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日記【六】

自從連大平的老婆高雅如到林珠羽的住處大鬧之後,林珠羽的手機裡再也沒有聽見連大平蜜汁欲滴的留言。林珠羽半是怨半是喜,他不再來找她使她若有所失,她卻不想和一個沒主見的有婦之夫混一輩子。萬般不捨是難免的。好像手中握了很久的一支枴杖,忽然給人家搶走,渾渾茫茫,不曉得該如何走路。

她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入夏時節,還在街頭幫美語補習班發傳單。母親一直為了二十萬元來哀求她,說對方雖已快要痊癒出院了,還緊咬著這個金額不放,誰教她弟弟未滿十八歲,是無照駕駛。林珠羽雖然覺得無奈,一來母親太寵唯一的兒子,使弟弟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二來她還有三姐一妹,為什麼大家都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她卻也擔心弟弟吃上官司,心急如焚。

想來只有那一條路了。從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墮入風塵。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哀求新室友余芳芳,要她帶她到酒店上班。余芳芳休息了好一陣子,即將銷假上班,重操舊業,這幾天,從各大名牌店採購來的行頭所花的錢,就足以解決林珠羽目前所有的困擾,芳芳還口口聲聲嘟囔著:『唉,他們的紫色產品出得不夠多,都沒什麼好挑的,真想到巴黎去!』聽在林珠羽耳裡,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小她立志要當會有退休金可領的公務員,如今已經沒這個打算,只想好好賺點錢,眼看報上說,連公務員都已經面臨到資遣的問題,她也非得見風轉舵不可。也想氣氣連大平,他先背叛她,她為什麼不能讓他緊張一下?

『不行!像妳這樣的豬頭,就是到酒店去,我看妳也是吃不開的!』余芳芳斬釘截鐵的說。

『我真有那麼笨嗎?』珠羽心想,我好歹念完了大學,智商不會太低,人長得也不差。難道做酒家女還要先考試?

『妳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人心險惡。我看妳也沒有什麼手腕,一個男朋友交了三年,還搞到被別人搶走,人家還兇巴巴的來興師問罪,簡直是騎到妳頭上來了!換成我,她哪那麼容易得逞!』

『妳們總需要翻譯,或是……會計……』

『翻譯?笑話,妳別瞧不起我們,就是有外國的客人來,我們也可以唬嚨幾句;誰要在酒店秀英文,我們用body language就可以了;會計嘛?我要告訴妳一個殘忍的事實哦,有些美眉一剛開始來應徵會計,現在做得比我們還過份,每個人都在做S呢。』

『什麼叫S?』

『就是sex啦,這個字妳不認得嗎?做外場好賺,扣掉抽成,還可以賺個六七千啦,看各人行情囉。』余芳芳一邊說,一邊把玩著自己剛買的LV紫色小手袋:『做這行也沒妳想像的好賺,我們也要很敬業的投資哪,像要買這樣一個小包包,按正常狀況,妳得陪四個豬哥睡,妳覺得划得來嗎?』

『妳做S嗎?』

余芳芳神秘一笑:『看我高興,我,purple,價碼和條件可跟大家不一樣!』

『我對自己有把握,我一定……出淤泥而不染。』要是我,林珠羽想,我才捨不得花兩萬多塊買一個那麼小的包包,我寧可到夜市隨便買,也難看不到哪裡去。

『這樣吧,我幫妳打個電話給我們老闆,看她缺不缺會計,妳自己去跟她談,我可不做媒婆哦,以免以後妳怪我一起逼良為娼!』

林珠羽果然到了芳芳服務的酒店面試,老闆和媽媽桑把她打量了幾下,問了問她的學經歷,決定試用她當領檯,要她先跟別的小姐學學化妝。『就是把客人領到該坐的地方就行了,但是一定要有禮貌,細聲細氣說話!如果趕走了客人,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聽起來不難。林珠羽再三聲明自己不做S,謝謝他們給她這個工作,暗自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先向酒店借個錢。媽媽桑才剛睡醒沒多久,斜著眼睨她,笑道:『現在時機歹歹,小姐們搶著做S都來不及了,妳想做也搶不贏她們哦。還有,走路要好看一點,不要大剌剌的!』

決定做這個工作之後,林珠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另一種人:她從來沒想變成的那種人──上完半天課回家,她連爬樓梯時都在訓練自己『蓮步輕移』,住在一樓的老教授和住在隔壁六樓另一邊那個衣服上永遠都沾著油畫材料的男孩走過她身旁,她也以輕柔的語調和他們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她覺得這些人看她的眼光好像不太一樣,好像連芳芳的小狗似乎也看得出她的人生即將有重大改變。

第一天上班,林珠羽穿了件無袖無肩、開高叉的旗袍,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在冷得要命的室內感冒。就在這破天荒的第一晚,她把一群熟客帶進包廂裡,其中一個已有幾分醉意的,抓住她的手腕,要她坐下來,倒了半杯XO,用五千塊錢墊著,對她說:『新來的,很清純哦,第一次來這裡上班吧!老規矩,只要乾了這杯,五千塊妳就拿去,當作見面禮!』

『可是……我不是小姐……』

『妳不是小姐?難道妳變性嗎?哈哈哈……』那人大聲說,全部的客人一起大笑。

林珠羽為難的環視四周,心裡響起媽媽桑的警告:不能趕走客人。喝還是不喝呢?她猶豫了一下,心想,如果喝酒那麼好賺的話,喝下四十杯,就可以還清弟弟闖禍欠下來的錢,要不了多久,她的風塵生涯就會宣告結業!何況,這酒比她借酒澆愁時喝的酒高級呢!她勉強笑了笑,拿起酒杯:『乾了!』一飲而盡。

『哇,有天分哦!』心想可以走了,又被另一個客人叫住:『再喝一杯,我也出五千!』五張千元鈔票又出現在珠羽眼前,壓在杯底,看得珠羽眼花撩亂。

仗著微醺的酒膽,林珠羽又是一飲而盡。這時兩個『副理』婀娜多姿的走進來,暫時化解了她的危機。『留下來嘛!』客人喚她。這幾個人看來衣冠楚楚,但看來都不是普通的上班族,很愛起鬨,林珠羽想,該不會是黑社會的吧。

『……我還有別的工作,待會兒再來陪你們,謝謝各位大哥!』林珠羽捏尖了嗓子笑道。一萬元紙鈔握在手裡,沈甸甸的感覺真好,好久沒有賺進這麼多錢了,在路上發了一天的傳單,熱得快中暑,總共才八百元。

老闆也答應先借錢給她應急,只要她能做滿一個禮拜,珠羽感激涕零,當下以為此後一路太平囉。她想,酒店生涯一定沒有大家想像的黑暗,不過像以前在KTV打工一樣,把客人帶進一個又一個的包廂裡而已,坐檯是小姐們的事情,這間酒店的小姐都受過美姿美儀訓練,幫客人斟酒時必須雙膝跪地,客人們一看女人對他如此尊崇,總是笑得閤不攏嘴。這些事與她無關,她所要做的不過是巧笑倩兮的陪客人說幾句話,就當它是一種溫柔訓練吧,以前連大平總怪她不夠溫柔、不會撒嬌,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步步陷入高雅如所設入的陷阱,以為自己找到一個體貼的女人。如果她老早知道男人喜歡這一套,她應該不會在愛情中敗得那麼慘吧。

珠羽也聽余芳芳說過,打電話給客人,絕對不能語帶要脅的問:『怎麼好久沒來了?』那是低等手法;現在即使要請客人趕快來捧場,也要用無壓力的試探法,只能甜言蜜語的問他們:『好不好啊?很想念你。』充滿關心的聊幾句,客人反而會自動上門,千萬不能給客人壓力,『男人若想要見給他壓力的女人,回家就好了,何必到酒家來呢?』林珠羽想起自己以前每次找不到連大平,總是很習慣的說他:『你死到哪裡去?』真是失策。

雖然在同一個地方上班,但各忙各的,珠羽能和余芳芳交打照面的時候不多。芳芳似乎很受客人歡迎,跟三教九流都能相談甚歡,沒有時間和林珠羽說話。林珠羽總是快清晨才回到家,余芳芳還比她晚回來,常在她熟睡時摸了進來,她累得只聽見芳芳移動東西的聲音以及小狗歡迎主人的喘氣聲。她想,芳芳晚回來的時候必然去做S了。

余芳芳的體力倒是讓珠羽佩服不已,她本來想做一行像一行,好歹要有點求知欲,想要跟余芳芳請教一些應對進退的道理。一連幾天,林珠羽睡到正午才起床,余芳芳和她的狗卻已老早不見蹤影,不知她最近又搞了什麼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