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畫像【八】【完】

幸月一直沒有揭開那個疤。他對她的身體有需求,使她反而安心,她會安慰自己,那表示他沒有被紫衣女迷惑,他還是愛自己。他們的爭執爆發在週日夜晚,畫像完成的前一個晚上。幸月裸著身子問他:『明天我不上班,我想要回台中,我爸媽想看看你,好不好?』


金世寧吃了一驚,他再遲鈍也知道,幸月是在逼他表態。『我……我明天還要趕圖,沒辦法去。』


『趕什麼圖?』幸月提高了聲量問。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拒絕,這種拒絕意味著他不想為她負責。
『我得把……客人的一幅畫像畫好……』


『什麼客人?是隔壁的酒家女吧?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她看過那幅畫,在他粗心未來得及收起的時候。只是她都沒說話。


『妳不要這樣說她!她是開PUB的。』


『我這麼說她還是客氣的!她根本是個妓女!她在酒店上班,做外場的時候就把客人帶到春日賓館的三○六號房,每一次都一樣,剛剛我的同事小慎打手機給我,說那個女人剛剛帶了一個老男人走進賓館裡!』


『妳怎麼知道?』


『我和小慎下班後跟了她好幾次!』


『妳的心機怎麼這麼深……』金世寧整個人發冷:『妳為什麼要跟她,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你還不懂嗎?因為我……我愛你,我不希望你給這樣的女人騙!你不要以為你緊關著房門,我就不知道你們在裡頭做什麼!』


『我們什麼也沒做!』金世寧理直氣壯。


『我知道!』幸月一邊咆哮一邊哭泣:『我什麼都知道。』


『天哪,妳太可怕了!』他不只是冷汗直流,而且還寒毛直豎。


『你別想太多,我只是寧願相信你不會說謊──你沒跟她做什麼,所以我認為你還愛我──是不是?我這麼委屈的忍了很久,就是因為我覺得你還愛我!』幸月滿臉通紅。


金世寧呆呆的看著她平凡的五官被激動的情緒扭絞成一團。


『告訴我,你愛我,好不好?給我一點安全感,好不好?』幸月求著他。他緊閉著嘴脣。當初對余芳芳說不出來的話,怎麼可能拿來哄幸月。女人,為什麼這麼在乎愛不愛呢?此時他不過明白了解,他不愛她。只因他無法發洩的慾望,他才忍耐繼續和她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很卑鄙。


可是幸月比他更卑鄙。她在他房裡裝了什麼東西?他瘋狂的到處搜尋,氣得把電話、沾滿油彩的畫筆和所有擋住他去路的東西砸向牆壁。幸月一直流著眼淚企圖抓住他,但他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獸,無法被任何柵欄擋住。最後,他在一個堆著還沒用過的畫布和雜物的小角落裡發現了一個隱藏式的錄影機。


他把那個東西摔出窗外。『我真謝謝妳用這種方式愛我!妳竟然這樣對我!』


幸月忽然明白,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他再也不肯相信她。當初建議她做這件事的是小慎,為了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花了絕大部分的積蓄,如今功虧一匱,而且徹底傷害了他。


他把幸月丟在房間裡,發足狂奔到她說的春日賓館。他蹲在街燈照不到的角落裡,蜷縮的身子還在顫抖。他等了半個小時,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出現了。在余芳芳仍然穿著一襲濃麗的紫衣,在一個禿了頭的中年男子走出來後的一分鐘內,她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攏著凌亂的長髮。


他以冷酷的聲音叫住她:『妳開的店在賓館裡頭?』


余芳芳被他嚇了一跳。『你幹嘛蹲在這裡?』


『妳為什麼要騙我?妳跟剛剛那個髒髒的老頭子,不會覺得很侮辱自己嗎?』


『你在這裡才是侮辱我!』她已惱羞成怒。


『妳為什麼不坦白告訴我,妳在做什麼?』


『難道我要大聲的對你說,我在從事性交易嗎?你憑什麼來跟我!你有比我高級嗎?你對我說,你愛我,你的胃口卻好得不得了,連便利商店的女店員你也要!』她的語調帶著不屑。


『誰……誰告訴妳?』


『我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東西,竟然有個女店員對我說,她的同事是你的女朋友,現在已經懷孕了,要我不要再死纏著你。我還以為你是我遇過最純真的男人,沒想到你跟所有男人一樣,嘴裡講的滿口好聽的話,背地裡都是男盜女娼!我沒有先怪你騙我,你倒先來找我興師問罪!』她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種嫵媚的樣子。聲音在夜風中迴蕩,賓館大樓中好像不斷有人開窗來看,每個窗子裡都有黑影晃動著。


金世寧的第一次戀愛在這個晚上黯然結束。他死了心,知道他跟余芳芳之間,是不可能了。
他把還沒有完成的畫像包好,送到對門去給余芳芳。又是另一天的晚上,她不在,想必是工作去了。隔壁總共隔成三間房,他輕輕敲了第一間的房門,問:『余芳芳住這裡嗎?』應門的是個面目清秀的女子,說是余芳芳的室友,他還聽到狗吠的聲音,那間房間還養了條小白狗。這些他都沒聽余芳芳提過。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對余芳芳完全不了解的時候,他就信口開河說他愛她,是為了她動人的身體嗎?還是為了畫?

金世寧不久和張幸月結了婚──張爸爸從台中帶著幾個朋友上來,拎著懷了孕的張幸月,要討公道。他只好盡仁盡義的娶了她。


幸月如願嫁給她的第一個男人。


婚禮還沒舉行前,他就搬離了那一棟公寓,幸月也換了打工的地點。這是張幸月的主意,她不要她的男人再和一個紫衣的魔魅糾糾纏纏。


張幸月以她的意志力得到她要的男人,但這個男人始終不肯對她說:『我愛妳』,也始終不肯完成以前為她畫的那幅畫像。她逼他,他總只是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余芳芳說的話有時也還會在他心底漂浮著:『還沒有愛之前,先做了愛,一切就不可能了。』


金世寧也再也沒有提起畫筆,他應著岳家要求,到一家廣告公司,應徵美術設計的工作,成了薪水階級。做了媽媽的幸月一路勤奮工作,後來從工讀生升到主管,公司內部的刊物來訪問她,她這樣說:『人生一定要非常努力,才能夠得到自己要的東西。不管環境再怎麼惡劣,一切都可以改變的,我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不知道,金世寧常在下班後回到過去住的舊公寓,向上鵠望,企圖捕捉些過往的光陰。住在那棟公寓的時光,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只在心中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畫像──他那渴望靈肉合一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