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畫像【ㄧ】

金世寧的人生本來就是彩色的,他從小就生活在充滿顏料的環境裡,不知道從幾歲開始,畫筆在他手中就像一隻鳥,沾上了顏料就能自由自在的飛翔,但大學時期他的戀愛史近乎黑白,由於每天陶醉在小小的畫室中,真實世界任何的風花雪月都與他無干無涉。

同學們盡情郊遊烤肉的時候,他的心思全徜徉在風景畫的模擬山水裡;大家在大快朵頤的時候,他廢寢忘食的描繪著靜物的光與影;他當然看過女人的裸體──只限於人體素描課裡,老師找的模特兒已經有些年紀,乳房乾癟得像一只隔夜的氣球,通常他都得善心的幫她充點氣,以免這位瘦弱的阿姨發現自己年華已老;他的辛苦並未白費,不管上什麼課,教授們總是以他的畫為範本。

然而,出社會後他這一位高材生所遇到的問題比同班同學們多得多。不善言辭,使他沒辦法做個循循善誘的中學老師;難以妥協,使他在廣告公司無法存活;他也沒法像班上那些畫藝不佳但鬼點子眾多的同學,擔任創意總監的工作;電腦的日新月異使得他下過的苦功一夕之間顯得太過沈緩;當專業畫家又餬不了口。還好遠房的叔叔把自家頂樓加蓋的房子免費借給他當畫室,給他一條生路。

也還好,有些希望培養孩子才藝以自誇的父母和一些有錢有閒的太太們,還願意光臨他的畫室。

二十六歲這一年,金世寧有了第一個女朋友:在樓下便利商店打工的張幸月。
他們之間的感覺就是愛情嗎?金世寧從未談過戀愛,他並不清楚,如果是的話,剛開始似乎少了一點天雷勾動地火的感覺。

這一段戀情的開始,與吃飯息息相關。常常忘了吃飯的金世寧常常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便當,有天張幸月終於忍不住了,問他:『每天這樣吃你受得了?小心營養不良哦!』

金世寧愣愣的對她笑了笑:『那妳說,有什麼辦法?一個人,能怎麼辦?』

他笑起來有一種完全與世無爭的純真。她發現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笑容羞赧,面容清秀可愛。金世寧很少曬太陽,所以脣紅齒白。近視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散發著一點兒也不世故的清新。

張幸月是個有心人。第二天,金世寧得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便當,出自張幸月的親手烹調。此後一個星期,她為他準備了不同的菜色,好幾個月,從不間斷。吃人的嘴軟,金世寧無以為報,自動提議要為她畫一幅像。

張幸月用一臉幸福的笑意推辭:『不好吧,我又不是什麼絕世美女,沒什麼好畫的…….』

『我雖然沒有辦法把妳畫成絕世美女,可是我有把握可以畫出妳的質感來。』金世寧順著她的話接了過去。幸月知道,這個男人的嘴巴老實,不會哄女孩,雖然他的回答使她有些沮喪,他的老實卻讓她心安。

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男人,他多少迎合了她在言情小說中所看到的男主角形象。他不像那些來便利商店買東西兼找女生打屁閒磨牙的男生,只想來佔點便宜;他也不知道他其實長得很好看,孩子氣的臉龐笑起來足以激發所有成年女子的母性氣質。如果他不要那麼瘦弱,像秋日風中擺盪的芒草,他會顯得更可靠些。

和幸月一起在便利商店值班的小慎老早看穿了她的心事。對愛情這件事,每天戴著假睫毛、穿著超高高跟鞋、把自己打扮得像濱崎步的小慎,比幸月有經驗得多,下完班,總有一些狂蜂浪蝶似的傢伙想邀小慎出去玩,小慎也很樂於接受某些男孩子的邀請。幸月猜想小慎一定有很多一夜情的經驗,但小慎可不是不挑不揀的,她說她自有一套選擇的標準。

『妳想把那個男的,就快一點。』這天中午,金世寧來拿了便當,店裡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和冷氣呼嚕嚕的聲響時,小慎一邊翻出底層的茶葉蛋一邊說。

『把?不要講得那麼難聽!』幸月瞪了她一眼。

『本來就是這樣,』小慎加重了口氣:『在這種時代,妳用的還是我媽我祖母以前對男生好的那一套,太落伍了──妳的腳步不加快一點,恐怕會有別人先下手為強。他的條件還不錯,只是他不喜歡玩,所以沒有那麼多人跟妳搶。難保不會有一隻黃鼠狼從半路忽然殺出來哦!』

『那要怎樣?』幸月無奈的嘆了口氣。

『妳難道一點戀愛經驗也沒有嗎?』

『我……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好像曾經談過一次戀愛。』一邊整理便當冷藏區的幸月想了一會兒才說:『他住在我們家隔壁,從小我們一起長大,也不知道叫不叫戀愛。』

『談到什麼地步?』

『我為什麼要告訴妳?』幸月滿臉通紅。

『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妳的幼稚指數有多少,怎麼當妳的軍師?你們有沒有親過嘴?』

『嗯……嗯……有啦。』

『還有呢?上半身開放了嗎?』

『有……有……有過……』那個男生叫阿弟仔,阿弟仔其實是個小混混,每天對女生甜言蜜語的,幸月很後悔當時年紀小,怎麼那麼輕易的讓阿弟仔上下其手,像一隻待宰羔羊一樣,一點也不敢反抗。因為沒有認識別的男人,小學和她同班的阿弟仔儼然就是她理所當然的男朋友。有好幾回阿弟仔把她叫了出去,趁著夜色帶她到附近大圳溝旁的鴨寮裡吻她。她很乖巧,但是到了最後底線,還是會誓死抵抗,忽然從羔羊變成猛虎,總是咬著牙說:『我要到結婚才可以!』阿弟仔好幾次沒得手,也遵守了這個底線,沒有再勉強她。她會這麼堅持,倒不是她念的學校性教育教得好,而是自己大姐的例子讓她怕了。大姐十七歲就挺著大肚子嫁給住在隔壁的姐夫,兩家的父母為了這樁婚事,曾經拿著鐵鋤和鋸齒互相叫罵,她爸爸揚言要告姐夫強暴,姐夫的媽媽罵姐姐放蕩,最後因為孫子快出生了,只好草草辦了酒席。鬧成這個樣子,大姐委委屈屈嫁過去後,自然也不好過。她不要走那樣的路,她懂得害怕。幸月要臉,她不能讓家裡再多一個醜聞。

她雖然想用愛情的力量改變初中畢業就在賭場看場子的阿弟仔,對阿弟仔百般用心,可是阿弟仔還是讓她傷了心。鄰居們都知道十八歲的阿弟仔女友無數,常常接送附近省道的檳榔西施們,幸月有一次攔住阿弟仔的車,問他:『你到底當我是什麼東西啊?』阿弟仔先安撫了緊緊抱住自己的美豔西施,冷冷對她說:『我把妳當妹妹看。』幸月當天傷心欲絕,再也沒有跟阿弟仔連絡。他怎樣來撥弄,她都不肯跟他到鴨寮去說個明白。他那麼無情,她不想再付出。

那樣的老家,幸月再也待不下去,高職畢業後來台北念二專夜間部,和阿弟仔之間的連繫就斷了。但偶然聽到阿弟仔在跟哪個同村女生拍拖的消息,她還是有點傷心。

幸月微微喘著氣訴說這一段往事,眼眶裡有細細的晶瑩淚光打轉。

『妳還是處女啊,那也沒什麼損失,不要難過啦!在我看來,阿弟仔根本是爛貨!』小慎假裝打了個嗝:『爛貨丟了沒什麼好可惜,天底下比他好的男人多著,但妳自己要有點本事就是了。』

『我該怎麼辦?』

『找到好男人,看準目標,就要主動一點,要有侵略性一點,其實妳的長相也是中等以上啦,只是還沒有一點性感魅力。不過,我看那個姓金的,也沒什麼經驗,這種事誰先下手誰先贏的啦!妳不要,我可要囉!』

幸月一聽,手邊正在整理的保特瓶飲料像被打到的保齡球瓶一樣倒了好幾個。
『跟妳開玩笑的啦,看妳那麼緊張,表示妳很在乎他!好啦,接受他的好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