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日記【四】

過了半個月還沒找到工作,她鼓起勇氣想問問連大平。這可是她第一次開口借錢,因此猶豫了幾天。兩人過去來往,金錢上倒是分得清楚,他請她一次,她也必然回請一次,不會佔男人的便宜。
她主動約了連大平。
兩人在陽明山馬槽洗溫泉。簡陋的浴室牆上不時有小蟑螂出沒,林珠羽不時受到驚嚇,連大平興致很高,餓鬼似的和她做愛。她勉為其難的同意了。在熱氣蒸騰的浴室裡,她至少流了一公斤的汗,皮膚不斷的碰到長著青苔或霉斑的木牆,全身都快發起癢來;怕隔壁的人聽見曖昧的聲響,她還把毛巾塞在連大平氣喘吁吁的嘴裡。就在他的喘息聲中,珠羽小聲的問:『你有沒有辦法借我下個月生活費?』
連大平反應挺快的,馬上似笑非笑的說:『我就說咧,今天妳特別熱情,如果不是缺錢,妳會不會主動找我?』
『你怎麼這麼說啊?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妓女似的!你把我當什麼?』珠羽心裡的地雷被莫名其妙的引爆了。『我有跟你要過錢嗎?有要你養過我嗎?有跟你計較過什麼嗎?我如果不是過不去,何必跟你開口?』
她咬牙切齒的說,眼淚像溜滑梯一樣的掉下來。
『妳別那麼兇嘛,我又沒有說……又沒有說……不行……妳可以溫柔一點嗎?妳不知道妳變兇的時候很難看啊?我的錢,都在她那裡,我……會試試看……』連大平一副自認倒楣的表情。這麼一說,非但沒有抑止珠羽的怒氣,反而讓她更生氣。他們之間的舊帳翻起來可有好幾大本:『我兇,她溫柔,所以你娶她,不娶我,對不對?她溫柔到連你的錢都已經管到了?我告訴你,她的溫柔都是假的!只有你相信!你現在誤上賊船下不來了吧!誰知道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連大平也很不高興,『隨便妳怎麼講。』瞪了她一下,欲言又止,林珠羽也豁出去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不斷起伏的胸膛,兩人就這樣全身赤裸的相視著,連大平隨即把眼光投向黝暗的角落,這時,林珠羽看到他大腿上新結疤的一道猩紅。
『怎麼割的?』
連大平過了半晌才回答:『給妳說中了好不好,我誤上賊船下不來了。妳不要歇斯底里──我已經夠可憐了,她每天在家裡發神經,懷疑我有沒有跟妳在一起,前天她偷看到我的行動電話上有妳的號碼,還拿了小刀在手腕那邊要割下去,我搶過來,不小心被她揮到。』
這樣的事情倒是出乎林珠羽意料外。
在過去難以收拾的三角戀情中,她以為她是唯一的受害者。她和連大平打從大二就在舞會中認識了,當時兩人都土得可愛;連是軍校學生,長得高大英挺,外表人模人樣,脾氣也算溫和,與她想像中的白馬王子相去不遠。
沒想到一畢業就情海生波。她心想除了感情穩固之外,好歹也要有些經濟基礎,不用那麼早結婚,沒想到念書的時候常常和他們玩在一起的高雅如,在畢業後回到台中,竟然利用連大平外調的機會『就近照顧』,不但有了感情,還有了孩子。高雅如個子小小的,長相也不起眼,林珠羽仗著自己清純的姿色和玲瓏的身段,怎麼想也沒把高雅如放在眼裡,當然也沒把她當成對手。高雅如手段狠,一有了孩子,大大方方的到連家去見未來的公婆,要連大平娶她。說好聽點,連大平是個溫和的人,說難聽點,是個沒原則的人。他怕高雅如鬧到軍中去,會害他受處罰,怕丟臉,就這樣娶了高雅如為妻。林珠羽這個正牌女友硬給逼成了婚外情的第三者。
林珠羽好恨自己沒手段,她明白自己是吃了悶虧──她從小在鄉下長大,哪有這種心機?兩人是老早有親密行為的,只是為了前途,為了不鬧醜聞,她很小心的每天吃避孕藥以免發生意外。幾年的感情被節外生枝的一夜情給摧毀了,只怪連大平對她不夠忠貞,竟給高雅如拐了去。攤牌那日,連大平流著淚來乞求她諒解,她能說什麼呢?人家婚期都已經定了她才知道,連大平的媽知道高雅如懷的是男孩,高興得要命,完全忘了當初珠羽到他們家拜會時多麼有禮數,曾是她心目中的好媳婦。
攤牌時連大平哭著對她說:『我真的只想和妳在一起,在我心裡,妳才是我的新娘!』這是他平生對她說過最浪漫最感人的話,只可惜時間不對,卻還是騙了她流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他娶高雅如的那天,她真想到婚禮會場自焚!可是,她自小是個上進的人,心裡有個微細的聲音告訴她:努力了這麼久,怎能為奸夫淫婦賠上一條命呢?那天夜裡,她在房中拚命把自己灌醉,只求失去知覺,雖然渾身輕飄飄的,但腦袋還是無比清醒,一直想著:怎樣才能讓這兩個叛徒後悔?過了十二點,連大平卻來敲她的房門,一身酒氣站在外頭,她一開門,就往她懷裡撲,像找到了依靠一樣。
他竟然溜了出來!他的新婚之夜,竟還是屬於她的。那一夜比之前所有的夜晚都還熾熱難耐,兩人好像要拚盡身上所有的力氣相愛似的,享受著肉體的愉悅,精神上的恨意忽然變成催情的酵素,使她確定自己更加愛他,他也以同等溫熱的體溫回應。兩人像一對被拆散的亂世兒女,外頭不時出現的汽車喇叭聲彷彿烽火連天。
難分難解的愛為他們的愛情帶來新鮮感,卻也帶來危機,林珠羽實在不能阻止自己在和他做愛時想到他的背叛,罪惡感也像細菌一樣分裂繁殖──無論如何,他的老婆在家待產,是她永難釋懷的事情。她也接受過親友的好意去相親,但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實在很難對皮相不如連大平的男人感興趣。她發誓過千百次,要離開這個有婦之夫,包括把房間分租給別人,都是一種下定決心的殘酷步驟,然而,斷不了就是斷不了。
除了把剪不斷的愁緒寫在日記上,她沒有對象可傾吐。
看到連大平的傷疤,她又心疼起他來。原來愛情的勝利者未必是快樂的──明白了這個事實,對林珠羽來說,好歹是個安慰劑。
『我幫妳想想辦法。妳……別太辛苦了……』
連大平送她到巷口,背過身子,沒說再見就走了。珠羽看著街燈把他的影子拉長,一步一步遠離,無奈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