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日記【二】

『發生什麼事了?』
四周一片黑暗,她被一種低沈的怪聲音吵醒的。那個聲音害她夢見自己在一個處處著火的森林中被一隻無形的野獸追殺,手上雖然有一根長槍,卻不知敵人何在,沒法出手,嚇出一身冷汗……
林珠羽喘著氣,睜開惺忪朦朧的眼睛。好在是夢。沒有任何地方失火,使她鬆了口氣,她安慰自己:沒事、沒事,不要怕……可是低沈的怪聲音還是持續存在著,使她的耳膜燥熱起來……黏膩而曖昧的聲響,像催魂一樣,使她的意識恢復清醒。
那個聲音還在。就在自己的房間內。她豎起了耳朵,捕捉聲音的方向,是了,就在那座紫色睡帳裡,她翻身坐起,企圖憑著街燈滲透進來的餘光看清紫色帳中的異動。
一種低吟持續從她尚未看清臉孔的女人──她的新室友的喉嚨發出來,她的身子像驚濤險浪中的小船般無助的翻來覆去。林珠羽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種方式在說夢話,本想翻身再睡,那個聲音卻越叫越起勁,讓她腦袋發脹,像個即將爆破的熱氣球。她壯著膽按開檯燈,掀開神秘的紫紗帳,用力搖醒這位尚未打過照面的室友:『喂……妳在作噩夢嗎?快醒來啊……』
她的臉孔清秀、肌膚白嫩,卻有點浮腫的感覺,半睜著眼,似醒非醒、似笑非笑的說:『噩夢?不是……我酒喝多了,我夢見在做愛……媽的,我怎麼連作夢都這麼敬業啊……』說話時噴了珠羽一臉發了酵的酒氣。然後她又極安詳的轉身睡了,呻吟聲變成了輕輕的打呼聲。
天哪,這是什麼回答?
這個答案使林珠羽不安的心跳得更快,整夜不能入眠。做愛?敬業?莫非這個女人真的是在風月場所工作?不會吧,她那麼的年輕,也許二十歲還不到呢。漫畫看太多了嗎?她最怕失眠,就算失業,白天也把自己搞得累得跟流浪犬一樣,以方便入夜時倒頭就睡,現在好了,滿腦子胡思亂想,像她幼年時某個颱風夜裡,家中發臭糞坑裡面拚命湧出來的蛆一樣……
她當然也想到了連大平。連大平現在在做什麼?抱著他的新婚妻子入睡嗎?他是不是剛剛和那個女人做愛了呢?在夢裡可有想過她?為什麼他要背叛她卻又放不下她?他會再來找她嗎?她嘆氣連連,直到窗外的天色亮了起來。時針指著六點,她想,反正是睡不著了,決定到附近公園跑一圈,早點去吃早餐,買份報紙。再回到房間,新室友還沒醒來,她想睡回籠覺,卻被電話鈴聲嚇了一跳。
『喂,是我啦……老四,妳在聽嗎?』是她母親的聲音,母親孩子多,都用排行順序叫喚他們。
『妳怎麼這麼早打來?媽,什麼事?』
『老四,妳最近好嗎?』
林珠羽哪裡敢告訴媽媽她剛失業。連忙說很好。
『不好意思啦,老四,』媽媽的聲音忽然顫抖了起來:『妳爸爸最近跑去簽六合彩輸了,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這個人以前就是喜歡賭,沒有拿家用回來也就算了,每天都讓人家到我們家來討債,妳們離家以後他越賭越厲害,昨天有人來我們家討錢,說是不給的話要燒我們的房子……』
她一股火氣往腦門衝。『他欠了多少錢?』
『十五萬多……』天哪,她一年吃飯的錢!
『爸爸跑到哪裡去?』
『人家來要錢,他就不見了。他打電話給我,要我幫他想辦法,否則人家要砍斷他一隻手臂……』
兩隻手臂都給人家砍掉好了,免得他又去賭。林珠羽真想賭氣這麼說。
從前爸爸愛喝酒愛賭博,一個月欠人家幾千塊錢,已經搞得家裡寅吃卯糧,所幸姐姐們外出工作,都會寄錢回家,媽媽除了看店之外,又辛苦的在後院種菜、做手工藝貼補家用,家裡才能過日子,沒想到爸爸年紀越大,賭得也越大。年過半百,竟還不忘情賭博。
『老四,妳那裡有沒有錢可以救急?』
『我不是每個月都匯一萬塊給妳?』林珠羽氣得像隻被逗弄的河豚。
『有啦,我知道啦,可是現在真的沒有錢了……』媽媽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珠羽是個心軟的人,人家一哭,她的氣就被澆熄了一大半,語氣也軟了。
『姐姐呢,姐姐那邊沒有嗎?』
『妳大姐的婆婆管得多,二姐最近被倒會,三姐懷孕了當家庭主婦,老公也沒給她錢,妳妹妹自己花都不夠,我找妳也是有苦衷哦……我看妳很節省,應該有一些吧?』
『我再想想辦法……』她萬般糾結的把電話掛了。早知道,應該直接告訴媽媽自己失業了。可是媽媽真的很可憐。真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總沒想過要離開不負責任的爸爸,一輩子甘願受他的拖磨。
珠羽的爸爸在那個年代算是受高等教育的,念了高中,繼承了阿公的雜貨店,從沒到外頭找事做,娶了賢慧的老婆來看店,自此什麼都不管了。小學沒畢業的媽媽把店看得井井有條,但一個米袋再滿也敵不過爸爸捅的大漏洞。爸爸外頭的女人也沒斷過,明明沒做什麼事業,卻也喜歡到地方的茶室和風化場所應酬,媽媽一吵,他就說:『男人的世界,查某人不會了解的。』
這下再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心想,如果把十五萬給媽媽,自己省吃儉用來的錢就全沒了,恐怕下個月連縮成一半的房租都付不出來。就在她呆呆的看著一隻蜘蛛在白色的天花板的死角處吐絲,偏偏有人來敲門。
屋漏偏逢連夜雨,連大平就站在房門外,他一個箭步衝進來,抱住她,一張嘴堵了過來。林珠羽用了吃奶的力氣把他推開:『你幹嘛?有人啦……』
『找了妳幾天,妳都不接行動……我來找妳,送早餐給妳吃!』連大平又擺出一張天真的臉。沒多久,他也注意到環境的變化:『啊?妳的房間怎麼有一半變成紫色的啊?』
連大平今年三十歲了,比她大上五歲,由於長著大眼睛和娃娃臉,還有一頭濃密的頭髮,看起來還比林珠羽年輕些。林珠羽別過頭去,故意不看他,就是他無辜的眼神,讓她像一隻蜘蛛,把自己纏在感情的網中央,不得超脫。
『噓,小聲點,我有新室友,』林珠羽說:『你請回吧。這裡可不是你要來就可以隨便來的地方。』
『我好累……我昨天跟她吵了一夜……』連大平沒管她,整個人逕自栽進珠羽床裡。
『吵什麼?』
『還不是為了妳,她懷疑我跟妳還沒有斷。』
『她的懷疑也不是沒道理。你現在就在這裡。』林珠羽的語氣冷冷的,但嘴角卻忍不住抹上一筆勝利的驕傲。『我們還是斷了吧,免得她為難你,你為難我,我為難她……』
『看,妳的嘴這麼利,真像我家的金門菜刀!』
『好啦,你趕快走了,我不想給室友壞印象,走了走了……上班時間到了……』
她把他往門外趕,他卻殷勤的說:『我晚點打電話給妳,妳的手機要開哦。』
珠羽心中五味雜陳。這本來應該是她的男人──如果凡事都可以論先來後到的話。他有一點可愛,一點壞,黏她的時候像隻血蛭趕也趕不走,不睬她的時候像斷了線的風箏看也看不到;一口甜言蜜語討她歡心,又常用離了譜的不負責任惹她不高興,愛得死去活來就是這種感覺吧。連大平離開原本的女友和她在一起,沒多久又娶了她的好友當老婆,劇情比她看過的任何言情小說還離奇。
她永遠躊躇著該不該趕他走。如果沒有新室友,和連大平斷絕來往並不容易,他簡直把這個租來的套房視為自己的後宮一般行走自如。
再度鎖上門時,背後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喂,妳那個男朋友是有老婆的對不對?』
聲音來自紫紗帳裡,糅合了稚氣與世故,使珠羽聽了不寒而慄。
『妳怎麼知道?』難道剛剛的談話清楚的透露了她的沈痛嗎?
『我看人看多了,就是知道,有婦之夫講話有一種特別的腔調,不管他結婚多久,就是有那種調調,別想騙我。在我看來,他吃定妳哦。』這是林珠羽和她的新室友余芳芳的第一次交談。林珠羽沒有回答余芳芳的問題,但她還是請余芳芳一起分享了連大平帶來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