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畫像【六】

他的畫室通常是不鎖門的,因為裡頭沒啥好偷。余芳芳來時,他會故意鎖上門,把音樂開得很小聲,有人敲門,他應也不應。他不願意有人唐突闖入他的綺色白日夢之中。

每次她離去,他也慎重的把她未完成的裸體畫像藏在貯藏室裡,並小心加了鎖。他開始覺得一個人應該擁有一些別人不能窺看的秘密。

『為什麼把我的畫像藏起來?』余芳芳問:『你的觀念這麼蔽塞?』

金世寧笑而不答。他想說的是,那是只屬於他一個人可以欣賞的肉體,也是他活到現在為止最讓他血脈賁張的一幅畫作,在未完成之前,他不願意和任何人的眼睛一起分享。

張幸月並不是一個神經比水管粗的女人,她不久就明白,金世寧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不再到便利商店跟她拿免費的午餐,有幾次她送午餐到他的畫室去,大門深鎖,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他能到哪裡去呢?以前,他是一個她不拖不拉就離不開畫布的人,現在他為什麼常常不在畫室裡,好像故意在躲她似的?

她把困擾告訴便利商店的夥伴小慎,一向比她老成持重的小慎馬上斷定:『他一定是有了別人,妳要不加緊腳步把他搶回來,恐怕就來不及了,越沒經驗的男人越好騙,妳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搞不好,就是那個穿紫色衣服的狐狸精搞的鬼!』
女人的直覺沒有錯。金世寧一到了早上便精神振奮的自動醒來,等著余芳芳敲門的聲音。她不一定會來,這使她充滿了神秘感,也充滿了不安全感。他不曾主動去找她,儘管她就住在對門的閣樓裡。對門的閣樓分隔成幾個小房間,租給一些單身女郎和女學生,余芳芳從未邀請他過去看看,她說她有室友,那邊是男人禁地,內向的金世寧不會自討沒趣。

過了黃昏,金世寧便意志消沈,他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知道,要再看到余芳芳,至少還要隔一個漫漫長夜。他在夢裡也幻想著和她做愛。他身體內部有一股海嘯般的慾望忽然被喚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排山倒海流洩而出。

那不能怪他,余芳芳是一條火花四射的導火線。

她第七次充當他的模特兒時,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她喝完他煮的咖啡,像個職業人體模特兒般熟練的卸去衣物,斜躺在太妃椅上。他不自覺的拿著畫筆,皺著眉頭凝視她,久久未曾讓筆上的油彩沾染畫布。

『你怎麼了?哪裡不對勁?』

『我今天……沒有作畫的情緒……』他的聲音也好像悶在鼓裡似的。

『為什麼?我今天看來很糟嗎?』

『不……不…….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解釋,一個作畫的人再怎麼喜歡手上的一幅畫,或模特兒再怎麼好,如果缺少了某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感覺,那幅正待完成的作品看來會像一堆無意義的油彩,今天……就是這個樣子……是我自己很糟……就是缺乏一些感覺……』

金世寧嘆了一口氣,喝光茶几上那杯冷掉的咖啡。有一種慾望使他好想高聲嘶吼,把藏在心靈深處乾渴的焦慮全部解放。

『你過來。』余芳芳用低沈的語調輕聲肯定的說。『我知道你需要什麼,把你的手給我……』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覺一下我的心跳。』

他沒辦法感覺到她的心跳,因為他心跳得比她劇烈得多。他的手掌敏銳的感受到她的乳頭渾圓而有彈性,使他想到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茉莉花果凍,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手繼續鎮定的把他的手往下帶,彷彿跳著雙人慢舞,而他善於操縱畫筆的手指此時只是個遲鈍的舞伴,只能隨著在內心波動的樂聲,生澀的踩著陌生的舞步,跳過她的胸脯、她柔軟堅挺的小腹,她臀部豐滿的山丘,進入一片潮溼的莽原,他不敢繼續向前,她卻以手指的勁道堅持他的新冒險。

然後他像一匹不堪被玩弄的惡獸,打從胸腔發出爆發性的怒吼。他把全身重量放在她身上,手指緊緊擒住她的身軀,感受從她柔嫩肌膚滲透出來的柔軟氣息。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像調色盤裡的一抹油彩,只能任憑無形的畫筆擺佈。他的脣瘋狂的吻著她,像餓壞了的蜜蜂貪婪的吸取花蜜;陽光頑皮的在他們身上舞動著,就在他激情難耐想要卸下自己最後的衣物時,余芳芳按住了他的手,用催眠般聲音說:『不要──你得先愛我。』

『我……我……我……』愛?他又口吃了,他本來想說,我愛妳,卻自然而然的說不出來。他從沒說過那個字──對任何的女孩。對於余芳芳,應該說是喜歡吧,就跟他從小知道自己喜歡畫畫一樣。但他從未說過『我愛畫畫』,如果連他賴以維持生命意義的東西,他都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又怎能保證他愛她呢?
金世寧忽然愣住了。

余芳芳好像忽然間變成了冰塊似的,猛然坐起身子來,迅速的穿上衣服:『愛我很難,對不對?我跟數不清的男人做過愛,但沒有人真正愛我。沒有人愛我,這種詛咒從小跟著我,也永遠都會跟著我。』

『我……我……我喜歡妳。』他從未看過她那麼沮喪,只想說些話使她開心。

『喜歡我的人很多,他們喜歡的都是我的身體。我曾經誤以為,喜歡跟我做愛的人就會愛我,但現在我沒有這麼傻了。』

『我不是妳想像的那種人,我從……從來沒有和任何女人做過那件事……』

『在你還沒真正愛上我以前,我不會和你做愛。』她的臉上換上似笑非笑的俏皮表情,『在愛還沒有產生之前,一旦做了愛,愛就死了,永遠不可能敗部復活。』

『對不起……』金世寧是個好教養的男人,此時像個聽訓的小學生,面紅耳赤的低著頭。他為自己逾越界線的魯莽感到抱歉。

她說:『今天到此為止吧。』就平靜的走了。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不高興。

她真是個謎樣的女人啊。他真的不知道,世界上會有她這樣的女人存在。他所認識的女人,像他從前的女同學、他媽媽、張幸月,幾乎都是同一種類型。余芳芳是他遇過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卻也是最奇特的女人。她還會來嗎?金世寧枯想了大半天。

可是,是她挑逗他的啊,她拿他的手觸摸自己的裸體,難道那不是一種明示嗎?不能怪他輕薄,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在遇到這種情形,都會情不自禁吧。

她說她和很多男人做過愛。難道她真是幸月所說的風塵女子嗎?那個世界離他太遠,他無由猜測。也許是的,不然,她在黃昏時濃妝豔抹的出門,是為了什麼?
金世寧想得頭昏腦脹,不知不覺的睡著了。那天中午,張幸月還是來敲門送便當給他。他昏昏沈沈的開了門,她一把就撲進他的懷裡。

他摟住她,感受著她的溫度。幸月是愛他的吧?他覺得稍稍寬慰了。

就在那天中午,他像是個賭徒,把所有悶在身體裡頭的能量全部押注似的和張幸月做了愛。是他的第一次,也是張幸月的第一次。

激情之後,金世寧一直皺著眉頭,翻身面對牆壁,似乎是在面壁思過。

『床單髒了……我要丟進洗衣機裡……』她故意提醒他,不希望他忽略掉她還是處女的印記。

『……我再來弄就好了。』他低聲回答,語調冰冷,一點也不想挪動身子。

這和張幸月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她一直以為,到她肯以身相許的那一天,金世寧必然因為完全得到她的身體而對她百般溫柔。

張幸月沖完澡,還沒來得及收拾情緒,就得回到便利商店上班。她一走出小浴室的門,就看到擱在太妃椅前的裸體畫像。臉孔部分只是粗具輪廓,但她確定,那一定是住在他對門的紫衣女郎。她呆立在畫像前,嘴角抽搐,兩行委屈的眼淚無聲的滑了下來。她的男人正在想另一個女人嗎?這個女人先佔據了男人的身體了嗎?

金世寧背對著她,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並不在意她的動靜。『我得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吧。』金世寧也沒有回頭跟她說再見。在濃烈的肢體交纏之後,兩人的關係又立即退化為淡淡的友誼。

這是幸月人生中決定性的一刻,然而,插在她心頭的這根刺並沒有缺席──裸身的紫衣女在畫中笑臉盈盈,彷彿在告訴她一個秘密。但幸月還是把氣忍了下來,她不要在這時候跟金世寧為了那個女人吵架。

慾望的畫像【五】

那晚,幸月來為他煮晚餐,發現了這張畫像。

金世寧很敏感,但對女人心不夠敏銳,他沒想到幸月不太開心。兩個女人竟也很巧的在晚上碰了面。她們看來很友善,金世寧以為,幸月和余芳芳應該可以做朋友。

誤以為兩個女人見面時頗有風度,就代表她們對彼此的存在絲毫不存任何妒意,是自古以來男人最天真的謬誤之一。

金世寧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那天晚上,余芳芳先行離去。張幸月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相當主動的到床上等他,但金世寧累極了,穿著還沾著油彩的衣服,便沈沈進入夢鄉,並沒有領悟到這樣的舉動很有暗示意義。當晚幸月翻來翻去睡不著,她的手像一隻靈巧的小老鼠似的鑽進金世寧的襯衫裡,撫摸著他光滑的背脊,在他白嫩的肌膚上遊走。金世寧沒打算要醒。

天未亮,她就走了,打算回住處換衣服再到便利商店上班。一夜未眠,鏡子裡兩個黑眼圈好明顯,還是不要讓她的王子一醒來就瞥見她的狼狽模樣。

陽光完全曝曬到金世寧黑茸茸的髮上時,余芳芳拎著三明治來報到。金世寧開門後才想到,昨晚幸月應該是留宿在這裡的。還好,她已經走了。他自己也不了解這是什麼心態:潛意識裡他根本不想讓余芳芳知道,他和幸月有何瓜葛。

『我也來餵你囉!』余芳芳嘟著她亮亮的銀紫色嘴唇,笑著說。

『這次妳又有什麼目的?』他也傻笑著問她。

『我多餵你幾次,希望你幫我畫一張油畫──我也從來沒有油畫畫像。』

『妳不必那麼處心積慮,如果妳真的想,我願意幫妳畫。』他很誠懇的說。

『得來太容易,我會沒有成就感。』她的紫色襯衫少扣了兩顆釦子,像芙蓉豆腐的乳房就藏在裡頭,隨著她呼吸的頻率蕩漾。『你要不要畫我的裸體?』

她說話的聲調一點兒也沒變,也不像在開玩笑,他卻像給一個大鐵槌敲得頭冒金星。

『妳……妳……是說著玩的吧……』他又開始口吃了。

『你們畫畫的應該已經習慣女人的裸體,對不對?你應該用藝術的嚴肅眼光看我,幹嘛這麼驚訝啊?』

『我……我……我……可是我只畫過歐巴桑的裸體……』

她把他最喜歡的、嗲聲嗲氣的法國女歌手珍寶金放進CD片匣,小小的房子裡空氣立刻升高了溫度。她嬌滴滴的倚在太妃椅上,換上煙視媚行的眼神,脫掉她的襯衫,裡頭的胸罩也是薰衣草的紫色,然後他看見了牛仔褲裡頭那雙閃動著皎潔光澤的腿,好像有人企圖把他胸腔裡的空氣全部硬擠出來。
她繼續脫掉胸罩。對他眨著眼睛,問他:『你要幫個忙嗎?』接著背向他,把他的手指到背後胸罩的小銀勾緊緊相繫的地方。他的手指無助的顫慄,像在黑牢裡關了許多年,好不容易看到太陽的蒼白囚犯。

他遲遲不敢有任何動作。『我……我不會……我完全沒有經驗……』金世寧說出了實話。他從未主動解開女生的胸罩,身子僵硬如石膏像。

『凡事總有第一次……』

他看見紫色的胸罩掉落在地上。她把他的手往下挪移,放在自己的腰際,那是她最後的衣物。金世寧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好像她的皮膚會漏出高壓電來。

『不……不……不用了……這樣就夠了……』他喊停。

『我要畫一張什麼都不穿的畫,你不介意吧?』

余芳芳自己脫掉了紫色的小內褲,徐徐走到太妃椅前,交叉著腿倚在抱枕上,像個習慣參加天體營的人一樣自然。陽光照射在她肚臍部位,她的腹部白到會反光,使他睜不開眼睛。

他深呼吸了好多次,才能拿起筆來。

接下來的幾個早晨,她進行著同樣的程序,挑逗他所有的細胞。他臉紅心跳,但她一派天真,有好幾次她裸著身子在太妃椅上睡著了。他訝異她對這個世界如此放心,難道她沒想到,他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嗎?

她的畫像進展得很慢──他故意延緩畫圖的速度,但另一幅畫像則完全被擱置了。原先為張幸月畫的像,像過了賞味期限、顏色盡褪的食品,使他一點兒食慾也沒有。

慾望的畫像【四】

自從余芳芳踏進他的繪畫教室,金世寧的感情世界才開始出現綺麗色澤。

她的世界離他太遙遠,遠到他不敢想像,好像在另一個次元裡頭,然而她卻輕輕的掀過一層薄紗,血肉扎實的站在他面前,用她呼出的氣息輕鬆左右他的一切感覺。她和他見過的每個女人都不一樣,他始終沒辦法使用足夠的辭彙來形容這個奇特的女人。

余芳芳出現以前,金世寧以為,像張幸月與他之間的關係,雖然還沒有進展到最親密的層次,兩人也應該算是男女朋友了吧;余芳芳一出現,他馬上推翻了男女朋友的定義,甚至很肯定他和幸月之間的感情不叫愛情。

如果愛情的定義是:不見她臉紅心跳、一見她天旋地轉的話。

只有余芳芳能給他這樣的震撼。

她就住在他的畫室對面那一間同樣是頂樓加蓋的房子裡,共用同一個樓梯,好幾次他與她擦肩而過,濃密的香水味像隱形的泥鰍般鑽進他的肺裡,就算把梔子花揉碎在他鼻孔裡,也沒有她那麼香氣馥郁。他每次都垂著頭,不敢正視香氣的來源,只知她總是裝扮華麗,穿著成套的紫色套裝;那種感覺很不搭調,好像是對面破舊的閣樓裡,住著一位貴婦。如果不是她主動和他說話,他不會發現,原來她那麼年輕──可能還比自己年輕好幾歲。

她用低沈的聲音笑瞇瞇的問他開課時間,他顫抖著聲音說:『……隨……便……只要我……在……妳都可以……可以來……』

好像南蠻野人初次看見御駕親征的女皇陛下。

她果真來了。白天看到的她,又換了另一副面具。眼前是個清秀的女孩,只在眼尾輕輕抹著紫色的眼影,紫色T恤加上磨得泛白的低腰牛仔褲,遮不住的青春就在她的盈盈笑意中。

她就這樣跟他學起油畫來。乖乖巧巧很認真的一個學生,有時會問一些有關繪畫史的問題;他回答時,她總是淺淺的笑,專注的聽著。

他很想問她,她是做什麼工作的?為什麼總在天黑以後,像要參加PARTY般濃妝豔抹出門去?但這不干他的事。金世寧小心的護住他的好奇,以免破壞他們之間神秘的默契。

她總是在白天來上課。畫圖的人不可能不喜歡美麗的東西,他必須承認,她的眉眼間有藏不住的嫵媚風情,幾乎是他見過最像繆思女神的女人。他好像被她制約了似的,只要有人輕輕敲門,他就希望是她。

『她是誰?為什麼老是沒畫完?』這一天,她拿來兩份早餐,分給他一杯咖啡,並不像往常,一進畫室就拿起畫筆,只是懶洋洋的躺在他的太妃床上,打量四周。

『……她是……是……』

『吞吞吐吐,一定是女朋友!』

『不是!』金世寧發自本能的辯白:『她每天為我準備午餐,我要給她錢,她不肯,所以我就為她畫像交換!』

『這麼好的事?那我也要!』余芳芳把手放在下巴,擺出一個撩人的姿勢:『你喝了我的咖啡,就幫我畫個速寫吧,我可沒有被人畫過像哦!』

『……好……好……好啊……』金世寧低下頭來,望著手中的咖啡微微波動的漣漪。

『你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真可愛!』余芳芳很快就擺好自己的角度。喝完那杯咖啡後的十五分鐘,金世寧就完成了她的速寫。他想她大概不知道,為她畫像是很享受的事情,這樣他才可以理直氣壯的用眼神端詳她,細看她水蜜桃般的臉頰和她不笑時微微嘟起的嘴脣。

余芳芳很滿意,但她並沒有急著把那幅畫像帶走,使他有些訝異,難道她怪他把她畫醜了嗎?她是這樣解釋的:『我要讓你欠我第二張、第三張……直到你的速寫簿裡都是我!』

慾望的畫像【三】

『你平常教畫都悶在室內,再加班為我畫像,太辛苦了,我們去運動好嗎?』她蓄意拖長畫作完成的時間,邀他一起去曬曬太陽,和他一起牽手到附近的小山上漫步,看著太陽把他蒼白的臉烤成微微的巧克力色。

日子過得很愜意,兩個人進展的速度也在幸月的控制之中。即使在兩個人如膠似漆的時候,她也堅守上半身開放的政策,只要她說不,或者把他的手撥開,金世寧就不會勉強她。幸月還是相信,在婚前矜持一些,她的未來會比較幸福。

她不想讓自己喜歡的男人認為自己很隨便。

『妳跟他上床了沒?』便利商店的夥伴小慎,不時追問。幸月總是搖頭,她說她不要速食愛情:『喏,速食愛情就跟我們賣的微波便當一樣,只能填飽肚子,一點也不好吃!吃完了更空虛!』

『聽起來很有道理啊,可是太慢了的話,他會餓得受不了,小心他去吃別的!』

『妳這個人怎麼這麼俗氣啊!』

『哎呀,妳不了解男人的……』小慎裝出一副行家的樣子,看著剛剛踏進店裡的顧客,對她擠眉弄眼:『妳看,這個女的是剛搬進這棟公寓樓上的新房客,我好幾次看到她濃妝豔抹的出去,一定是在賺那種錢的。有時化妝化得像唱歌仔戲,看起來假假的好俗氣,可是男人就喜歡她那種調調!』

幸月看來,小慎的妝可沒化得比這位小姐淡。

幸月也注意到這個女孩,她有時淡妝,有時濃妝,但總是穿著紫色的衣服,讓人想對她沒印象也很難,她總是來買低糖可樂,彷彿喝上了癮。

直到她在金世寧的畫室裡發現一幅速寫,畫像的鉛筆輪廓和這個女孩有些神似,幸月才驚覺她的幸福正飽受威脅。

金世寧的瓦斯爐上可能放著兩只鍋子,她這一只是慢火烹調,然而另一個女人卻以快炒的速度,想要餵飽金世寧那張很少說話的嘴巴。

『她是誰?』

『住在對面,來和我學畫的學生。』金世寧專心調著油彩,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她和他的距離,竟然比自己還近。『你為什麼幫她素描?』幸月故作輕鬆的問。

『她要求的,我只好答應。』

『她是──在特種行業上班的吧?』

『是嗎?看起來不像。』金世寧的嘴角泛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幸月看得心驚膽跳。他真的這麼無知嗎?『她的妝好厚!』她說。

『再厚也不會比油畫厚!』他還自以為幽默呢。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為另一個女人辯解,會使自己的準女友非常不高興。

她默默的當著模特兒,閉著眼睛,心裡已經有了打算。不一會兒,有人砰一聲推門進來:正是在她心頭種了好幾重荊棘的紫衣女郎。

『嗨,我給你送吃的東西來囉!』話說完,紫衣女郎才發現,房間裡除了金世寧,還有一個女人。

『妳好,妳就是他的模特兒啊,我終於見到妳本人……』淡掃娥眉的紫衣女,笑容一點兒也沒有增減,很開朗的與幸月打招呼。

幸月很想提醒她,自己就在樓下便利店工作,她們可不算第一次會面,只是紫衣女總是匆匆付帳,完全沒有正視過自己的臉。

『我叫余芳芳,是他的學生,就住在對面。聽說妳常弄飯給他吃,手藝挺不錯的。』原來金世寧什麼都告訴她了。『我也想學妳,多餵他幾次,這樣他就得幫我畫一張像來還我哦。』

這話使得幸月備感威脅。幸月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低頭看看紫衣女帶來的東西,差點從鼻孔裡哼出聲音來。天哪,她竟然給金世寧吃樓下便利商店賣的甜不辣──那種東西,也想拿來和她比嗎?

『我已經把菜買在冰箱裡,我打算做日本拉麵、炸鮮蝦天婦羅給他吃。』張幸月的語調不免帶著淡淡冷冷的驕傲。

『那……我這就白買囉!』紫衣女並沒有一點兒不高興:『沒關係,我拿到對面給我的室友吃。我也想嚐嚐妳的手藝,可以嗎?』

想展示一下手藝的幸月沒有拒絕,但當她一個人在小廚房裡手忙腳亂的時候,金世寧卻和紫衣女有說有笑十分開心,使她芒刺在背、痛心疾首,有一種中了詭計的感覺。原來,金世寧並不是真的那麼沈默寡言──他和紫衣女一個小時中說的話,竟比和她認識這幾個月還多。

她轉過身偷瞄他們。他倆靠得很近,近到只要金世寧的指尖輕輕一揚,就會碰到紫衣女的胸部。原來紫衣女手上拿著一本畫冊,一幅一幅請金世寧解說,金世寧嘴裡一連串的洋名字,像連珠炮一樣吐出來,口才俐落,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幸月暗忖,自己真是遇到了懂得進攻男人心的厲害角色。而這個厲害角色,是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

當晚,她和紫衣女展開時間的拉鋸戰,她賭氣熬下去,決不先行離開,否則真不知道,這一對孤男寡女會在小閣樓裡做些什麼勾當。然而,這場戰爭很難打,紫衣女就住在對面,敵近她遠,紫衣女是防不勝防的。

她不管,能擋一天算一天。終於挨到紫衣女離開,幸月已疲倦得睜不開眼睛。和紫衣女談了一夜藝術史的金世寧,在紫衣女帶上門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好像忽然消了氣的輪胎似的。幸月比他先上了床等他,本來還想跟他說話,和他磨蹭一下,沒想到他的表現空前冷淡,打了呵欠說:『好累,我想睡了。』背對著幸月睡著了。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的幸月像一只被遺忘的枕頭,忘著窗外一勾邪門的上弦月發呆。

金世寧跟紫衣女真的只是師生關係而已嗎?她心事重重,直至天明不能閤眼。她好害怕自己作的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綺夢。

金世寧卻睡得很熟,彷彿外在發生什麼都與他無干無涉。他正在描繪一個綺夢嗎?

幸月決定要更了解他一點。

慾望的畫像【二】

於是幸月主動的接受金世寧要為她畫像的提議。坐在一張有點破舊的黑絲絨太妃椅上,她像沙漠裡剛被挖出來的木乃伊,手腳僵硬,臉上的每一根筋肉都在抖動。

『對──對不起!……我,我……沒有當……當過模特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何等的榮寵,幸月一向以為,只有美人兒才配擁有自己的畫像,何況是油畫畫像呢,她的每一寸關節都在吱吱作響。

金世寧把她的姿勢調整了老半天,還是皺著眉頭。『我……我看還是不要算了……』幸月讀出了金世寧的表情所代表的意義,很難為情的想打退堂鼓。

『我覺得……是衣服的緣故,我的意思是……妳穿的這種套裝太僵硬了,影響到妳肢體動作……妳沒有別的衣服嗎?』

沒想到自己新買的粉紅色上班族套裝,成為綑綁自己的罪魁禍首。但還好,他嫌的是衣服,不是她的身材和臉蛋。

『那我得回家拿才行……』

金世寧沈思了一會兒,板著臉說:『如果妳不介意,我有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可以借妳穿……妳可以任意躺在太妃椅上,打個盹也可以,我們來畫一幅像睡美人的畫,妳也不必刻意擺動作,甚至睡著了都沒關係……妳放心……我沒有……我絕對不會吃妳的豆腐……』

看金世寧比她更緊張,幸月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些。她在浴室裡輕輕扣上白襯衫,心中春意蕩漾。洗得很乾淨的白襯衫有著陽光的味道、洗衣粉的人工香味,也隱隱吸收了青春男子身上特有的味道,某種只能意會的香氣,那種香氣是一把鑰匙,開啟她心裡一道塵封的門。略微僵硬的材質接觸幸月的肌膚,彷彿他害羞的指尖在挑逗她敏感的毛細孔。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這個把自己半囚禁在閣樓裡的男孩。

『睡美人』就這樣動工了。幸月沒有睡著,她不時微微張著眼偷覷他的動靜,他聚精會神看著她的身體,那種真摯讓她深受感動。打從她出生以來,沒有任何男人,如此在意的端詳她,使她越發覺得從前她和阿弟仔之間的那一段,根本不是戀愛,只是少不更事時被騙了。她想把最完整的自己全部都給眼前這一個比絲緞還溫柔的畫家。

幸月除了工作,還在念書,只有週六和週日晚上,可以到畫室來。每週兩個晚上的作畫時間,是幸月人生中最美滿的時刻,他畫累了,她就到克難小廚房為他煮麵、做消夜。她的巧手總可以將最簡單的食物變化出無窮滋味,看他咕嚕咕嚕吞著麵條,臉上不經意洋溢著滿足的表情時,她感到上天對她實在仁慈敦厚。希望這一幅畫,永遠不要畫完。

兩個月後,在他開始畫白襯衫的細微縐褶時,幸月決定要聽小慎的話,為自己增加一點女性的魅力。她少扣了一顆釦子,刻意露出自己潔白豐滿的胸脯。她知道他發現了,他的呼吸變得比較急促,但他假裝不在意。他到冰箱倒飲料的時候,她不動聲色的尾隨著他,待他轉過身來,與自己正面相對,兩人近到氣息相通。

『對不起,我可以喝你的果汁嗎?』幸月把聲調放得很輕,她的手不自覺的摟著他的腰,嘴唇靠近他的杯緣,熱氣將透明的玻璃染上了曖昧的霧色。

沒有人教她,她自己的肢體彷彿開了竅似的,把雙手繞住他的脖子,接著就是他們的初吻。好像吻了一天一夜之久,她感覺,藏在不善言辭的嘴唇後的那一根柔軟的舌,像乾渴的蕨類植物一樣等待滋潤。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吻她,單純的吻,乾乾淨淨的吻。

以女人特有的直覺,她知道那是他的第一個吻。

畫作自此進行得更為緩慢,她發現他看她的時候已經換了一種多添了慾望的眼光。以前他們的關係像一道新鮮但沒有任何調味料的菜餚,現在已多了不一樣的味覺感受。他的眼神有時灼熱到想把她的白襯衫燒成灰燼,以便看穿她的裸體,但幸月並不急著再把自己的鈕釦往下推移,她想好好享受這種愛情被慢火細燉的藝術感。她偶爾留在他的畫室中過夜,但仍乖巧的睡在太妃椅上,傾聽小房間裡傳來他的鼾聲,想像著:他是否在夢中幻想與自己做愛?

她在寬大的白襯衫底下不再穿著一件小短褲。她在他吻她時將他纖細的手指引向她珠圓玉潤的大腿外側肌膚,把胸脯緊貼著他起伏的胸膛。她明白,這個男人害羞到如果她不主動,他絕不會輕舉妄動。有一次他的手指碰到她的內褲邊緣,觸電似的收了回去,使她又好氣又好笑,從他的羞澀裡,幸月充分體會到當一個獵人的樂趣。

慾望的畫像【ㄧ】

金世寧的人生本來就是彩色的,他從小就生活在充滿顏料的環境裡,不知道從幾歲開始,畫筆在他手中就像一隻鳥,沾上了顏料就能自由自在的飛翔,但大學時期他的戀愛史近乎黑白,由於每天陶醉在小小的畫室中,真實世界任何的風花雪月都與他無干無涉。

同學們盡情郊遊烤肉的時候,他的心思全徜徉在風景畫的模擬山水裡;大家在大快朵頤的時候,他廢寢忘食的描繪著靜物的光與影;他當然看過女人的裸體──只限於人體素描課裡,老師找的模特兒已經有些年紀,乳房乾癟得像一只隔夜的氣球,通常他都得善心的幫她充點氣,以免這位瘦弱的阿姨發現自己年華已老;他的辛苦並未白費,不管上什麼課,教授們總是以他的畫為範本。

然而,出社會後他這一位高材生所遇到的問題比同班同學們多得多。不善言辭,使他沒辦法做個循循善誘的中學老師;難以妥協,使他在廣告公司無法存活;他也沒法像班上那些畫藝不佳但鬼點子眾多的同學,擔任創意總監的工作;電腦的日新月異使得他下過的苦功一夕之間顯得太過沈緩;當專業畫家又餬不了口。還好遠房的叔叔把自家頂樓加蓋的房子免費借給他當畫室,給他一條生路。

也還好,有些希望培養孩子才藝以自誇的父母和一些有錢有閒的太太們,還願意光臨他的畫室。

二十六歲這一年,金世寧有了第一個女朋友:在樓下便利商店打工的張幸月。
他們之間的感覺就是愛情嗎?金世寧從未談過戀愛,他並不清楚,如果是的話,剛開始似乎少了一點天雷勾動地火的感覺。

這一段戀情的開始,與吃飯息息相關。常常忘了吃飯的金世寧常常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便當,有天張幸月終於忍不住了,問他:『每天這樣吃你受得了?小心營養不良哦!』

金世寧愣愣的對她笑了笑:『那妳說,有什麼辦法?一個人,能怎麼辦?』

他笑起來有一種完全與世無爭的純真。她發現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笑容羞赧,面容清秀可愛。金世寧很少曬太陽,所以脣紅齒白。近視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散發著一點兒也不世故的清新。

張幸月是個有心人。第二天,金世寧得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便當,出自張幸月的親手烹調。此後一個星期,她為他準備了不同的菜色,好幾個月,從不間斷。吃人的嘴軟,金世寧無以為報,自動提議要為她畫一幅像。

張幸月用一臉幸福的笑意推辭:『不好吧,我又不是什麼絕世美女,沒什麼好畫的…….』

『我雖然沒有辦法把妳畫成絕世美女,可是我有把握可以畫出妳的質感來。』金世寧順著她的話接了過去。幸月知道,這個男人的嘴巴老實,不會哄女孩,雖然他的回答使她有些沮喪,他的老實卻讓她心安。

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男人,他多少迎合了她在言情小說中所看到的男主角形象。他不像那些來便利商店買東西兼找女生打屁閒磨牙的男生,只想來佔點便宜;他也不知道他其實長得很好看,孩子氣的臉龐笑起來足以激發所有成年女子的母性氣質。如果他不要那麼瘦弱,像秋日風中擺盪的芒草,他會顯得更可靠些。

和幸月一起在便利商店值班的小慎老早看穿了她的心事。對愛情這件事,每天戴著假睫毛、穿著超高高跟鞋、把自己打扮得像濱崎步的小慎,比幸月有經驗得多,下完班,總有一些狂蜂浪蝶似的傢伙想邀小慎出去玩,小慎也很樂於接受某些男孩子的邀請。幸月猜想小慎一定有很多一夜情的經驗,但小慎可不是不挑不揀的,她說她自有一套選擇的標準。

『妳想把那個男的,就快一點。』這天中午,金世寧來拿了便當,店裡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和冷氣呼嚕嚕的聲響時,小慎一邊翻出底層的茶葉蛋一邊說。

『把?不要講得那麼難聽!』幸月瞪了她一眼。

『本來就是這樣,』小慎加重了口氣:『在這種時代,妳用的還是我媽我祖母以前對男生好的那一套,太落伍了──妳的腳步不加快一點,恐怕會有別人先下手為強。他的條件還不錯,只是他不喜歡玩,所以沒有那麼多人跟妳搶。難保不會有一隻黃鼠狼從半路忽然殺出來哦!』

『那要怎樣?』幸月無奈的嘆了口氣。

『妳難道一點戀愛經驗也沒有嗎?』

『我……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好像曾經談過一次戀愛。』一邊整理便當冷藏區的幸月想了一會兒才說:『他住在我們家隔壁,從小我們一起長大,也不知道叫不叫戀愛。』

『談到什麼地步?』

『我為什麼要告訴妳?』幸月滿臉通紅。

『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妳的幼稚指數有多少,怎麼當妳的軍師?你們有沒有親過嘴?』

『嗯……嗯……有啦。』

『還有呢?上半身開放了嗎?』

『有……有……有過……』那個男生叫阿弟仔,阿弟仔其實是個小混混,每天對女生甜言蜜語的,幸月很後悔當時年紀小,怎麼那麼輕易的讓阿弟仔上下其手,像一隻待宰羔羊一樣,一點也不敢反抗。因為沒有認識別的男人,小學和她同班的阿弟仔儼然就是她理所當然的男朋友。有好幾回阿弟仔把她叫了出去,趁著夜色帶她到附近大圳溝旁的鴨寮裡吻她。她很乖巧,但是到了最後底線,還是會誓死抵抗,忽然從羔羊變成猛虎,總是咬著牙說:『我要到結婚才可以!』阿弟仔好幾次沒得手,也遵守了這個底線,沒有再勉強她。她會這麼堅持,倒不是她念的學校性教育教得好,而是自己大姐的例子讓她怕了。大姐十七歲就挺著大肚子嫁給住在隔壁的姐夫,兩家的父母為了這樁婚事,曾經拿著鐵鋤和鋸齒互相叫罵,她爸爸揚言要告姐夫強暴,姐夫的媽媽罵姐姐放蕩,最後因為孫子快出生了,只好草草辦了酒席。鬧成這個樣子,大姐委委屈屈嫁過去後,自然也不好過。她不要走那樣的路,她懂得害怕。幸月要臉,她不能讓家裡再多一個醜聞。

她雖然想用愛情的力量改變初中畢業就在賭場看場子的阿弟仔,對阿弟仔百般用心,可是阿弟仔還是讓她傷了心。鄰居們都知道十八歲的阿弟仔女友無數,常常接送附近省道的檳榔西施們,幸月有一次攔住阿弟仔的車,問他:『你到底當我是什麼東西啊?』阿弟仔先安撫了緊緊抱住自己的美豔西施,冷冷對她說:『我把妳當妹妹看。』幸月當天傷心欲絕,再也沒有跟阿弟仔連絡。他怎樣來撥弄,她都不肯跟他到鴨寮去說個明白。他那麼無情,她不想再付出。

那樣的老家,幸月再也待不下去,高職畢業後來台北念二專夜間部,和阿弟仔之間的連繫就斷了。但偶然聽到阿弟仔在跟哪個同村女生拍拖的消息,她還是有點傷心。

幸月微微喘著氣訴說這一段往事,眼眶裡有細細的晶瑩淚光打轉。

『妳還是處女啊,那也沒什麼損失,不要難過啦!在我看來,阿弟仔根本是爛貨!』小慎假裝打了個嗝:『爛貨丟了沒什麼好可惜,天底下比他好的男人多著,但妳自己要有點本事就是了。』

『我該怎麼辦?』

『找到好男人,看準目標,就要主動一點,要有侵略性一點,其實妳的長相也是中等以上啦,只是還沒有一點性感魅力。不過,我看那個姓金的,也沒什麼經驗,這種事誰先下手誰先贏的啦!妳不要,我可要囉!』

幸月一聽,手邊正在整理的保特瓶飲料像被打到的保齡球瓶一樣倒了好幾個。
『跟妳開玩笑的啦,看妳那麼緊張,表示妳很在乎他!好啦,接受他的好意啦。』

他或她的外遇【十一】【完】

她趕到校門口時,已超過下課時間十分鐘,女兒逕自去接了弟弟們,站在校門口等她。靜微的心一緊,淚水又在眼眶中滾動。雙胞胎喊肚子餓,她為了彌補心中愧疚,帶著孩子們吃麥當勞的霜淇淋,女兒小聲問:『媽媽,我們晚餐也可以在這兒吃嗎?』她又為他們買了雞塊和漢堡,也替自己買了一份;反正正中又不會回家吃晚餐,她在家煮飯累個半死,對孩子來說又比不上麥當勞,何苦來哉!
這天,她想為自己放個假,她可沒心思去想柴米油鹽的事情。

『媽媽,妳今天臉上面紅紅的哦。』雙胞胎中的哥哥指著她說。

『媽媽,妳今天的心情是不是比較好?』大女兒也仰頭對她微笑,遞給她一張數學小考一百分的考卷。

『我以前……看起來心情都不好嗎?』她問。

『以前媽媽都不笑,很兇。』女兒說。

靜微的心還七上八下,她一邊吃著漢堡,一邊想起今天下午的荒唐事,那是一種和泰式的酸辣醬一樣的滋味,呂彥傑第一次送花表示要追求她、她第一次和呂彥傑上床時,也有類似的幸福感覺。

該怎麼辦?看著辦吧。姚正中是不會知道的,他一定和小怡在一起樂不思蜀,不會關心她。他可以有外遇,她為什麼不能?

靜微被些微的罪惡感包圍,也被強烈的幸福感環繞。她的世界忽然在這一天下午改變了。她並沒有改變未來的打算,她也知道自己不會離開這個家,也不會回到呂彥傑身邊,奇妙的是和他的碰面使她多了一些繼續待在原處奮鬥的力氣。她心情大好,決定帶三個孩子去看剛上檔的卡通電影,孩子們大聲歡呼,使她覺得自己又變回一個受歡迎的重要媽媽,原來討好小孩如此容易。

這天正中比他們要早回家。門是開的,他面對著門口失神的張望,一臉疲憊,西裝還沒脫下來,看到母子四人歡天喜地的回來,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你們到底去哪裡,我差點去報警……』

靜微本來想回答:『你夜夜晚歸,我都沒報警,有一天比我們早回來,就誇張成這樣。』話到了喉頭還是吞了回去,何必呢?現在一切都扯平了。她淡淡的說:『我們去看電影。』

『也該……說一聲哪……』姚正中說得很心虛,不敢與靜微四目交接。他並不是沒有自省能力,眼看太太今天心情似乎比較好,不會找他麻煩,他又何必自尋爭端,馬上掉轉了話題,問孩子:『電影好不好看?』

外頭的樓梯間吵得很,夫妻倆不約而同的望向外頭,本以為是隔壁的朱氏夫婦又吵架了,一看,只有朱太太站在外頭,連四樓愛管閒事的李阿娘都站在那兒,還有二樓的吳太太,眾人七嘴八舌──

『發生什麼事?』不愛和鄰居打照面的靜微忽然也好奇起來。

『真是缺德……我就知道有人在搞鬼……』李阿娘說:『朱太太,我就知道,妳生氣不要生太早,朱先生沒有外遇啦,這一次是有人在搞鬼,十天以前我也接到一通電話,說我老公有外遇,她是小老婆。太好笑了……我們家死鬼已經翹辮子好幾年了,小老婆是閻王爺派給他的嗎?笑死人……』

原來每一家的太太在十天前都接過類似的電話,有的叫小花,有的叫麗麗,有的叫美美,靜微家的這個叫小怡。

『還好我神通廣大,我用我們大樓的管理基金去找人查,果然是有內奸,電話號碼是六樓的,是其中一個女學生打的,叫做什麼芳芳的,我剛剛去找她,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惡作劇,她說,我們這棟公寓都是壞人,要謀殺她的狗!她就拿著我們大樓的芳鄰名冊來騷擾我們……那一張格殺勿論的紙是誰貼的?』

眾人一片靜默,朱太太指著自家的鐵門:『是他貼的啦,他是軍人,脾氣壞得很,以前在單位裡專門管宣傳海報,老了還手癢!』

『那個狗是很可惡,那個女生也不成體統啦,我們來商量一下,要不要請律師告她?』

顯然沒有人想要把事情鬧大。吳太太搖頭:『請律師還要花錢,還要開庭,算了,還好李婆婆把事情查出來,否則我們家那口子和我,唉,已經吵到都不講話了!』
姚正中在門內也聽得一清二楚,在靜微進門時,悄悄攬住她的肩:『看,根本是妳誤會我!』

靜微無奈的低著頭,想想又覺得事有蹊蹺,也想問正中:前幾天你夜不歸營,到底去了哪裡?──算了算了,她也有些心虛,所以沒追問下去。

無論如何,這晚她沒靠安眠藥,舒舒服服的睡了個覺,夢中,呂彥傑的樣子是二十歲的樣子,傻傻的對她微笑。

他或她的外遇【十】

曾幾何時台北街頭冒出一大串時髦而豪華的餐廳,把這家原本數一數二的牛排館,擠入了二流行列,看來半新不舊,櫃台上放著一個彌勒佛,把西餐廳的氣氛弄得很詭譎。

呂彥傑已經在裡頭等她。他竟留起絡腮鬍子來。她暗自打量,他的魚尾紋變多了,人也清瘦了許多,髮際線也隨著歲月遞增往上游移。不是只有她變了而已。靜微站在他面前,竟然說不出一句問候。

他抬頭看她,眼神裡竟帶著一抹頑皮的天真。『妳……沒什麼變嘛……』他擠出這句話來,臉竟然在瞬時之間紅成番茄般。他在說謊,靜微記起,他一說謊就臉紅。

『妳好嗎?』呂彥傑問。好嗎?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靜微不想說,說了也沒用,眼眶裡竟微微泛出淚光。

『我真粗心,說了那麼久的電話,還沒問妳,妳在做什麼?』

『我……』她好像又在面對面試一樣尷尬:『在家裡,什麼也沒做。』

『哦……那時候好像也有人告訴我,妳結婚了,嫁給一個超級市場的……妳後來書有念完嗎?』

她搖搖頭。

『幾個孩子呢?』

『……一個女兒……』靜微想了想,實在不想說實話,但身為一個母親,說謊實在是不道德的。『一定很漂亮吧。』呂彥傑說。在她還沒繼續說出,她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時,就把話接了過去。靜微沒有繼續說,她望著那塊帶血的牛排發愣,她絕對不許孩子吃帶血的牛排,她竟沒頭沒腦的想到可怕的瘋牛症。

『婚姻生活快樂嗎?』

靜微很誠實的攤了攤手,聳了聳肩。

『我其實一直很想跟妳連絡,只不過,我……我對不起妳,所以不敢主動找妳……』

『那麼久的事情了,就不要提它……我們那時太年輕,大家個性都不穩定……』靜微安慰他:『現在有對象嗎?有沒有打算再結婚?』

『我……暫時不敢談戀愛,』呂彥傑有意無意的打量靜微:『我後來才知道,要找到像妳這樣的女人,並不容易……』

就算是甜言蜜語也好,靜微有許久不曾聽到。呂彥傑也變了很多,當時他並不是一個懂得讚美她的男朋友,反而是她像個體貼的小媽媽一樣,死心塌地的對他好,如今他成熟了,更像她心目中嚮往的理想情人。

事情不知是怎麼開始的,也許應該怪午后天氣過為燠熱,暖烘烘的熱流使她頭暈目眩。喝完咖啡後,呂彥傑說,他的小窩就在附近,要看一看嗎?她看看錶,離要接孩子們的時間還久,情不自禁的說了個:『好。』

單身男子的窩就是那個樣子,呂彥傑的家不算雜亂,但也很隨意,看到他衣櫃裡亂七八糟的內衣塞成一團,她真的有股衝動,想要幫他摺好。呂彥傑慌慌張張的找冰水給她喝,偏偏只有熱水,說是要下樓買可樂。她就真的動手開始摺他的衣服,往日兩人相處的所有濃情蜜意,像水壩決堤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上她的腦門。

『妳在幹嘛呢?』他悄悄在她身後抱住她,裝著可樂的冰涼塑膠袋微微撞擊著她大腿內側。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誰。

他像及時的陣雨澆溉她心中乾渴的雨季。他的肢體肌膚既陌生又熟悉,使她在狂放與羞赧的兩極中擺盪;在他的枕上她聞到曾經熟悉的髮油味,彷如春藥般的挑動情慾。他們當初一起到美國讀書,未分手前曾經同居過一段日子,愛乾淨的她每個星期天總會更換床單和枕套,她會習慣性的把他的枕套放在鼻子邊聞了聞,彷彿在叮囑自己,要記住他的味道。

她像個未成年少女,直到激情暫時冷卻後,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這時她才開始問自己:糟了,這幾天是不是安全期?

呂彥傑打開可樂遞給她;靜微竟然想起了自己那對最愛喝可樂的雙胞胎。基於『色素太多』的理由,靜微常常禁止他們喝可樂,除非有客人來。可樂灌進她的喉嚨裡,像冰塊丟進了炭火堆一樣,發出只有她聽得見的響聲,那個聲音在她體內不斷製造著回音,她的皮膚一陣痙攣,冒出了許多雞皮疙瘩般的小小圓點。他注意到了:『妳每一次都會這樣。』

是嗎?她忘記了,也許只有和呂彥傑在一起時,她的皮膚才會留下偷情的香豔印記。那麼長的婚姻生活,數不清的床笫纏綿,她不記得自己的皮膚再做愛時會有過敏的反應。

靜微看了看錶,急著把衣服套上身子:『我要回家。』

『接小孩嗎?妳是個好媽媽。』

在她聽來,這句話像諷刺。呂彥傑看出她臉色的變化:『……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娶像妳這樣的女人,真的,我……我錯失了最好的機會……』

他臉上帶著無限惋惜。他是變了,從前,她對他一樣好,只是他不知珍惜,任憑一個陌生女子,破壞他們多年的情誼。

她向呂借了浴室洗了個戰鬥澡。不出她所料,其實呂彥傑不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孤單,他的浴槽旁有幾根女性的長髮,她想,他應該有個親密女友;漱口杯裡有兩支牙刷,一支藍的,一支紅的,一個人不會用到兩根式樣相同的牙刷,必然有個女人偶爾會來這兒過夜。

他或她的外遇【九】

在靜微的人生規劃裡,從沒這樣的規劃: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有外遇的女人。

這種『不守婦道』的行為,是從小當乖寶寶和模範生的她想像不到的。可是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那種感覺來自本能,而不是來自於思考。

她閉起眼睛,想讓自己感覺,這一刻在她人生中確實存在過,不再活得不痛不癢。穿著滾著荷葉邊的豔黃色套裝出門時,走在樓梯間,她看到兩行字歪歪斜斜的寫在原來貼有『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的標語那邊:『做賤不得人的事會下地獄!』見字還寫錯了呢,寫成了賤字!可能是一個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寫的!那行字寫得真難看,她不想給孩子看到,不過,公寓裡頭的管家婆多的是,愛管閒事的李阿娘女士或隔壁的朱先生、朱太太,必然會先採取行動,在孩子放學以前,把這兩行字用噴漆噴掉吧。

見不得人的事,好像在說她自己即將做的事,但靜微還是勇往直前,嗒嗒嗒踩著她的半高跟鞋下樓梯。搭上計程車時,靜微拿出化妝鏡看看自己的臉,好久沒化妝的臉,好久沒見到陽光的臉……正午陽光大好,她要和婚前男友呂彥傑敘敘舊。她穿著靜妤給她的洋裝,裡頭用調整型內衣和束腹做全套武裝,塑出了還算凹凸有致的腰身。

一個星期前靜微和呂彥傑連絡上了。她打電話到他任教的學校找他。曾經談過六年戀愛,他接到她的電話時,還支吾半天,想不起她是誰。

『你回國了?』她打破沈默:『我是徐靜微。』

『妳……妳……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對方的聲音有點羞赧。呂彥傑應該想起當初在美國時,他如何對不起她的事情。六年的戀愛被一個新鮮的『學妹』毀了,失戀後的她飛快的嫁給姚正中,從此就拒絕再收到有關呂彥傑的情報。沒想到他也回台灣來了。

『我聽人家說你回來教書。過得好不好?』

呂彥傑沒有正面回答,他也問:『妳過得好不好?』

靜微也沒有正面回答。兩人沈默了半晌,呂彥傑才說:『……我離婚了,回國來討生活……』語調好像在苦笑。

她根本不知道他有沒有結婚。兩人分手後,就急於把他在自己的記憶中抹殺,過了這麼久,她忘記當初被她恨得牙癢癢的那個第三者,到底叫做Maria還是Media?他娶的是那個人嗎?

他說,過幾分鐘後他就有課。他留了他的行動電話給她,殷勤的請她再次打電話來。

那晚,姚正中又逾午夜不歸。靜微換了一種心情:好,不回來正好。她打電話給呂彥傑,他接起電話時聲音異常驚喜,好像正在等她打電話來似的。此後每一天,只要把孩子送上床,靜微就像是個等爸媽睡覺的初戀少女一樣,喜孜孜的撥電話給呂彥傑敘舊。

呂彥傑果然像他自己形容的一樣,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目前單身。

原來呂彥傑在靜微嫁給姚正中之後,就和當初那個學妹分手了。『妳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當初可能是沒談過什麼戀愛,所以禁不起誘惑,Teresa那麼會纏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叫泰瑞莎才對。靜微恍然。

後來,呂彥傑娶了一個洋女孩。他說,好像是抱著好奇心結了婚。那個女孩對他很好,只有十八歲,一心要嫁他。呂彥傑也不是沒有收穫,娶了她,他拿到了綠卡,也念完了博士;婚姻是無疾而終的,女方後來認為自己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與中國人的家庭觀實在格格不入,連飲食方面都無法配合,談什麼永浴愛河,於是協議離婚。呂說他們的混血小男孩長得很像天使;妻子帶走了一切,包括他們的房子還有孩子,還有狗,他身無分文的回到台灣,有重新做人的感覺。當時會娶個洋妞,想來不過是圖個新鮮,沒有什麼真摯的感情。

『想來還是妳好。』第三個晚上,掛掉電話時,呂彥傑忽然這麼說。靜微心頭一震,彷彿被遺忘的甜蜜時光全都回來了。有什麼東西壓得她的心好重,但一拈起來,又令人酥麻。

她更加確定,自己的婚姻也是個無意中的錯誤,她愛的是還是他,她的初戀情人,都怪造化弄人。她傾聽他陳述過往,卻對八年來自己的一切保持著沈默。

第六天掛完電話,她同意見他。十三號星期五,正午,她趕赴宿命的約會。呂彥傑約的是他們大學時代只在領完家教費後才能去的餐廳。那是一家牛排館,上頭就是賓館 。他們倒沒更上一層樓。當時賓館的消費對學生來說是承擔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