變化一日千里,家裡一部電腦都沒有,待她想從頭摸清楚什麼叫做資訊的時候,她發現,連念國小六年級的小姪子都比她懂得多。

第一次應徵工作時,她填上求學資歷,某某大學研究所肄業,老闆追著問,怎麼沒念完呢?她低下頭回答:『因為……因為……結婚……』

『哦,那真可惜──』老闆說:『我們這裡到處都是和妳同校的學長或……學弟妹,今天還來了兩位博士來應徵呢!』

靜微沒有等到複試通知。她發現,原來自己的學歷值得自卑。

找了半天工作,又選定了一家大公司,進行第二次應徵,靜微只敢寫上大學學歷,把美國念書的那一段避而不提,然而『經歷』那一欄,也不得不保持空白,難不成她要填上三個孩子的媽嗎?她又不是在應徵幼兒保姆。老闆也還是很好奇:『徐小姐,妳過去在哪裡高就?』

『沒……沒有……後來就結婚了……』

『給老公養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出來工作?』

靜微搞不清楚這是讚美還是侮辱,臉色微變,那個瘦骨嶙峋的老闆大概也察覺自己失言,補充說明:『很多人要找個養她的老公,都找不到呢。』

有一次遇到一位科技公司的女老闆,除了問她,為什麼『學有專精』,卻只來應徵文書工作?得知她是一度就業,同情的看著她,對她說:『現在女人不能再有長期飯票的觀念了,像我,本來也是只個老闆娘,老公有外遇後,我才發現,唉,男人看來再老實都靠不住,說什麼應酬啊,都是在把年輕妹妹,我和他離婚後,接管他的公司,轉虧為盈,才發現自己真有兩把刷子……』

她還以為靜微必有什麼悲慘遭遇,才需要奮發圖強。

靜微唯唯諾諾的說:『我……家庭幸福……只是孩子大了……不想感覺自己……一無是處……』

女老闆聽了她的理由,聽說她有三個孩子之後,皺了皺眉頭,說:『帶三個那麼小的孩子很辛苦呢,妳可能不知道,我們公司忙起來,沒日沒夜的,妳犯不著為了這樣賠上家庭幸福。據我的經驗,心裡掛念著孩子,是不可能好好上班的,我也是個母親,我知道這種狀況,不忍心要妳加班。』

為了好歹能夠在求職經驗上寫上一點過去資歷,她把薪水降到最低點,希望能在一家兒童英語出版社謀職。老闆對她的經歷不挑剔,卻要她擔任到校園裡推銷童書的工作,靜微一輩子沒想到自己會去賣東西,只好溜之大吉。

有一家願意讓她試用一個月,做行政助理的工作,但靜微嫌公司太小太雜亂,老闆說話的樣子,看來就像個卑鄙的生意人。

每一次求職失敗,她總要沮喪好一陣子,在美商公司當中級業務主管的先生剛開始還會安慰她,後來轉變成取笑她的角色:『哪個做生意的人不卑鄙?妳在找老闆,不是在找指導教授,唉……我看,妳還是在家裡,看看電視,看有沒有機會接接翻譯的案子做好了……』

深紫色日記【八】【完】

比她早來的領檯小曼對她說:『今天會有不一樣的,妳這隻菜鳥,可以找機會去開開眼界。一○五號房那裡,有人在慶祝升官,有請小姐跳脫衣舞哦。』原來酒店還有這種服務。『誰去跳啊?』『我們這裡的小姐是不賺這個的啦,媽媽桑去外面找的,她們都有連鎖企業,本來我們也不想把氣氛搞得那麼低級,客人要求沒辦法,有錢一定有人做。』

『脫到什麼地步?』珠羽當真沒看過,以前住在鄉下,婚喪喜慶時也聽說有人請來脫衣舞團,但那時年紀小,每次有人脫了精光,男人們就圍了一圈觀賞,她擠也擠不進去,什麼也沒看到。

『脫光啊。等到了精采的地方,我就叫妳去看。』小曼一副有福同享的樣子。

『不會被警察抓啊?』

『妳真笨,早就打點好了,不然他們天天來抓,我們還有生意嗎?聽說這一間房的人,還是管區介紹來的呢,那樣子,不是警察就是軍人。』

午夜,好戲上場。珠羽看小曼一使眼色,就跑到一○五室去巡巡。房裡打著五彩燈,播著法國香頌呢,她端著水壺悄悄進去時,正是高潮點:兩個舞孃已經脫下了胸罩,趴在兩個客人身上,一邊解著比基尼內褲的蝴蝶結,一邊用比市售木瓜還大的乳房像打耳光一樣碰觸著客人的臉頰,小曼輕聲對珠羽說:『不要羨慕她們大,那麼圓都是假的,每個人都到整型醫師那邊加裝三百五十西西啦,我們這邊的小姐,十個有八個弄過,我也有點想去了……』

珠羽沒有答腔,她呆呆的看著兩個脫衣舞孃一起圍攻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客人。其他的男人興高采烈的起鬨著。其中一個人的臉,在陰暗中她仍然看得很清楚。那人歪著嘴笑,大力鼓掌叫好,可不是連大平嗎?

他竟然在她生日的這天,給她這樣的慶生方式!如果不是那麼多人在,她一定會向前送給他兩巴掌,罵他下流!林珠羽腳步踉蹌的衝出門去。心裡好像打了一場比『珍珠港』更慘烈的戰役。她真不知道連大平會這麼寡廉鮮恥!

躲在暗處搥心肝時,媽媽桑對她說,另外一間房的客人指名找她。

是第一天賞了她一萬塊小費的那群客人。『幾天不見,變漂亮了哦。來,美眉,陪我們喝一杯!』這一次,杯子下沒有五千元,但林珠羽真想把自己喝醉。她很爽快的拿起了那杯XO,一飲而盡。也豪爽的要和大哥們打通關,惹得那些男人嘖嘖讚美。穿了一身紫色露背裝的余芳芳,在她喝了幾杯之後,轉檯轉了進來,看她那個樣子,悄悄捏了她一把:『少喝點,那不是妳的工作,妳這樣會很慘!』

珠羽已經醉了,開始微笑:『要妳管!我高興,我這個叫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她還會作詩呢。』男人們交頭接耳。

『今天是我生日,大家為我唱生日快樂歌吧。』珠羽好像找到了心情倚靠般,賴在這房裡就不出去了。一杯接著一杯,就是想像沖馬桶般把連大平的影像沖掉。
接下來醉醺醺的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人要她坐腿上,她說好;要請她吃消夜,她也大聲叫好;男人要她跳脫衣舞,她也說,沒問題,她們有的我也有,怕什麼?只記得男人們帶她出去,把她往車裡推,車開沒多久,就有人把手探進她的胸口,她大聲呼救,不要不要……想要掙扎卻使不上力……有人摀住她的嘴……一會兒,車子好像停了,有人扶住她,她一腳跨出車門,就吐個不停……等她清醒時,她已躺在自己房間裡。睜開眼睛時頭痛欲裂,那隻蜘蛛還在天花板上,同一個角落在吐絲結網。

已然是第二天中午了。她一邊看著蜘蛛,一邊落淚,直到余芳芳回來。

『喏,醒了就好。喝點水,要吃什麼,我幫妳買!』白天的余芳芳穿著紫色的T恤,八分牛仔褲,薄施脂粉,臉乾淨得像高中女生。

『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要不是我救妳,妳老早被人家帶出去了!那些人可是一流的下流呢,妳還什麼都不知道,在人家房裡跳起脫衣舞來!我擋妳,妳還說沒關係,妳喝了酒真是一點原則也沒有!後來他們要帶妳吃消夜,妳還對媽媽桑說他們是好人,要幫妳慶生。妳是哪根筋不對勁啊?如果不是我發現苗頭不對,找人去把車子堵下來,妳可能會被整一個晚上!妳不要再去上班了,像妳這種連平常談戀愛都會被騙的人,根本沒資格到那裡混!』

『可是……可是……』林珠羽對昨晚的記憶一片模糊:『不上班怎麼行?媽媽桑說我上完一個星期就可以先借錢了!』

『算了算了,妳欠的錢,我借妳,妳寫個借據,每個月還我一萬!加一分利就是了。妳不夠精,不適合這個工作啦,妳不是我們……錢還是慢慢賺啦!我可是第一次做善事,要好好感謝我……』小狗芬芬撲過來舔珠羽的臉,珠羽的臉頰溼了一片。

一個月後,珠羽在一家美式健身中心做客戶服務的工作,負責接待外籍客戶,處理客戶抱怨等等。閒暇之餘她參照余芳芳的意見,不寫日記,開始寫羅曼史小說,到出版社毛遂自薦,簽了兩本書,還清欠余芳芳的錢。這一寫就不能罷手,廢寢忘餐的寫,二十天不到,就把一本寫完了。第一本書,就叫做《酒國頑皮花》,第二本,叫做《紫樓名妓》,聽說在租書店出租率挺高的,出版社不斷表示意願要出下一本。下一本的名字她也想好了,就叫《深紫色戀情》,有一次珠羽在捷運上,還看到有個少婦津津有味的捧讀著她的書,飄飄然的感覺更勝酒精。
這個夏天,是林珠羽從成年以來,第一個沒有男朋友度過的夏天,她步入二十六歲,好像開始知道自己是誰。

深紫色日記【七】

上領檯班的第五天,正是珠羽滿二十五歲的生日。看樣子不會有人記得。

她睡到中午才醒,一個人留在被窩裡,兩眼望著天花板發呆。天花板上那隻每次她發呆時都和她打照面的蜘蛛,還在孤獨的結著網。

好不容易在中午時刻,她看見余芳芳匆匆回到住處拿東西。余芳芳白天的裝扮和晚上判若兩人,晚上是傾城妖姬,白天現在的樣子卻是個清純女學生,穿著薰衣草紫T恤和牛仔褲的她,只是淡淡的畫了眉毛、擦了點亮光脣膏,頭髮紮成了馬尾。

『妳牛仔褲上怎麼那麼多顏色啊?』

『我去學油畫。』余芳芳簡潔有力的回答,拿了皮包,又要出去。

『妳什麼時候有這種興趣?』

『喲,別小看我,我小學的時候拿過全校的畫圖比賽第一名哦!』

『去哪裡學?』

『隔壁啊,隔壁有個長得很正的畫家,妳知道嗎?他在門口貼了「晴天畫室」。我看到了,就去跟他學畫,他人很親切呢,又長得不錯哦。我現在要去買便當給他吃囉。這棟公寓還是有好人哦。』余芳芳臉上竟露出崇拜偶像的神情。

『我看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個男生每次都戴著鴨舌帽,把帽緣壓得低低的,林珠羽並沒有刻意去看他的長相。『妳──男人還看得不夠多啊?晚上服侍男人還服侍得不夠哦?』

『隨便怎麼說,反正是不一樣的。』余芳芳蹦蹦跳跳的走了。

『喂……上班我還有什麼要注意的?』珠羽叫住芳芳。

『不要把他們那些男人當成真正的朋友,把他們當成火山孝子就行了,工作是工作,妳要把持得住,不要有感情哦。』芳芳掩門時對珠羽一笑,眼神又恢復了入夜時的嫵媚與世故。『以我看來,妳的本性不適合這一行,妳感情用事,又不會拒絕別人,我看妳還是早早收山!』

『我才不會呢,誰會跟那些去酒家的男人有感情。』珠羽不屑的說。

看樣子,芳芳正在談戀愛呢。想到戀愛,珠羽忍不住為自己傷心起來,連大平,什麼東西!沒幫她想辦法也就算了,還讓高雅如來羞辱她。珠羽決定打電話給連大平問個明白:

『你怎麼不敢再來找我?我請你幫一次忙,你就怕了我,對不對?』

『妳講話火藥味不要那麼重嘛,我……我是怕妳還在生我的氣……所以不敢打給妳……』

『你是怕我還是怕老婆?』

『我……說實在是……兩個都怕。』

『我現在也不需要你幫忙了,唉,人還是要靠自己比較妥當,』明知要溫柔點,珠羽卻也沒辦法要自己把語氣放溫柔。『……你可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我生日。你總要我提醒你才會記得住。』

『生日……快樂……』連大平悶悶的說。

『就這樣?』林珠羽的心情已像一根被點燃的導火線。

『不然怎樣?我現在在上班,晚上……晚上有公事,不然,明天晚上好不好,我去陪妳──我們,找個地方去洗溫泉……』連大平故意壓低了聲音。

『幹嘛那麼小聲?』

『我懷疑……我老婆……高雅如她買通了坐我隔壁的工讀生當眼線。』

聽到『我老婆』三個字從連大平嘴裡說出來那麼自然,林珠羽更加惱火:『不用,你明天也不用來找我,我都沒空,我現在上班很忙!』啪的一聲掛掉了電話,算是一種報復。

就好像一個孩子珍愛的玩具被搶走了,最恨的是:那個搶走他玩具的人,還堅稱那個玩具本來就是自己的。一種被無賴欺騙的感覺浮現在她的心頭。已經過了中午,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無心出去覓食,只有恨恨繼續吃她的泡麵。

母親又打電話來,問她什麼時候有辦法籌到賠償費?拖了一段時間,她負責的額度已經降到十五萬元,因為三個姐姐決定聯手補足五萬元。雖然勞役不均仍然讓珠羽生著悶氣,但數額已經打了折,算是個好消息。

她怪自己生錯人家。母親雖然做牛做馬把孩子養大,但一碰到大事發生,全然沒了主意,花了大半輩子時間,都在助紂為虐。打從林珠羽出生開始,母親和父親就為賭債這件事爭吵不休,一直吵到她成年,成長的不過是賭債的數額而已;弟弟是家中小霸王,在母親重男輕女的觀念下,被寵得無法無天,闖了禍,母親卻只知道跟女兒們要錢。珠羽有一次問母親,為什麼不離婚啊?母親幽幽嘆了口氣說:『還不都是命啦!』

都是命?她在日記本上也曾寫下類似的話。林珠羽一邊吃泡麵一邊在新開封的深紫色日記裡,寫下第一句:為什麼我還不能放開讓我受盡了委屈的連?難道我們上輩子有什麼牽連,他對我越壞,我卻對他越想念,一想到他,不爭氣的眼淚馬上流下來,這樣孽緣要持續到地老天荒嗎?我多麼希望有人來救我。我溺水的時候,送來一個救生圈,讓我脫離這個魔咒……

沒有人陪的生日,冷清又無奈,一整個下午,熱得令人發慌,又不好意思開冷氣。再說冷氣也不是她的,是余芳芳的配備中唯一沒有被噴上紫色的東西。她在小房間裡聽著滴滴答答的鬧鐘聲音,看蜘蛛結著牠千篇一律的網,忽然很想馬上去上班,至少那裡有人氣也有活力,有人用正眼瞧她,管他醉翁之意在哪裡,有人看她,至少給她一點被重視的自尊。

挨到了黃昏,沒等余芳芳,珠羽逕自到酒店去了。時間還早,她向裡頭資格深的媽媽桑請教怎麼把自己的妝化得更妖豔了些。貼上了假睫毛,望著鏡子,她的眼睛忽然變成一雙電眼,眼波流轉處好像要橫掃千軍。媽媽桑說:『珠羽妳是做這行的好人選哦,取個藝名吧,將來小姐不夠,妳就可以開始坐檯……』珠羽吃了一驚,對她而言,這裡不過是一時避難所,她心裡的驕傲作起祟來:『誰想要在這裡坐?坐到人老珠黃啊?』

迸出的這一句話,卻讓媽媽桑以為在暗諷她,陡然變了臉,說:『那也難講,我就是從二十五歲的青春小鳥,變成現在的明日黃花囉!』

珠羽連忙道歉:『我失言了,沒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我們是被得罪習慣了,有些客人是得罪不得的,妳是新來的菜鳥,總有一天會知道。』說完,悻悻然的走了。

深紫色日記【六】

自從連大平的老婆高雅如到林珠羽的住處大鬧之後,林珠羽的手機裡再也沒有聽見連大平蜜汁欲滴的留言。林珠羽半是怨半是喜,他不再來找她使她若有所失,她卻不想和一個沒主見的有婦之夫混一輩子。萬般不捨是難免的。好像手中握了很久的一支枴杖,忽然給人家搶走,渾渾茫茫,不曉得該如何走路。

她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入夏時節,還在街頭幫美語補習班發傳單。母親一直為了二十萬元來哀求她,說對方雖已快要痊癒出院了,還緊咬著這個金額不放,誰教她弟弟未滿十八歲,是無照駕駛。林珠羽雖然覺得無奈,一來母親太寵唯一的兒子,使弟弟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二來她還有三姐一妹,為什麼大家都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她卻也擔心弟弟吃上官司,心急如焚。

想來只有那一條路了。從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墮入風塵。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哀求新室友余芳芳,要她帶她到酒店上班。余芳芳休息了好一陣子,即將銷假上班,重操舊業,這幾天,從各大名牌店採購來的行頭所花的錢,就足以解決林珠羽目前所有的困擾,芳芳還口口聲聲嘟囔著:『唉,他們的紫色產品出得不夠多,都沒什麼好挑的,真想到巴黎去!』聽在林珠羽耳裡,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小她立志要當會有退休金可領的公務員,如今已經沒這個打算,只想好好賺點錢,眼看報上說,連公務員都已經面臨到資遣的問題,她也非得見風轉舵不可。也想氣氣連大平,他先背叛她,她為什麼不能讓他緊張一下?

『不行!像妳這樣的豬頭,就是到酒店去,我看妳也是吃不開的!』余芳芳斬釘截鐵的說。

『我真有那麼笨嗎?』珠羽心想,我好歹念完了大學,智商不會太低,人長得也不差。難道做酒家女還要先考試?

『妳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人心險惡。我看妳也沒有什麼手腕,一個男朋友交了三年,還搞到被別人搶走,人家還兇巴巴的來興師問罪,簡直是騎到妳頭上來了!換成我,她哪那麼容易得逞!』

『妳們總需要翻譯,或是……會計……』

『翻譯?笑話,妳別瞧不起我們,就是有外國的客人來,我們也可以唬嚨幾句;誰要在酒店秀英文,我們用body language就可以了;會計嘛?我要告訴妳一個殘忍的事實哦,有些美眉一剛開始來應徵會計,現在做得比我們還過份,每個人都在做S呢。』

『什麼叫S?』

『就是sex啦,這個字妳不認得嗎?做外場好賺,扣掉抽成,還可以賺個六七千啦,看各人行情囉。』余芳芳一邊說,一邊把玩著自己剛買的LV紫色小手袋:『做這行也沒妳想像的好賺,我們也要很敬業的投資哪,像要買這樣一個小包包,按正常狀況,妳得陪四個豬哥睡,妳覺得划得來嗎?』

『妳做S嗎?』

余芳芳神秘一笑:『看我高興,我,purple,價碼和條件可跟大家不一樣!』

『我對自己有把握,我一定……出淤泥而不染。』要是我,林珠羽想,我才捨不得花兩萬多塊買一個那麼小的包包,我寧可到夜市隨便買,也難看不到哪裡去。

『這樣吧,我幫妳打個電話給我們老闆,看她缺不缺會計,妳自己去跟她談,我可不做媒婆哦,以免以後妳怪我一起逼良為娼!』

林珠羽果然到了芳芳服務的酒店面試,老闆和媽媽桑把她打量了幾下,問了問她的學經歷,決定試用她當領檯,要她先跟別的小姐學學化妝。『就是把客人領到該坐的地方就行了,但是一定要有禮貌,細聲細氣說話!如果趕走了客人,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聽起來不難。林珠羽再三聲明自己不做S,謝謝他們給她這個工作,暗自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先向酒店借個錢。媽媽桑才剛睡醒沒多久,斜著眼睨她,笑道:『現在時機歹歹,小姐們搶著做S都來不及了,妳想做也搶不贏她們哦。還有,走路要好看一點,不要大剌剌的!』

決定做這個工作之後,林珠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另一種人:她從來沒想變成的那種人──上完半天課回家,她連爬樓梯時都在訓練自己『蓮步輕移』,住在一樓的老教授和住在隔壁六樓另一邊那個衣服上永遠都沾著油畫材料的男孩走過她身旁,她也以輕柔的語調和他們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她覺得這些人看她的眼光好像不太一樣,好像連芳芳的小狗似乎也看得出她的人生即將有重大改變。

第一天上班,林珠羽穿了件無袖無肩、開高叉的旗袍,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在冷得要命的室內感冒。就在這破天荒的第一晚,她把一群熟客帶進包廂裡,其中一個已有幾分醉意的,抓住她的手腕,要她坐下來,倒了半杯XO,用五千塊錢墊著,對她說:『新來的,很清純哦,第一次來這裡上班吧!老規矩,只要乾了這杯,五千塊妳就拿去,當作見面禮!』

『可是……我不是小姐……』

『妳不是小姐?難道妳變性嗎?哈哈哈……』那人大聲說,全部的客人一起大笑。

林珠羽為難的環視四周,心裡響起媽媽桑的警告:不能趕走客人。喝還是不喝呢?她猶豫了一下,心想,如果喝酒那麼好賺的話,喝下四十杯,就可以還清弟弟闖禍欠下來的錢,要不了多久,她的風塵生涯就會宣告結業!何況,這酒比她借酒澆愁時喝的酒高級呢!她勉強笑了笑,拿起酒杯:『乾了!』一飲而盡。

『哇,有天分哦!』心想可以走了,又被另一個客人叫住:『再喝一杯,我也出五千!』五張千元鈔票又出現在珠羽眼前,壓在杯底,看得珠羽眼花撩亂。

仗著微醺的酒膽,林珠羽又是一飲而盡。這時兩個『副理』婀娜多姿的走進來,暫時化解了她的危機。『留下來嘛!』客人喚她。這幾個人看來衣冠楚楚,但看來都不是普通的上班族,很愛起鬨,林珠羽想,該不會是黑社會的吧。

『……我還有別的工作,待會兒再來陪你們,謝謝各位大哥!』林珠羽捏尖了嗓子笑道。一萬元紙鈔握在手裡,沈甸甸的感覺真好,好久沒有賺進這麼多錢了,在路上發了一天的傳單,熱得快中暑,總共才八百元。

老闆也答應先借錢給她應急,只要她能做滿一個禮拜,珠羽感激涕零,當下以為此後一路太平囉。她想,酒店生涯一定沒有大家想像的黑暗,不過像以前在KTV打工一樣,把客人帶進一個又一個的包廂裡而已,坐檯是小姐們的事情,這間酒店的小姐都受過美姿美儀訓練,幫客人斟酒時必須雙膝跪地,客人們一看女人對他如此尊崇,總是笑得閤不攏嘴。這些事與她無關,她所要做的不過是巧笑倩兮的陪客人說幾句話,就當它是一種溫柔訓練吧,以前連大平總怪她不夠溫柔、不會撒嬌,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步步陷入高雅如所設入的陷阱,以為自己找到一個體貼的女人。如果她老早知道男人喜歡這一套,她應該不會在愛情中敗得那麼慘吧。

珠羽也聽余芳芳說過,打電話給客人,絕對不能語帶要脅的問:『怎麼好久沒來了?』那是低等手法;現在即使要請客人趕快來捧場,也要用無壓力的試探法,只能甜言蜜語的問他們:『好不好啊?很想念你。』充滿關心的聊幾句,客人反而會自動上門,千萬不能給客人壓力,『男人若想要見給他壓力的女人,回家就好了,何必到酒家來呢?』林珠羽想起自己以前每次找不到連大平,總是很習慣的說他:『你死到哪裡去?』真是失策。

雖然在同一個地方上班,但各忙各的,珠羽能和余芳芳交打照面的時候不多。芳芳似乎很受客人歡迎,跟三教九流都能相談甚歡,沒有時間和林珠羽說話。林珠羽總是快清晨才回到家,余芳芳還比她晚回來,常在她熟睡時摸了進來,她累得只聽見芳芳移動東西的聲音以及小狗歡迎主人的喘氣聲。她想,芳芳晚回來的時候必然去做S了。

余芳芳的體力倒是讓珠羽佩服不已,她本來想做一行像一行,好歹要有點求知欲,想要跟余芳芳請教一些應對進退的道理。一連幾天,林珠羽睡到正午才起床,余芳芳和她的狗卻已老早不見蹤影,不知她最近又搞了什麼名堂。

深紫色日記【五】

兩個禮拜悄悄過去,每天必有一餐要吃便宜速食麵或巷口蚵仔麵線的林珠羽,四處奔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幫美語補習班發傳單的工作,也只好屈就了。本來她應徵的是英文教師。負責人看了看她的學歷,對她說:『現在人家都要外國人教才要學,連ABC都不太好找工作,妳要當老師有點困難哦!』不得已,她只好聽從指引,站在學校旁發傳單,賺幾百塊工資,總比沒有好。她戴著大帽子和太陽眼鏡,非常怕有人認出她來。就這樣又羞又懼的在炎炎烈日之下站了幾個小時,流了一斤汗。
拖著疲憊的腳步一級一級走上樓梯,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
幾個看來有點面熟的人,應該是鄰居吧,齊聚在六樓狹窄的玄關,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麼,難不成是出了命案?林珠羽的心跳得好急。社會新聞好像都是這麼寫的:單身女子陳屍房間內,被房東發現……
『妳是住在這裡的嗎?』有個年約六十歲的胖胖老婦人問她。珠羽記得自己曾有幾次在樓梯間和她擦身而過。
『是啊,有什麼事?』
老婦人用狐疑的眼光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小姐,是不是妳無聊在打電話騷擾我們?』所有的眼光都像在捉姦似的,一起落到她身上來。
『我聽不懂。到底發生什麼事?』
老婦人說,她叫李阿娘,是這棟公寓的管理委員會主委,最近有人打騷擾電話到每個人家裡,硬要告訴別人的太太,她和人家先生有一腿,把好幾個家庭搞得雞飛狗跳:『她真的莫名其妙,我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呀,連我,我那口子死了很多年了,她還打來跟我說她跟我老公有一腿──難道他們到陰間開賓館啊?笑死人了……
『小姐,我已經查出來了哦,妳知道誰的電話是3785 嗎?總之是設在妳們這一樓的,知道再告訴我……我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電話號碼沒聽清楚,總之不是她的電話。她想,誰那麼無聊?不過也夠好笑了,怎麼有人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呢?她自己找口飯吃都快來不及了,哪有時間惡作劇?林珠羽一邊洗澡一邊想:其實這樣也不錯,她真想也叫那個惡作劇的女生打電話給高雅如,讓那個心機陰狠的女人誤以為連大平還跟別的女人有一腿……這是她自己很想做,卻沒膽量做的事。她真想看看高雅如像瘋狗一樣的大吼大叫……想到這裡,她哼起歌來。
『什麼事那麼高興?』踏出浴室的門時,余芳芳抱著她的小白狗開了鎖進來。打算好好吃個平價牛排以犒賞自己的林珠羽,以高亢的聲音轉達了剛聽來的故事。話說完了,才發現余芳芳的表情有點文章。『難道是妳做的?』
『就是我!』余芳芳直視她的眼睛:『給他們這些壞人一點教訓!哈,這個叫做以牙還牙,誰教他們要這麼壞!』她似乎對於自己的計謀被拆穿無懼於心。
『妳瘋了?幹嘛?他們惹妳啦?我……天哪,我真是引狼入室,妳想害我受波及啊?』
『誰教他們要對我的狗那麼狠,在樓梯口貼什麼格殺勿論,想幹掉我的狗!芬芬只不過是在下樓時情不自禁的撒了幾泡尿,他們就要牠的命!這種人不給他教訓怎麼行?我可不是給人嚇大的!更過分的是,上個禮拜竟然有人放老鼠藥在樓梯間的角落裡,想要毒死我的狗!』
『可是妳也不能隨便亂報復啊!又不是每個人都想殺妳的狗!』
『我爽!』余芳芳完全不在乎的回答。
這時她簡直像個小太妹,林珠羽深覺自己和余芳芳完全無法溝通。『妳現在麻煩大了,她們說不定會把妳送進警察局……』
『我有很多客人是警察,他們會罩我!』
『妳……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就算妳是鯊魚,妳也會遇到……遇到殺人鯨來吃妳!』
『我才不是鯊魚!妳可不要以為妳在日記本裡罵我是鯊魚我不知道!』
天哪,室友還偷看她的日記!余芳芳總不會以為送她日記本,就有權利偷看她的日記吧,怎麼一點家教也沒有!林珠羽一聽,忍無可忍:『妳幹嘛偷看!』
『我沒有偷看,我正大光明的看!前幾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看妳自己喝悶酒喝得醉死過去,日記沒有閤起來,我還幫妳把燈關掉呢,我無意間瞄到的,妳的文筆還不錯呢……』
聽到這樣的讚美,林珠羽真是哭笑不得。
『我不是鯊魚……我看過海洋影片,我比較像魟魚,有一種叫做魔鬼魟的,看起來很可怕,沒有人敢欺負牠,其實牠很溫柔善良,只吃浮游生物!』余芳芳偏著頭得意的說。她也一點都不在乎珠羽是不是在發脾氣。
『妳現在想怎樣!去跟他們道歉啦,他們可能會原諒妳!』
『我不要!除非放老鼠藥的人先來跟我道歉!』
『我拜託妳去跟他們道歉好嗎?要不要我幫忙牽線……』林珠羽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急於幫闖禍小孩收拾善後的媽。
『辦不到!我不會那麼豬頭,也請妳別這麼白目!』
『妳要……知過能改呀!妳這個人怎麼一點都沒有罪惡感啊!』
『知過能改?罪惡感?』余芳芳又瞇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眨了眨:『那妳用人家的老公沒有罪惡感?』
『妳……妳看了我一整本日記?』
『妳的文筆真的不賴,我那天閒著也是閒著,深受妳的吸引,所以就看下去了,我覺得比小說還好看!說真的,妳可以去寫言情小說,我前不久看到報紙報導,有個在某公家機關打工的小姐,才二十歲,就是暢銷言情小說的作者,她寫的深宮怨女啊、純情格格啊,我都看過,我覺得妳如果寫書,一定會寫得比她更出色,好好加油哦!』
雖然林珠羽已經氣得像被拔掉插銷的手榴彈,但她還是受不了余芳芳的稱讚,嘴裡嘟囔著:『下不為例,妳再看我的日記,我就……就打妳的狗!』話一出口,臉色馬上緩和下來。如今,余芳芳是第一個知道她秘密的『朋友』了。
被余芳芳窺知了心事,林珠羽並沒有惱羞成怒的感覺,因為余芳芳反正是特種行業的女人,沒什麼條件笑她;笑她,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她反而有些心安,覺得吾道不孤。
兩人聊了起來,林珠羽又以泡麵應付晚餐。沒多久,那個叫李阿娘的鄰居果然再度上門挑戰,大聲敲著門,余芳芳逃無可逃,只得應戰。珠羽本以為會有一場激烈的肉搏戰發生,余芳芳的表現卻使她差點噎死──芳芳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李阿娘懺悔,說她因為遭受太多打擊,才會精神錯亂,現在她知道錯了,但也請李阿娘高抬貴手,叫鄰居不要迫害她的狗,她保證會把狗看好,不會讓牠亂撒尿,『您同情同情我,除了狗我沒有別的親人!』她說她的雙親都死於中部的大地震……李阿娘是性情中人,一聽就紅了眼眶,沒再指責余芳芳,還要她有空到自己家裡吃飯;林珠羽在旁聽著,差點給逼出眼淚。待李阿娘走後,林珠羽想安慰余芳芳幾句,余芳芳卻說:『連這種話妳也相信,太好騙了!』
這個晚上她的狀況比被興師問罪的余芳芳慘。
午夜,一個孕婦猛敲她的房門,她開門一看,竟是昔日閨中密友、搶她男友當丈夫的高雅如。個子不到一米五的她挺著超大的肚子,披頭散髮,穿著睡衣似的孕婦裝,劈頭就罵:『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休想在我這裡弄一分錢!妳要我老公借錢給妳?作夢!妳娘咧!以後妳要敢和他在一起,我就叫警察捉姦!把妳關進牢裡!』
在林珠羽還沒真正清醒之前,高雅如已被隨後跟到的連大平拉走。連大平對著她連聲說對不起,一邊安慰著高雅如,兩人拉扯了一陣子,才打道回府。林珠羽又氣又惱,呆坐床緣好一陣子,像一座雕像,動也不動,她實在想不到連大平這麼笨,連這種事都會讓高雅如知道!讓高雅如這個做賊的來這裡喊捉賊……
第二次劃破深夜沈靜的是電話的響聲。她母親哀怨又惶恐的聲音從那頭傳來,問她:『啊妳還有沒有二十萬?妳弟弟……唉妳弟弟沒有駕照,晚上騎了同學的摩托車,撞到一個老人,把人家肋骨撞斷了……嗚……我現在在醫院裡啦,他們說如果我們不賠,就要告他,叫他坐牢!他才高中而已,怎麼辦?坐牢的話,一切就完了……』林珠羽面無表情,輕輕的把電話放在膝蓋上。隔了一會兒,她對著隔壁床的紫紗帳慢慢說:『喂,芳芳,我知道妳已經醒了,妳可不可以幫我,帶我去當酒家女,反正有人聯合起來,逼良為娼……』

深紫色日記【四】

過了半個月還沒找到工作,她鼓起勇氣想問問連大平。這可是她第一次開口借錢,因此猶豫了幾天。兩人過去來往,金錢上倒是分得清楚,他請她一次,她也必然回請一次,不會佔男人的便宜。
她主動約了連大平。
兩人在陽明山馬槽洗溫泉。簡陋的浴室牆上不時有小蟑螂出沒,林珠羽不時受到驚嚇,連大平興致很高,餓鬼似的和她做愛。她勉為其難的同意了。在熱氣蒸騰的浴室裡,她至少流了一公斤的汗,皮膚不斷的碰到長著青苔或霉斑的木牆,全身都快發起癢來;怕隔壁的人聽見曖昧的聲響,她還把毛巾塞在連大平氣喘吁吁的嘴裡。就在他的喘息聲中,珠羽小聲的問:『你有沒有辦法借我下個月生活費?』
連大平反應挺快的,馬上似笑非笑的說:『我就說咧,今天妳特別熱情,如果不是缺錢,妳會不會主動找我?』
『你怎麼這麼說啊?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妓女似的!你把我當什麼?』珠羽心裡的地雷被莫名其妙的引爆了。『我有跟你要過錢嗎?有要你養過我嗎?有跟你計較過什麼嗎?我如果不是過不去,何必跟你開口?』
她咬牙切齒的說,眼淚像溜滑梯一樣的掉下來。
『妳別那麼兇嘛,我又沒有說……又沒有說……不行……妳可以溫柔一點嗎?妳不知道妳變兇的時候很難看啊?我的錢,都在她那裡,我……會試試看……』連大平一副自認倒楣的表情。這麼一說,非但沒有抑止珠羽的怒氣,反而讓她更生氣。他們之間的舊帳翻起來可有好幾大本:『我兇,她溫柔,所以你娶她,不娶我,對不對?她溫柔到連你的錢都已經管到了?我告訴你,她的溫柔都是假的!只有你相信!你現在誤上賊船下不來了吧!誰知道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連大平也很不高興,『隨便妳怎麼講。』瞪了她一下,欲言又止,林珠羽也豁出去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不斷起伏的胸膛,兩人就這樣全身赤裸的相視著,連大平隨即把眼光投向黝暗的角落,這時,林珠羽看到他大腿上新結疤的一道猩紅。
『怎麼割的?』
連大平過了半晌才回答:『給妳說中了好不好,我誤上賊船下不來了。妳不要歇斯底里──我已經夠可憐了,她每天在家裡發神經,懷疑我有沒有跟妳在一起,前天她偷看到我的行動電話上有妳的號碼,還拿了小刀在手腕那邊要割下去,我搶過來,不小心被她揮到。』
這樣的事情倒是出乎林珠羽意料外。
在過去難以收拾的三角戀情中,她以為她是唯一的受害者。她和連大平打從大二就在舞會中認識了,當時兩人都土得可愛;連是軍校學生,長得高大英挺,外表人模人樣,脾氣也算溫和,與她想像中的白馬王子相去不遠。
沒想到一畢業就情海生波。她心想除了感情穩固之外,好歹也要有些經濟基礎,不用那麼早結婚,沒想到念書的時候常常和他們玩在一起的高雅如,在畢業後回到台中,竟然利用連大平外調的機會『就近照顧』,不但有了感情,還有了孩子。高雅如個子小小的,長相也不起眼,林珠羽仗著自己清純的姿色和玲瓏的身段,怎麼想也沒把高雅如放在眼裡,當然也沒把她當成對手。高雅如手段狠,一有了孩子,大大方方的到連家去見未來的公婆,要連大平娶她。說好聽點,連大平是個溫和的人,說難聽點,是個沒原則的人。他怕高雅如鬧到軍中去,會害他受處罰,怕丟臉,就這樣娶了高雅如為妻。林珠羽這個正牌女友硬給逼成了婚外情的第三者。
林珠羽好恨自己沒手段,她明白自己是吃了悶虧──她從小在鄉下長大,哪有這種心機?兩人是老早有親密行為的,只是為了前途,為了不鬧醜聞,她很小心的每天吃避孕藥以免發生意外。幾年的感情被節外生枝的一夜情給摧毀了,只怪連大平對她不夠忠貞,竟給高雅如拐了去。攤牌那日,連大平流著淚來乞求她諒解,她能說什麼呢?人家婚期都已經定了她才知道,連大平的媽知道高雅如懷的是男孩,高興得要命,完全忘了當初珠羽到他們家拜會時多麼有禮數,曾是她心目中的好媳婦。
攤牌時連大平哭著對她說:『我真的只想和妳在一起,在我心裡,妳才是我的新娘!』這是他平生對她說過最浪漫最感人的話,只可惜時間不對,卻還是騙了她流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他娶高雅如的那天,她真想到婚禮會場自焚!可是,她自小是個上進的人,心裡有個微細的聲音告訴她:努力了這麼久,怎能為奸夫淫婦賠上一條命呢?那天夜裡,她在房中拚命把自己灌醉,只求失去知覺,雖然渾身輕飄飄的,但腦袋還是無比清醒,一直想著:怎樣才能讓這兩個叛徒後悔?過了十二點,連大平卻來敲她的房門,一身酒氣站在外頭,她一開門,就往她懷裡撲,像找到了依靠一樣。
他竟然溜了出來!他的新婚之夜,竟還是屬於她的。那一夜比之前所有的夜晚都還熾熱難耐,兩人好像要拚盡身上所有的力氣相愛似的,享受著肉體的愉悅,精神上的恨意忽然變成催情的酵素,使她確定自己更加愛他,他也以同等溫熱的體溫回應。兩人像一對被拆散的亂世兒女,外頭不時出現的汽車喇叭聲彷彿烽火連天。
難分難解的愛為他們的愛情帶來新鮮感,卻也帶來危機,林珠羽實在不能阻止自己在和他做愛時想到他的背叛,罪惡感也像細菌一樣分裂繁殖──無論如何,他的老婆在家待產,是她永難釋懷的事情。她也接受過親友的好意去相親,但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實在很難對皮相不如連大平的男人感興趣。她發誓過千百次,要離開這個有婦之夫,包括把房間分租給別人,都是一種下定決心的殘酷步驟,然而,斷不了就是斷不了。
除了把剪不斷的愁緒寫在日記上,她沒有對象可傾吐。
看到連大平的傷疤,她又心疼起他來。原來愛情的勝利者未必是快樂的──明白了這個事實,對林珠羽來說,好歹是個安慰劑。
『我幫妳想想辦法。妳……別太辛苦了……』
連大平送她到巷口,背過身子,沒說再見就走了。珠羽看著街燈把他的影子拉長,一步一步遠離,無奈的嘆了口氣。

深紫色日記【三】

『妳到底是做什麼的?』余芳芳搬來的第三天,林珠羽終於鼓起勇氣問她。余芳芳這三天幾乎不曾出門,白天都躺在床上看林珠羽典藏的言情小說,晚上就看VCD,如果林珠羽想出去買飯,余芳芳也都請她順便代勞。
『公關業。』余芳芳漫不經心的回答。珠羽想,我猜得沒錯,她是貓。她媽媽管風塵女子叫貓。
『妳幾歲?』
『老了,二十一囉!』
『二十一叫老,想氣死我是不是?』林珠羽說。
『可是我的心態比妳老。』余芳芳穿著HELLO KITTY的紫色棉質睡衣,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擺出一個撩人的姿態。『我看的世面比妳多太多了,妳剛畢業沒多久,對吧!』
她還自以為料事如神呢──珠羽有點不服,雖然芳芳沒猜錯。
『妳幾歲開始做這行?』
『十六,高中一年級時,我假冒十八歲去上班。』
『妳怎麼沒去上班?』
『妳問話的口氣真像以前我們學校的教官。我現在在休息──做我們這行,酒喝多了,晝夜顛倒,身體容易搞壞,賺了一筆錢之後,都要好好調養。妳不知道啊?反正妳也不會知道啦,我這次休息一個月,剛從日本回來,就搬到這邊來。』
『妳們不是賺很多?怎麼不找個好一點的房子?』
余芳芳瞇著眼笑:『我以前住的地方太多人知道啦,我覺得住得平凡一點,有人跟我在一起住,比較安全,不會動不動就有人來找我。還有,省一點囉,我們這一行能做多久?我可不是那種完全不考慮未來的。我打算要恢復一點學生生活,再過兩天我就去上電腦課。』
原來兩個人找室友的目的還有共通之處。
林珠羽從沒認識過真正的酒家女,余芳芳應該算是第一個,不過她的生活跟珠羽想像的有點距離。她還真懂得『生涯規劃』呢。這幾天,沒看到男友來找她,也沒看她喝酒,她連喝咖啡都很有節制,吃的也是一般的自助餐。
『換我問了吧,我也沒看到妳去工作啊?』余芳芳忽然抬起頭來看著珠羽。
『正在找。』珠羽不想詳加解釋。
『妳很需要錢吧?這幾天都有人來打電話給妳跟妳調頭寸,對不對?』
『小姐,妳知道的事還真多,該不會將來想去考調查局當探員吧!』
『我們那邊的姐妹,最常接到家人這種電話,我聽妳的聲音就知道了。小心哦,家裡有人要借錢,是淪落風塵的開始。不過,那種為了替別人還錢下海的,通常做我們這行也做不好。』余芳芳講話像是電視中兩性節目裡的愛情專家。
『妳不要烏鴉嘴。我人窮志不窮。』林珠羽瞪了她一眼。這幾天珠羽忙著寄履歷和面試,自從把十五萬拿給母親還債之後,手邊剩不到五千塊錢,她已經開始吃泡麵。
心靈空虛的時候,她最拒絕不了連大平的甜言蜜語,雖然找了個新室友,連大平找她不再那麼方便,但她還是答應和連大平約會。連大平的錢被他老婆控制得緊緊的,兩人秘密約會時她半推半就的當了車床族,在陽明山邊看夜景邊恩愛,把過去發過一百次的誓:『再理會連大平我就是白癡』拋到九霄雲外。
這個春天一切都不對勁,好像一個體質從沒過敏的人忽然得了花粉熱一般。余芳芳一語成讖。



難怪有人說,這個年頭,每隔三年就隔了一個世代,林珠羽發現自己和新室友余芳芳存在著某些很難溝通的地方。酒家女余芳芳仍在放『休養假』,但某些晚上已開始逾午夜未歸,三更半夜才聽到她進門的聲音。這一夜她半夜被狗叫的聲音吵醒。
林珠羽嚇得翻下床來,以為自己作了個噩夢。
『我怎麼聽見狗叫?』話沒說完,她已經看到一條小白狗睜著圓眼睛,天真的對她搖尾巴,輕吠了兩聲。『哪裡來的狗?』
『我的生日禮物啊。』余芳芳輕描淡寫的說。
『喂,』林珠羽的睡意全消:『妳該不會想養牠吧?』
『不然,要讓牠當流浪狗啊?』
這是什麼回答?林珠羽又強調了一次:『妳該不會想把牠養在這裡?』
『是啊。養條狗一直是我小時候對家的夢想。』
『可是養狗可不是我的夢想!』看余芳芳如此不可理喻,林珠羽簡直氣急攻心。
『姐姐,行行好嘛,』余芳芳嘴裡眼裡都是笑,用令人酥麻的聲音說:『妳看牠,不會為妳惹麻煩的,牠不太會叫,是很好的瑪爾濟斯狗呢。我今天跟牠在夜市裡一見鍾情哦……好嘛……』
不愧是酒家女。她心想,竟然想拿對付恩客的步數來對付我!
林珠羽實在不想在三更半夜和室友吵架,何況吵架並非她的專長。她是個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和同學發生衝突的人,連說不都很困難。她躺下身來,面著壁,模模糊糊又睡著了,半夜裡彷彿聽到余芳芳一直用比在嘴裡溶化的牛奶糖更甜蜜的聲音對小狗呢喃。
第二天下午,林珠羽面談回來,看見小狗還留在房裡,在牠深紫色的狗窩中舒舒服服的躺著,林珠羽發現桌上有個精心包裝的禮物。拆開來一看,是一本深紫色日記──製作精細,是名牌產品呢,林珠羽雖然從沒買過這個牌子,但也知道它價值不菲,至少要五千元吧?誰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她呢?絕對不是連大平,目前為止,連大平送她最貴重的東西是個SWATCH的手錶。
『妳還喜歡吧。』余芳芳從浴室探出頭來。
『妳幹嘛……』這下子,林珠羽心知肚明了。
『我看妳很喜歡寫日記,剛剛逛街看到這個,就買下來了,送給妳,當見面禮囉!』
休想這樣就讓我同意妳養狗!林珠羽心想。但拿人的手軟,手裡拿著別人送的禮物,就是無法不把笑容堆在臉上。
她對我真大方啊。非親非故,無功不受祿……
林珠羽竟然有一點感動。她蹲下身去摸摸小狗:『那牠會不會隨地便溺啊?』
『不會啦,牠都尿在報紙上。』
『大號呢?』
『我每天會帶牠散步啦。』
『那牠叫什麼名字?』小狗費勁的舔著珠羽的手,好像在請求她收容似的。
『叫做芬芬,牠是芬芬,我是芳芳,我們是姐妹囉!』余芳芳笑的樣子好像剛被老師讚美的幼稚園學生。
珠羽實在不好意思掃她的興。
好久沒有人對自己好了。最近老是求職失敗的珠羽,分外感覺到余芳芳對她的善意,也讓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多了解新室友。一聊起天來,她發現芳芳年紀輕輕,已經到過很多地方旅遊,到日本東京就像在走廚房一樣,連巴黎、紐約和羅馬她都去過呢。『妳會說英文啊?』好歹也是外文系畢業的林珠羽問。
芳芳笑著說:『不用啦,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不用說英文,拿出信用卡來就可以啦,也不會有人因為我不說英文就不賣我東西。』
珠羽想,這真是個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哦。她最近窮得快走投無路,連走在街上都覺得路邊小販在歧視她,下個月的房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求職困難,好公司人事都凍結了,有些公司老闆嫌她是夜間部畢業的,有些則是只有一個缺,卻有一百個人去爭,每一個人力網站都告訴她,行政人員目前人才過剩,不好找事做,連她自己也對前途看淡了。

不太歡迎觀光客的築地市場


新聞上說,觀光客太干擾築地市場了,所以築地商人決定不再允許觀光客亂闖亂逛,只開放局部區域與時間.這曾是我很喜歡遛達的地方,過去這兩年,每年我都去了一次築地市場



這是冰凍的鮪魚,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鮪魚.活到這麼大,卻成為盤中珍饈,蠻可憐的




切鮪魚要有獨門功夫,像庖丁解牛一樣.這些魚販都是家學淵源,十分老練




工作時,聚精會神的男人,總會讓我心生崇敬.





築地市場裡呼嘯而過的運輸車,這大概是全日本車子最橫衝直撞的地方.我可以感覺大部份的運輸工不太喜歡觀光客來擋路.





最有名的這家壽司店,大和壽司.門口總是大排長龍


.


總是忙得不得了的壽司師傅.敬業態度還是一流的.點菜很簡單,就算不懂日文,只要指著隔壁的人家吃的東西就行了.每一份由師傅調配的握壽司大概是一千台幣出頭吧




壽司近照.這是鮪魚肚.我把海膽壽司吃掉了,才想到應該要為壽司拍張照才對


.


以日本物價來說,這裡的海鮮批發價算是很便宜的




別只看海鮮了.有一次到築地,剛好是銀杏掉落的季節.我的美食之旅仍有詩意.



雨的味道


當你憂鬱時的雨的味道

我很習慣下雨,但是我並不喜歡下雨。

我是宜蘭人,小時候天天下雨。直到現在,只要不是暴風雨,我幾乎没有打傘的習慣。





不喜歡下雨,也有例外。

有一些雨的味道很讓我欣喜。

比如春天來時的第一陣雷雨。天外迢遞著悶雷,宣示著潮溼的冬天或許就要結束。

雖然春季,綿綿軟軟的雨絲總不放棄時時輕撫大地。





春天有一種不一樣的味道。如千面平鏡般的水田,不再只是反映著天光與雲影。

有時披上冶豔的嫩綠風衣。

* ****




或許花朵會歡迎雨。

下雨的春天,花有不一樣的姿態。

低著頭,彷彿在沈思些什麼。

* ****



彷彿在沈思,也彷彿在等待。

每一朵花都有一個使命。

等待蜂與蝶,等待種子的孕育。

不能做什麼,只能悄悄盛開,然後等待。

* ****



雨中,花是寂寞的。

蜂與蝶不會到來。直到雨歇,直到最後的雨,

像最後一滴淚水掉落。

* ***



有時只能在無盡的雨中寂然開落。




等待著潮溼的心情遠離。






紅樓夢裡有一句話,說:

春榮秋謝花折磨

似這般生關死刧誰能躲?

梅雨的季節,

擰不乾的心情,

只能這樣靜靜的看著,花的表情.

京都張牙舞爪的楓紅


大家都以為,我很忙,無論如何,十一月我還是偷空跑到京都拍了楓葉,去了兩趟,月底才拍到滿山楓紅。



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京都東福寺的楓葉,隨便照就是紅的。滿山滿谷很張牙舞爪的紅,人生很多時候,只是運氣問題……



不是每一棵楓樹都會變紅,有的只是枯黃,還是運氣問題,但無損於美麗。




仍是東福寺,被楓紅淹没了的寺廟。




泰戈爾的詩,願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這就是他說的秋葉了吧。



讓人不能夠正眼直視的紅——滿山紅似火





我住在京都凱悅,這是路邊三棵顏色迥異的樹。







落楓,







秋日最紅豔的果實,若知道這是什麼樹,請告訴我吧




美瑛丘陵




秋日的美瑛丘陵。我騎著單車,辛苦的登上了丘陵地形中的相對高點。金黃色的麥田、淡黃色的油菜花田和仍然嫩綠的草原,像大地上固定的拼布波浪一樣──美則美矣,可是…這已是秋季最後的豔麗了。





四季之丘的彩虹花田。雖然是人工刻意栽培,也還是夠令人感謝大自然的了。









這時候還能盛開的,都是生命力堅強的花卉吧。這時候還來這裡旅行的,卻都是被盛夏時節遺落的旅人了。








波斯菊的生命力,應該是最旺盛的吧。雖然它們看起來如此纖柔,總是隨風飄搖。然而卻可以在最短時間裡,以姹紫嫣紅掩蓋土地。





千辛萬苦到了富田農場,夏日繽紛的彩虹花田都改種經濟作物了;薰衣草也變成了綠藻一般。我只能認命的告訴自己:看,這淡季,杉林很美,香氣也很濃鬱,而屬於你的空間很空曠。






落日黃昏,秋天的麥田,原野中稀落的農舍。有陽光的天氣,風乍寒還暖,一幅安詳圖畫。其實北國的生活卻是大不易的。那是泰戈爾的詩吧:遠遠去了的夏之音樂,翱翔於秋間,尋求它的巢穴。





我一個人騎著單車,在美瑛遊蕩,口袋裡放著一個指北針,不時拿出來看方向。 剩下自己一個人,毫無倚靠的時候,就必須斟酌去路了還是找到了西北之丘,這個山坡上,還有一大片新鮮的向日葵。







一萬朵把臉背向我的向日葵。


我喜歡他們堅決向著陽光的樣子。





什麼是秋風掃落葉的魄力呢?昔日芳草,今之蕭艾。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






我真是無聊啊,無聊到把地上的蟲子當模特兒了。


今夜我可以寫出




這就是地理課本上的冰河,完美的弧度。



差一點害我送掉小命的南極喬治王島機場,很像小學積了水的操場.我等了兩天一夜的飛機,然後在瘋狂的震盪中起飛。




像瓦斯桶的南極海豹,不要小看他們,他們是企鵝殺手,我看到了沒有毛的企鵝屍體,企鵝的脖子其實很長.



冰河是永遠的孤寂




這是晚上十一點拍的照片,永晝之夜,仍然昏暗,所以模糊,企鵝很安詳的睡在一起,海灘上都是紅色海藻,還有企鵝的屍體




這大概是我拍過的唯一的鳥了,我用徠卡m6,50的鏡頭拍的,沒有帶任何長鏡頭.而低溫之下,只有不需電力的照相機可以使用,還是要感謝機械相機的.我太喜歡m6了.可是因為沒有長鏡頭,所以離他們很近很近,不到一公尺吧,牠們竟也沒當我是外人.




智利百內冰原,零度的水,所以他們不許我泛舟.我一直很喜歡獨木舟,如果水不太急,其實也划得不錯.




一群智利高原的野生駱馬家族.




冰河,每一個冰柱,大概都有三個我那麼高吧.嚴峻而鋒利,卻讓人難忘,冰塊是藍色的.只有南極的冰塊是藍色的.



智利,詩人聶魯達稱為旗幟之城的一個海港,一家山崖上的咖啡廳,各式各樣的船隻,天空是最藍的藍,希望有一天,我還會可以回到這裡,喝一杯咖啡.



一個不一樣的海港.它時時洪水泛濫,淹没整個城市.我拜訪的這一天,晴天歷歷,是它最溫馴的時候.



智利,聶魯達的家,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詩人.沒有經過電腦潤色過的天空與海水,藍得讓人有一點憂傷






南極喬治王島,我孤伶伶的走在最後頭.其實島上遊客也只有九個人,都住在智利的科學觀測站裡.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日本來的情人,他們曾經承諾,如果相愛,一定要一起到南極.多麼能夠激發想像力的美妙故事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零下十五度,隨時,會有風暴捲走平靜,氣溫可以在一分鐘內陡降十五度.


我從未寫過詩,我的文字一向囉嗦,也沒有才華足以寫詩,但我,多麼喜歡詩.


只是因為一首聶魯達的情詩,讓我到了智利,還有南極,和你一起分享:



今夜我可以寫出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寫,譬如說,「夜被擊碎


而藍色的星在遠處顫抖。」


晚風在天空中迴旋歌唱。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我愛她,而有時候她也愛我。


而許多彷彿此刻的夜裡我擁她入懷。


在永恆的天空下一遍一遍地吻她。


她愛我,而有時候我也愛她。


啊,你怎能不愛她晶瑩碩大的眼睛?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想到不能擁有她,想到已經失去了她。 


聽到那遼闊的夜,因她不在而更遼闊。


詩遂如草原上的露珠滴落心靈。


我的愛不能叫她留下,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夜被擊碎,而她離我遠去。


都過去了。在遠處有人歌唱。在遠處。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我的眼光搜尋著彷彿要走向她。


我的心在找她,而她離我遠去。


相同的夜漂白著相同的樹。


昔日的我們已不復存在。


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我曾經多愛她啊。


我的聲音試著藉風探觸她的聽覺。


別人的。她就將是別人的了。一如我過去的吻。


她的聲音。她明亮的身體。她永恆的眼睛。


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也許我仍愛著她。


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麼長。


因為在許多彷彿此刻的夜裡我擁她入懷,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這是她帶給我的最後的痛苦,


而這些是我為她寫的最後詩篇。



(這是陳黎的譯詩,出自《二十一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