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尺的距離【三】

從母親的外遇開始,她的平淡人生發生了一連串難以預料的變化。

蘇瑞德在幽會後會送她回家,應她的要求,只送到離她家尚遠,燈光最幽暗的那巷子口。

正是個濕漉漉的雨天,她推開車門,把傘打開,發現了她母親就走在她前頭。若雁先認出那雙鞋,那雙鞋是她母親買了很久的豬肝紅色高跟鞋,一直安穩的躺在鞋櫃裡,母親只有在參加宴會時才穿它,所以多年來還完好如新,只是式樣已不合流行,顯得土裡土氣。

楊瑞子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傘下還有一個男人。最令人訝異的是,男人的大手,竟然放在母親的腰上。若雁不再往前走,拿著傘遮著臉,躲到陰暗處,觀看一切動靜。從男人的手往上看,她以為會看見男人的禿頭,然而出乎意外的,那個男人有一頭茂密的黑髮,本來她還懷疑,他戴著假髮,但仔細一看,男人身材挺拔,和『歐吉桑』扯不上邊,應該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憑著直覺,她明白了,母親有了外遇對象。母親應該到更年期了吧?若雁暗自算了一下:十七歲就嫁給大自己十多歲的父親,第一年馬上生下哥哥的母親,今年應該是四十七歲,雖然沒有了青春,但也還停留在風韻猶存的年紀。

她從沒仔細留意母親的身材,如今從背後仔細打量,她發現楊瑞子的身材,就中年婦人來說,還算相當標準,豐滿,但不算胖。她也注意到,母親在伸縮質料的裙子裡,特意的穿了束褲,整個臀部看來異常的緊密結實。從這一點看來,那個男人對母親來說,意義非凡。

楊瑞子和男人走得很近,男人和她說話時,都刻意彎著上半身,貼著她的耳朵;跟在後頭的若雁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聽見母親不時的咯咯嬌笑。這樣的笑聲在若雁的記憶庫裡並沒有相同的檔案。

是的,母親有了外遇。若雁的情緒波濤洶湧。她想到得了帕金森症的父親,心裡抽搐了一下,但使她情緒激動的因子,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興奮,她感覺到自己即將脫離弱勢者的地位,不再被楊瑞子的氣勢壓得死死的,因為,母親終於有把柄在她手裡。

她回想了一下,楊瑞子最近的狀況確實有所不同,這一個月以來,她沒有再用各種語詞諷刺自己嫁不出去,也沒有因為看不順眼而找她麻煩,也不太搭理父親偶發性的大吼大叫。她變了,而自己因為向來害怕與母親四目交接、正面相對,所以並未發覺。

這天回到家中,楊瑞子並沒有擺臉色給她看,也沒有責怪她晚歸,棄父親的晚餐不管。相反的,換下了家居服的母親,面露喜色的問她:『吃飽了沒有?』若雁說:『吃飽了。』楊瑞子只問:『我要去巷口買切仔麵給妳爸吃,要不要吃點小菜?』

一切都變了。她決定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翻身。她看著臉上還帶著妝的母親,勉強擠出個微笑來問她:『媽,妳穿得這麼漂亮,剛剛到哪裡去?』

『嗯……到妳瑞花阿姨家聊聊天。前不久瑞花阿姨的女兒小倩嫁人,在喜筵上碰到幾個以前我小時候的鄰居,大家聚一聚……我出去買東西了,要吃點小菜嗎?』若雁微笑:『不用了,謝謝。』

『今天什麼事那麼高興?』楊瑞子也發現,若雁幾乎不曾以微笑回應她的問題。

『沒……沒有啊……』若雁搖搖頭。那一抹微笑仍然有意無意的掛在她嘴上。

小時候的鄰居?這是可能的線索。若雁心想,母親的語氣中的善意是前所未有的,也不再動不動就拿她比來比去語帶譏誚,都是事有蹊蹺的最佳證明。

她的生活裡多了新刺激,她決定,要好好關心一下自己的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男人又是誰?

過了幾天,朱若雁和蘇瑞德在某一次的午餐幽會過後,把那個雨夜親眼目擊的事件告訴蘇瑞德,隨口問:『你有沒有認識……徵信社的朋友?』蘇瑞德給了她李朋詮的電話。



『妳想要查妳媽的外遇?』李朋詮提高了聲音問。

『你小聲一點可以嗎?你們做徵信社的,不是都很會保密?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啊?』朱若雁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的說。

雖然中午時間STARBUCKS咖啡店裡頭聲音十分嘈雜,充滿了附近上班族高談闊論的嗡嗡聲,但李朋詮的聲音還是太大了些,坐在他背後的長髮女生彷彿聽到了這句話,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這個案子太奇怪了,妳查到了又怎麼樣呢?哦,我知道了,妳媽一定是後母,妳想跟妳媽爭妳爸的遺產!如果妳媽有外遇,妳爸在一氣之下,就會把遺產全部留給妳,對不對?』

『你瘋了!』朱若雁懷疑眼前這個看來還滿斯文客氣的男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你是不是連續劇看太多了?』

『那妳為什麼要查媽媽的外遇?這對妳有什麼好處?』

『要你管!你一定要明白客人委託的目的嗎?我喜歡知道原因,不行嗎?』

李朋詮不是她,不會了解,她多麼想扳回多年的劣勢。她要讓自己的母親知道,她不是一個沒有反擊能力的孬種。

『好吧,妳有妳知道的權利,我不多嘴。』李朋詮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查出原因要花多少錢?』

『不一定。』

『為什麼不一定?』

『要看花了多少天,還有他們去了哪裡?如果他們跑到國外去偷情,我也得搭飛機去調查啊。這些都沒個準頭。』

『你調查過的外遇案,平均花多少錢?』

『大概……從三萬到三百萬都有……』

『你說什麼?』朱若雁差點把剛喝下肚的奶茶噴在李朋詮的臉上:『你不是我的上司蘇先生的朋友嗎?他說你是個好人……』

在人前,朱若雁還是稱蘇瑞德為我的上司蘇先生。她不想讓任何人對他們倆的關係起疑。

『朱小姐,妳不要誤會,我告訴妳的都是事實,我並不想敲詐妳。妳是上班族,又不是什麼闊太太,我不以為在妳身上可以賺到什麼錢。我剛剛也強調過,妳也可以選擇不要查,這種錢很難賺。這樣吧,我可以教妳一些查案的技巧,如果有需要幫忙,算我個人替妳服務,我實報實銷……』

『好吧!』朱若雁雖然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也沒想為母親的外遇案件花掉可以買一間小套房的錢。如果她有錢可以買小套房,她會鄭重考慮搬出母親的勢力範圍。

好一陣子朱若雁沒有和蘇瑞德進行午餐約會。本來他會在中午十一點半以前,發一封E-MAIL給她,問她,中午吃飯嗎?這表示他的性邀請,如果她回答:OK,他會先打電話到附近一家熟識的賓館,訂好某一個房間,然後把房間號碼像密碼一樣MAIL給她。然而,調查母親的外遇使朱若雁的生活多開了一扇窗子,她不再像隻乞憐的小狗般等著蘇瑞德的MAIL,有時她會在中午空暇時間與李朋詮通電話;雖然李朋詮說他手上還有別的案子,沒法太全心全意的追蹤楊瑞子,但若雁還是很勤快的與他交換情報,順便和他閒扯,他也會在電話中把徵信這一行的故事說給若雁聽,使若雁興趣盎然。

由於李朋詮太會講故事,她寧可與李通電話,『午餐性邀約』的吸引力不知不覺變淡了。

蘇瑞德坐在離她一公尺的距離,每天看見她,卻也不好進行密談,怕同事們起疑,有時會抬起頭來,看著她欲言又止。

朱若雁一邊請人調查楊瑞子的行蹤,一邊在家密切觀察母親的異常現象。她注意到母親不再那麼挑剔家中地板是否清潔(楊瑞子總把擦地板視為是若雁的責任),母親沈默的時候也變多了,而沈默無語時常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和父親之間也不那麼容易為小事東嚷西吵,對朱若雁的態度客氣得多。

一公尺的距離【二】

若雁並沒有當情婦的朋友,所以不知道什麼才是正常的情婦。

兩年前她本來有機會成為蘇瑞德的妻子。她剛到公司,坐在對面的蘇瑞德就注意到她了,對她十分溫柔客氣,告訴她文具放在哪裡,每個主管的脾性如何,怎樣不要踩到上司的地雷,連外頭午餐哪家經濟又實惠,他都鉅細靡遺的提醒若雁。

若雁對他的第一印象卻不是很好。她覺得一個男人心那麼細,不是心機深沈,要不就是不男不女。也可能是因為蘇瑞德看來並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緣故吧,他身高中庸,身材細瘦,看來弱不禁風,若有暴風雨一來,恐怕就像一支馬上會被吹得開花的破傘。

若雁最常接觸的男人是父親。雖然她也並不覺得壞脾氣的父親是理想的丈夫,但身為軍人的父親每一次回家,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出現在巷子口。父親的朋友也都是軍人,她從小聽慣了一群軍人叔叔伯伯們聚會時所講的軍中故事,總是那麼慷慨激昂,耳濡目染之下,她認為男人應該就是那個樣子。

她的哥哥弟弟從小像蠻牛一樣剛猛衝撞,早已撞碎母親設定的柵欄,母親的管教也是男女有別:認為男生好動一點,沒什麼大不了,只管若雁一個。母親出去打麻將時,若雁就得在家裡煮飯,等哥哥弟弟回來吃,她常常在廚房看著夕陽慢慢掉落在別人家的頂樓屋簷上,然後泅泳在等待的黑暗裡,一方面覺得自己懂事又可愛,一方面覺得自己哀怨又無奈。

當情婦的喜好,就是那時候培養而來的吧。

她談過一次還沒開花就已經凋零的戀愛,對象是她的國中同學,念完中學後就去念軍校的學生。他念軍校後,還寫過幾封信給她,但都給自己的母親半途攔截,她的母親楊瑞子還打電話到那個軍校去,要該軍校教官管好那一位男同學,該男同學只不過寫了幾封抄自情書大全的信就被記了小過,再也不敢和朱若雁連絡。
『我現在如果沒有把妳管好,妳萬一跟人家怎麼樣,一輩子都完了!』楊瑞子始終認為自己採取趕盡殺絕的方法是正確的。『千萬不要嫁軍人,知道嗎?』

『那妳自己為什麼要嫁軍人?』若雁偶爾會頂嘴,想提醒母親,她不是可以被她一腳就踩得爛糊糊的軟柿子。

『我是對妳好。我吃盡苦頭,不想讓妳再受罪!將來妳就會知道,我有多活受罪,都是為了你們,我還在繼續坐牢!』

有好幾次,朱若雁遠遠看見男同學穿著英挺的軍校制服回家,趕緊抄入其他巷道迴避。她害他被記小過,真不知該怎麼向他道歉才好。

男同學二十歲左右就結了婚,當天鞭炮放得附近的幾條巷子都不得安寧。楊瑞子對居家附近的一草一木都知之甚詳,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大消息。儘管朱若雁想假裝自己早已忘了此事,楊瑞子還是打聽得很清楚,告訴女兒:『妳以前那個男朋友啊,娶了一個金門彈子房的小姐,我告訴妳,妳可不要以為他喜歡妳哦,如果當初妳嫁給他,我保證他二十歲就會有外遇!』

朱若雁從來不了解母親說話的邏輯,但很清楚她的意圖:她就是想一腳把自己的自尊心踩在鞋底,只要能夠把自己踩得不成形狀,母親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我真是太優秀了』的那種微笑。

她進公司時二十四歲,蘇瑞德二十八。基於禮貌,她和對她無微不至的蘇瑞德吃了幾次晚餐,某一個夜晚,蘇瑞德邀她到國父紀念館,臉紅心跳的執起她的手,問她:『妳願意嫁給我嗎?』

若雁像被釘書機釘到般抽回自己的手:『你說什麼?』

『我想……娶妳當老婆。』

『你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我是認真的,打從我看到妳,我就知道妳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妳是好老婆的人選!』

『可是,這也太快了吧,我們認識……沒多久呢。』

『我知道,可是我明年就二十九了,』蘇瑞德苦著臉,一本正經的說:『人家說二十九歲不能娶老婆,不然一定會出問題。我爸爸今年中風,我媽媽急著抱孫子……大家都催著我結婚,妳不知道壓力有多大……』

若雁要他給她三天考慮。三天後,她沒有同意。接連三個晚上,她都沒睡好,翻來覆去,還是推拒了。第一個理由是她還沒談過像樣的戀愛,一下子要她結婚,她簡直適應不良。第二個理由是,她還沒真正開始喜歡蘇瑞德。第三個理由是,她感覺到自己的母親一定會想盡辦法糟蹋她的選擇權,以強調女兒沒眼光。她何必為了一個不愛的人去自取其辱。

只有一個理由站在正方,鼓勵她嫁給蘇瑞德:那就是她真的很想脫離家庭,不要有那麼多的機會再和母親周旋在同一個小空間中,讓彼此狹窄的距離擠迫得自己喘不過氣。

思來想去,總之,她沒有同意,兩個月後,蘇瑞德娶了相親的對象。新娘來自鄉下,臉孔長得秀氣,但身材粗壯,看得出是刻苦耐勞的類型。若雁還去喝了喜酒,沒人注意到她為了這件事,到底還是難過了好幾個月。蘇瑞德去度蜜月時,位子空了一個禮拜,看著他的空位,她感覺到自己像棟脆弱的房子,地基被洶湧的土石流掏空了,隨時有倒塌的危險。

畢竟,蘇瑞德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對她無遮無掩表達愛意的人。

又過了三個月,她成為他的情婦。那天辦公室剩下他們兩個人,默默處理著自己分內的電腦報表,蘇瑞德先處理完了,好意邀她走:『一個女人待在辦公室裡危險,做不完還是帶回家做吧。』

她和他一起搭電梯下樓,電梯裡忽然漆黑一片,按緊急按鈕也沒人應,黑暗壯大了她的勇氣,她主動躲在他懷裡哭了起來,他就順勢吻了她。過十分鐘,電梯回復正常,蘇瑞德說:『為了慶祝大難不死,我們去吃個飯吧。』

吃飯時,她談到自己家中電腦老舊,處理速度太慢,蘇瑞德建議去用他家的電腦。『你老婆不在家嗎?』

蘇瑞德說:『她回娘家去了,過兩天才會回來。』

若雁沒再多問,因為她忽然不想回家,便接受了他的提議。電腦根本沒打開,葡萄酒已經喝了好幾杯,兩個人滾到床上去了。那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她還記得自己當時清晰的喘息聲,像電影中激情戲女主角般的曖昧聲音。

彷彿她第一次成為人生劇場中的女主角。這個經驗使她發現了一件事:和男人做愛,並不如母親從小恫嚇她的那麼可怕,相反的這使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多了某種特異功能,原來同樣的身體還可以開發出不一樣的滋味。

此後她和蘇瑞德的午餐約會變成例行公事。總是一前一後到公司附近的一家賓館,一前一後離開。她當情婦的經驗可以用『理性』來形容,因為總是乾脆俐落,各取所需,沒有難分難捨,回到公司,又是極平常的同事關係。她掩飾得很好,從未聽過任何人說什麼閒話。

母親一直強調:『要是妳跟男人怎麼樣,妳一輩子就完了。』這使她本來對性存著恐懼;後來遇到有男人對她表示好感,她的害怕也總是大於喜悅。若雁想,都是母親害她辜負了青春,也錯失了本來應該是她的婚姻。

和蘇瑞德偷情這件事,是第一次有人進入她的一公尺防衛距離之內,打破了她和所有人之間的疏遠關係。她想證明,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她並沒有『完了』,還為無聊的生活帶來一種不凡的刺激經驗。

若雁很想把她的情婦經驗說給別人聽。可惜她並沒有任何閨中密友,也不能寫進日記本裡──小學時老師曾經要她寫日記,母親偷看她的日記,看到她的抱怨後,尖酸刻薄的罵了她好幾年,從此她就不再自討苦吃。自此她所有的秘密,必然像綁了沈重石塊的屈原,沈進深不見底的汨羅江裡。

兩年來她安於情婦角色,沒想要逾越分際。這之間蘇瑞德已成為一個孩子的爸爸,也升職成為她的上司,最近從別的同事口中聽說他的太太又懷孕了,她還跟著大家恭喜他呢。若雁自認為是個清楚的人,她小心的吃著避孕藥,習慣從蘇瑞德身上取得肉體的愉悅,未曾有過任何反彈情緒,也不曾想和他太太吃醋較量。蘇瑞德對她的乖巧體貼十分感激。

若雁很清楚,她根本不想和蘇瑞德成為夫妻。變成他的妻子,她的人生就會被公式化了。和他組成家庭,必然一路平淡到老死,只怕從二十九歲到九十九歲都差不多,會發生的吵鬧與爭執,人生中最高興的事和最悲傷的事也一定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

她的情夫蘇瑞德,每週有五天,每天有八個小時,就坐在離她一公尺距離的地方,她幾乎隨時可以觀察他的動靜,卻不打破這一公尺內的平靜。

一公尺的距離【ㄧ】

漸漸的,朱若雁和自己的母親只隔一公尺的距離,這是世界上讓她覺得最害怕的距離。她正在陽台上的水槽清洗弄髒的內褲,母親從背後慢慢靠近她,等她下意識的想找個最自然的方法躲開時,已逃無可逃。

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好像武俠電影裡的盲劍客,獨自在竹林中行走,忽然聽到竹葉異樣的聲響,已然明白尋仇的仇家已經來了,只有硬著頭皮沈著應戰。

陽台很窄,除非她像泰山一樣,扯斷晾衣繩往外跳到下頭人家的雨棚,否則她必然和媽媽擠在一個一轉身就會面對面的空間裡,那麼,想要不說話都很困難了。

『那個來了?』她的母親,楊瑞子,用一種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問。所有的聲音都像由鼻子裡集中哼出來的。

『嗯。』

『順不順?』

『嗯。』

『完了以後多喝點四物湯補一補,自己的身體要顧,不要每天加班,薪水也沒賺多少,那麼賣命給公司幹嘛。』

又來了。她媽在三句話內總可以出招傷到她,有意無意間,就可以把她的自尊戳成千瘡百孔。如果說,她和自己的母親注定要打一場百年戰爭的話,她活到二十七歲,還沒有在兩軍交鋒時不掛彩。很多人安慰過她,母親的嘮叨只是關心,不要太放在心上,但若雁想,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她,不是她媽的女兒,所以不了解,和有些人說話還真的很難要人左耳進右耳出──就算可以,她母親的話在她的左耳和右耳之間,也有足夠的威力使她的舊傷化膿、新傷作痛。

還有,別人的媽雖然嘮叨,倒還真的會照料子女。她的母親雖然說四物湯很補,但打從青春期時就未曾替她熬過一碗湯喝。她只專注於自己的社交生活──打麻將,自小訓練唯一的女兒若雁成為家中的文武全才,把嘮叨當成盡到家庭義務。

『瑞花阿姨的女兒小倩結婚了,嫁給一個在科學園區做事的博士,她問妳要不要做伴娘?我們下一代的女兒都結婚了,只剩下妳……』

只剩下妳沒人要。若雁聽到了是這個意思。她又感覺自己被捅了一刀,深入肌理。

『嗯。』

『嗯是可不可以?』

『可能要加班吧。』她用沒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聲音回答。

『騙笑!妳又不知道哪一天,怎麼知道要加班?』

『……這個月公司真的很忙,妳以為有誰喜歡加班。』

『是下個月啦。』楊瑞子說。在若雁看來,母親那毫無表情的臉上,已經掛上勝利者的微笑。

『我不想去。』若雁繼續搓揉著內褲,低聲回答。『一去又有人東問西問,很煩。』

『那妳早一點結婚不就結了。』每件事在楊瑞子的嘴巴說來都變得很簡單:『我也被人家問得很沒面子。妳看那個小倩,長得一張戽斗臉,從小讀書讀到最後幾名,後來跑去科學園區當總機,還不是嫁到博士。妳哪一點比她差?就是每天陰陽怪氣,所以八字才沒一撇……』

夠了!若雁心中無聲的怒吼。但她還是以平靜而冷漠的口氣頂了嘴:『真奇怪,每個人婚姻那麼不幸,卻都還要叫別人結婚。』

楊瑞子聽得出女兒在指桑罵槐。『算我衰,生到妳這種怪人!跟妳爸爸一個樣,我上輩子一定欠你們朱家欠了幾百萬,才會被你們帶衰!』

紗門砰一聲的在若雁身後大力關上。

『幹什麼啊?』

半年前被判定得了帕金森症的朱先生,原本在沙發上打盹,被關門聲震醒了,睜開眼大叫了一聲。

從軍中退役沒多久,就被宣判得了這種病,不久朱先生的行動變得遲緩了,像一隻冬眠之前活動量逐漸減少的熊,教訓起人來沒有辦法再長篇大論、中氣十足,只有大嗓門和壞脾氣沒變。

真難熬的星期六。自從宣佈週休二日起,若雁每個禮拜的痛苦就增加了一天。她寧願去上班,也不想待在家裡忍受著隨時可能發生的疲勞轟炸。

她想自己一定比別人敏感,照理說,家裡從小就是如此,她應該習慣了,然而她卻還會因為這些一定會發生的爭執痛苦不堪。

老實說,她好想搬出去,誰要待在這裡呢?但是,哥哥和弟弟都已定居美國,眼看只她一個人可以待在父母身邊,現在,父親又生病了,狀況不是很穩定,萬一她搬走了,家裡有什麼閃失,她良心上會過意不去。

其實,她在二十四歲找到工作後,就想要自立門戶,可是好不容易付了頭期款,買了一間位於郊區二十坪的大套房,在剛交屋的時候,還沒搬進去之前,地基就被颱風後的土石流沖走大半,建設公司不甘重建的損失,宣佈倒閉,所以她的獨立計畫也被活埋在荒煙蔓草之間。

嫁人也可以理所當然搬走。但她又害怕婚姻。看自己父母鬥爭了幾十年,目前戰事未了,一想到婚姻,她就頭皮發麻。

別人好像都很容易的嫁出去了,偏偏五官端正、性格也算溫和、擇偶標準其實並不高的她卻那麼難覓得佳偶。

活到現在,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陳,只有一個她父母不知道、她的朋友同事也沒人知道的大秘密,使她感到自己還有一點跟別人不一樣:二十五歲那年,她成為上司的情婦。

一個還沒有曝光的辦公室情婦,像把暗溝當地道,不斷從人家廚房裡頭偷走糧食的老鼠。在外表上總是文靜典雅,若無其事,隨時都有天使與魔鬼在她的肩膀上竊竊私語,說著別人聽不見的話語。

當情婦的感覺像喝不加糖的炭燒咖啡。苦是苦,但也不是沒有一點甘醇的滋味。一般人總以為當情婦一定是很苦澀的,很多作家在書裡也都這麼說,其實,兩年過來了,朱若雁並沒有太大的後悔,活了這些年,她好不容易才做了這一點驚世駭俗的事,她還想陶醉在其中。唯一苦悶的是,她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和她分享情婦生涯中的精采片段。

慾望的畫像【八】【完】

幸月一直沒有揭開那個疤。他對她的身體有需求,使她反而安心,她會安慰自己,那表示他沒有被紫衣女迷惑,他還是愛自己。他們的爭執爆發在週日夜晚,畫像完成的前一個晚上。幸月裸著身子問他:『明天我不上班,我想要回台中,我爸媽想看看你,好不好?』


金世寧吃了一驚,他再遲鈍也知道,幸月是在逼他表態。『我……我明天還要趕圖,沒辦法去。』


『趕什麼圖?』幸月提高了聲量問。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拒絕,這種拒絕意味著他不想為她負責。
『我得把……客人的一幅畫像畫好……』


『什麼客人?是隔壁的酒家女吧?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她看過那幅畫,在他粗心未來得及收起的時候。只是她都沒說話。


『妳不要這樣說她!她是開PUB的。』


『我這麼說她還是客氣的!她根本是個妓女!她在酒店上班,做外場的時候就把客人帶到春日賓館的三○六號房,每一次都一樣,剛剛我的同事小慎打手機給我,說那個女人剛剛帶了一個老男人走進賓館裡!』


『妳怎麼知道?』


『我和小慎下班後跟了她好幾次!』


『妳的心機怎麼這麼深……』金世寧整個人發冷:『妳為什麼要跟她,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你還不懂嗎?因為我……我愛你,我不希望你給這樣的女人騙!你不要以為你緊關著房門,我就不知道你們在裡頭做什麼!』


『我們什麼也沒做!』金世寧理直氣壯。


『我知道!』幸月一邊咆哮一邊哭泣:『我什麼都知道。』


『天哪,妳太可怕了!』他不只是冷汗直流,而且還寒毛直豎。


『你別想太多,我只是寧願相信你不會說謊──你沒跟她做什麼,所以我認為你還愛我──是不是?我這麼委屈的忍了很久,就是因為我覺得你還愛我!』幸月滿臉通紅。


金世寧呆呆的看著她平凡的五官被激動的情緒扭絞成一團。


『告訴我,你愛我,好不好?給我一點安全感,好不好?』幸月求著他。他緊閉著嘴脣。當初對余芳芳說不出來的話,怎麼可能拿來哄幸月。女人,為什麼這麼在乎愛不愛呢?此時他不過明白了解,他不愛她。只因他無法發洩的慾望,他才忍耐繼續和她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很卑鄙。


可是幸月比他更卑鄙。她在他房裡裝了什麼東西?他瘋狂的到處搜尋,氣得把電話、沾滿油彩的畫筆和所有擋住他去路的東西砸向牆壁。幸月一直流著眼淚企圖抓住他,但他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獸,無法被任何柵欄擋住。最後,他在一個堆著還沒用過的畫布和雜物的小角落裡發現了一個隱藏式的錄影機。


他把那個東西摔出窗外。『我真謝謝妳用這種方式愛我!妳竟然這樣對我!』


幸月忽然明白,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他再也不肯相信她。當初建議她做這件事的是小慎,為了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花了絕大部分的積蓄,如今功虧一匱,而且徹底傷害了他。


他把幸月丟在房間裡,發足狂奔到她說的春日賓館。他蹲在街燈照不到的角落裡,蜷縮的身子還在顫抖。他等了半個小時,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出現了。在余芳芳仍然穿著一襲濃麗的紫衣,在一個禿了頭的中年男子走出來後的一分鐘內,她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攏著凌亂的長髮。


他以冷酷的聲音叫住她:『妳開的店在賓館裡頭?』


余芳芳被他嚇了一跳。『你幹嘛蹲在這裡?』


『妳為什麼要騙我?妳跟剛剛那個髒髒的老頭子,不會覺得很侮辱自己嗎?』


『你在這裡才是侮辱我!』她已惱羞成怒。


『妳為什麼不坦白告訴我,妳在做什麼?』


『難道我要大聲的對你說,我在從事性交易嗎?你憑什麼來跟我!你有比我高級嗎?你對我說,你愛我,你的胃口卻好得不得了,連便利商店的女店員你也要!』她的語調帶著不屑。


『誰……誰告訴妳?』


『我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東西,竟然有個女店員對我說,她的同事是你的女朋友,現在已經懷孕了,要我不要再死纏著你。我還以為你是我遇過最純真的男人,沒想到你跟所有男人一樣,嘴裡講的滿口好聽的話,背地裡都是男盜女娼!我沒有先怪你騙我,你倒先來找我興師問罪!』她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種嫵媚的樣子。聲音在夜風中迴蕩,賓館大樓中好像不斷有人開窗來看,每個窗子裡都有黑影晃動著。


金世寧的第一次戀愛在這個晚上黯然結束。他死了心,知道他跟余芳芳之間,是不可能了。
他把還沒有完成的畫像包好,送到對門去給余芳芳。又是另一天的晚上,她不在,想必是工作去了。隔壁總共隔成三間房,他輕輕敲了第一間的房門,問:『余芳芳住這裡嗎?』應門的是個面目清秀的女子,說是余芳芳的室友,他還聽到狗吠的聲音,那間房間還養了條小白狗。這些他都沒聽余芳芳提過。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對余芳芳完全不了解的時候,他就信口開河說他愛她,是為了她動人的身體嗎?還是為了畫?

金世寧不久和張幸月結了婚──張爸爸從台中帶著幾個朋友上來,拎著懷了孕的張幸月,要討公道。他只好盡仁盡義的娶了她。


幸月如願嫁給她的第一個男人。


婚禮還沒舉行前,他就搬離了那一棟公寓,幸月也換了打工的地點。這是張幸月的主意,她不要她的男人再和一個紫衣的魔魅糾糾纏纏。


張幸月以她的意志力得到她要的男人,但這個男人始終不肯對她說:『我愛妳』,也始終不肯完成以前為她畫的那幅畫像。她逼他,他總只是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余芳芳說的話有時也還會在他心底漂浮著:『還沒有愛之前,先做了愛,一切就不可能了。』


金世寧也再也沒有提起畫筆,他應著岳家要求,到一家廣告公司,應徵美術設計的工作,成了薪水階級。做了媽媽的幸月一路勤奮工作,後來從工讀生升到主管,公司內部的刊物來訪問她,她這樣說:『人生一定要非常努力,才能夠得到自己要的東西。不管環境再怎麼惡劣,一切都可以改變的,我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不知道,金世寧常在下班後回到過去住的舊公寓,向上鵠望,企圖捕捉些過往的光陰。住在那棟公寓的時光,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只在心中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畫像──他那渴望靈肉合一的愛情。

慾望的畫像【七】

過了幾天,紫衣女又來按金世寧的門鈴,帶來一份漢堡蛋當他的早餐。一樣笑容滿面,一樣在喝完咖啡後,迅速的脫掉衣服,用一樣的姿勢躺在太妃椅上,等待著金世寧為她畫像。

直到她我行我素的完成所有動作,她才發現金世寧今天的情緒不太對勁。他的臉上不再是靦腆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怨天尤人的表情。

『得不到,你還在生氣?』她頑皮的笑道。

『誰在生氣?』金世寧的畫筆忽然疾疾遊走在畫布上。余芳芳這才擔心起來,跳到畫架旁邊嚷道:『別把我畫壞了!』

『反正妳不在乎我,我又為什麼要在乎妳!』他賭氣說。

余芳芳握住他的畫筆:『你這樣撒野,像個長不大的小孩,這樣我可不跟你玩了!得不到一個女人,你就要記恨,真沒風度!』

他一把將她推回太妃椅上:『回去乖乖坐好,不要光著身子在我的畫室裡遊蕩,這樣就是挑逗,妳懂嗎?我沒對妳怎樣,算我好風度!妳是涉世未深嗎?妳難道不覺得,妳這麼……這麼不在乎,對妳很危險!我是不會強迫妳怎樣,但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我這樣!』

她狂笑起來:『我就是涉世已深,才知道你不會對我怎樣!』

『告訴我,妳不到二十歲吧,為什麼會像隻玩弄人的老狐狸?』

『我二十一歲,經歷過的事情比你多兩倍!我去過米蘭、巴黎、紐約和東京,我看過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也看過各種人種的醜樣子。我從十五歲開始就自食其力、親友全無,我也知道世間冷暖!如果你是我,你一定活不到這麼大!』

聽她這麼說,金世寧忽然覺得有罪惡感,他嘆了口氣,低下頭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原諒你。你是我這些年來認識的第一個純真的男人,唯一一個會創造美麗東西的男人,所以我喜歡來找你,』她以老氣橫秋的手勢撈起他的下巴:『沒有靈感?要聽我的故事嗎?我的故事比所有狗血連續劇精采!我是私生女,我媽在生了我不久以後就遁入空門,要我叫她師父,不准叫媽媽;她把我送給遠房比我大二十歲的大表姐撫養,表姐對我很挑剔,我表姐夫是個酒鬼兼賭鬼,從我青春期開始,他就對我毛手毛腳,還威脅我,不准跟表姐講。我念完國中後受不了逃了出來,開始跟外頭的太保太妹打混。我這一輩子最大的目的是要找一個真正愛我,而不只是對我的身體有興趣的男人!難道這也是個苛求嗎?』

她哭倒在他的懷裡。金世寧一直道歉:『對不起,我問這麼多,其實是因為……我愛……我愛妳……我跟妳保證我愛妳,不是為了想得到妳,我發誓。我跟妳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覺得希望時間停住,總希望能保護妳,這……這就是愛了吧……』

余芳芳哭了又笑。『我真想對你說謝謝,第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愛妳」。』她擦乾淚水,補了點妝,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回到太妃椅上:『我們開始吧,我的慘劇可跟這幅畫無關。我從小發誓要讓自己過著幸福的日子,沒有人可以奪走我的幸福。』

『可是……妳……一個人……靠什麼謀生?』金世寧提出心中藏了一些時候的疑惑。

『我開PUB。生意還不錯呢。我看你是不過夜生活的,你不知道什麼叫做PUB吧。所以我看人看多了,什麼樣的人我都見過。』

眼前的余芳芳變成一個有血有淚有故事的女人,金世寧的筆下忽然多了一份感情。然而他也開始過著靈肉分裂的生活,早上,他是一個對著美麗女體心無旁騖的畫家,只要她一來,他就拔掉電話線,任誰敲門也不肯開門;晚上,張幸月上完夜校的課後總會來找他,帶來他的消夜,和他擠一張床。

自從和金世寧上過床之後,幸月已經牢牢認定,他是她的男友;他也不好意思趕幸月,在某些無法抑制衝動的時刻,他仍然會渴求幸月肉體的慰藉,但他老是閉著眼睛,想像她是另外一個人。每一次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時,心中總充滿了罪惡感,他想余芳芳說得沒錯,性不等於愛,不然為什麼在做愛過後他好希望眼前的女人立即消失。他不想和她說話,只是默默的把頭轉向牆壁,在混亂思緒的翻攪中不知不覺的入睡。

他覺得自己快分裂成兩半,兩個他各自有領導者。不知道這樣的狀況可以持續多久。他對幸月越冷淡,幸月就對他越好,那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好像一隻越想揮走卻把他的身體黏得越緊的水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