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尺的距離【二】

若雁並沒有當情婦的朋友,所以不知道什麼才是正常的情婦。

兩年前她本來有機會成為蘇瑞德的妻子。她剛到公司,坐在對面的蘇瑞德就注意到她了,對她十分溫柔客氣,告訴她文具放在哪裡,每個主管的脾性如何,怎樣不要踩到上司的地雷,連外頭午餐哪家經濟又實惠,他都鉅細靡遺的提醒若雁。

若雁對他的第一印象卻不是很好。她覺得一個男人心那麼細,不是心機深沈,要不就是不男不女。也可能是因為蘇瑞德看來並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緣故吧,他身高中庸,身材細瘦,看來弱不禁風,若有暴風雨一來,恐怕就像一支馬上會被吹得開花的破傘。

若雁最常接觸的男人是父親。雖然她也並不覺得壞脾氣的父親是理想的丈夫,但身為軍人的父親每一次回家,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出現在巷子口。父親的朋友也都是軍人,她從小聽慣了一群軍人叔叔伯伯們聚會時所講的軍中故事,總是那麼慷慨激昂,耳濡目染之下,她認為男人應該就是那個樣子。

她的哥哥弟弟從小像蠻牛一樣剛猛衝撞,早已撞碎母親設定的柵欄,母親的管教也是男女有別:認為男生好動一點,沒什麼大不了,只管若雁一個。母親出去打麻將時,若雁就得在家裡煮飯,等哥哥弟弟回來吃,她常常在廚房看著夕陽慢慢掉落在別人家的頂樓屋簷上,然後泅泳在等待的黑暗裡,一方面覺得自己懂事又可愛,一方面覺得自己哀怨又無奈。

當情婦的喜好,就是那時候培養而來的吧。

她談過一次還沒開花就已經凋零的戀愛,對象是她的國中同學,念完中學後就去念軍校的學生。他念軍校後,還寫過幾封信給她,但都給自己的母親半途攔截,她的母親楊瑞子還打電話到那個軍校去,要該軍校教官管好那一位男同學,該男同學只不過寫了幾封抄自情書大全的信就被記了小過,再也不敢和朱若雁連絡。
『我現在如果沒有把妳管好,妳萬一跟人家怎麼樣,一輩子都完了!』楊瑞子始終認為自己採取趕盡殺絕的方法是正確的。『千萬不要嫁軍人,知道嗎?』

『那妳自己為什麼要嫁軍人?』若雁偶爾會頂嘴,想提醒母親,她不是可以被她一腳就踩得爛糊糊的軟柿子。

『我是對妳好。我吃盡苦頭,不想讓妳再受罪!將來妳就會知道,我有多活受罪,都是為了你們,我還在繼續坐牢!』

有好幾次,朱若雁遠遠看見男同學穿著英挺的軍校制服回家,趕緊抄入其他巷道迴避。她害他被記小過,真不知該怎麼向他道歉才好。

男同學二十歲左右就結了婚,當天鞭炮放得附近的幾條巷子都不得安寧。楊瑞子對居家附近的一草一木都知之甚詳,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大消息。儘管朱若雁想假裝自己早已忘了此事,楊瑞子還是打聽得很清楚,告訴女兒:『妳以前那個男朋友啊,娶了一個金門彈子房的小姐,我告訴妳,妳可不要以為他喜歡妳哦,如果當初妳嫁給他,我保證他二十歲就會有外遇!』

朱若雁從來不了解母親說話的邏輯,但很清楚她的意圖:她就是想一腳把自己的自尊心踩在鞋底,只要能夠把自己踩得不成形狀,母親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我真是太優秀了』的那種微笑。

她進公司時二十四歲,蘇瑞德二十八。基於禮貌,她和對她無微不至的蘇瑞德吃了幾次晚餐,某一個夜晚,蘇瑞德邀她到國父紀念館,臉紅心跳的執起她的手,問她:『妳願意嫁給我嗎?』

若雁像被釘書機釘到般抽回自己的手:『你說什麼?』

『我想……娶妳當老婆。』

『你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我是認真的,打從我看到妳,我就知道妳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妳是好老婆的人選!』

『可是,這也太快了吧,我們認識……沒多久呢。』

『我知道,可是我明年就二十九了,』蘇瑞德苦著臉,一本正經的說:『人家說二十九歲不能娶老婆,不然一定會出問題。我爸爸今年中風,我媽媽急著抱孫子……大家都催著我結婚,妳不知道壓力有多大……』

若雁要他給她三天考慮。三天後,她沒有同意。接連三個晚上,她都沒睡好,翻來覆去,還是推拒了。第一個理由是她還沒談過像樣的戀愛,一下子要她結婚,她簡直適應不良。第二個理由是,她還沒真正開始喜歡蘇瑞德。第三個理由是,她感覺到自己的母親一定會想盡辦法糟蹋她的選擇權,以強調女兒沒眼光。她何必為了一個不愛的人去自取其辱。

只有一個理由站在正方,鼓勵她嫁給蘇瑞德:那就是她真的很想脫離家庭,不要有那麼多的機會再和母親周旋在同一個小空間中,讓彼此狹窄的距離擠迫得自己喘不過氣。

思來想去,總之,她沒有同意,兩個月後,蘇瑞德娶了相親的對象。新娘來自鄉下,臉孔長得秀氣,但身材粗壯,看得出是刻苦耐勞的類型。若雁還去喝了喜酒,沒人注意到她為了這件事,到底還是難過了好幾個月。蘇瑞德去度蜜月時,位子空了一個禮拜,看著他的空位,她感覺到自己像棟脆弱的房子,地基被洶湧的土石流掏空了,隨時有倒塌的危險。

畢竟,蘇瑞德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對她無遮無掩表達愛意的人。

又過了三個月,她成為他的情婦。那天辦公室剩下他們兩個人,默默處理著自己分內的電腦報表,蘇瑞德先處理完了,好意邀她走:『一個女人待在辦公室裡危險,做不完還是帶回家做吧。』

她和他一起搭電梯下樓,電梯裡忽然漆黑一片,按緊急按鈕也沒人應,黑暗壯大了她的勇氣,她主動躲在他懷裡哭了起來,他就順勢吻了她。過十分鐘,電梯回復正常,蘇瑞德說:『為了慶祝大難不死,我們去吃個飯吧。』

吃飯時,她談到自己家中電腦老舊,處理速度太慢,蘇瑞德建議去用他家的電腦。『你老婆不在家嗎?』

蘇瑞德說:『她回娘家去了,過兩天才會回來。』

若雁沒再多問,因為她忽然不想回家,便接受了他的提議。電腦根本沒打開,葡萄酒已經喝了好幾杯,兩個人滾到床上去了。那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她還記得自己當時清晰的喘息聲,像電影中激情戲女主角般的曖昧聲音。

彷彿她第一次成為人生劇場中的女主角。這個經驗使她發現了一件事:和男人做愛,並不如母親從小恫嚇她的那麼可怕,相反的這使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多了某種特異功能,原來同樣的身體還可以開發出不一樣的滋味。

此後她和蘇瑞德的午餐約會變成例行公事。總是一前一後到公司附近的一家賓館,一前一後離開。她當情婦的經驗可以用『理性』來形容,因為總是乾脆俐落,各取所需,沒有難分難捨,回到公司,又是極平常的同事關係。她掩飾得很好,從未聽過任何人說什麼閒話。

母親一直強調:『要是妳跟男人怎麼樣,妳一輩子就完了。』這使她本來對性存著恐懼;後來遇到有男人對她表示好感,她的害怕也總是大於喜悅。若雁想,都是母親害她辜負了青春,也錯失了本來應該是她的婚姻。

和蘇瑞德偷情這件事,是第一次有人進入她的一公尺防衛距離之內,打破了她和所有人之間的疏遠關係。她想證明,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她並沒有『完了』,還為無聊的生活帶來一種不凡的刺激經驗。

若雁很想把她的情婦經驗說給別人聽。可惜她並沒有任何閨中密友,也不能寫進日記本裡──小學時老師曾經要她寫日記,母親偷看她的日記,看到她的抱怨後,尖酸刻薄的罵了她好幾年,從此她就不再自討苦吃。自此她所有的秘密,必然像綁了沈重石塊的屈原,沈進深不見底的汨羅江裡。

兩年來她安於情婦角色,沒想要逾越分際。這之間蘇瑞德已成為一個孩子的爸爸,也升職成為她的上司,最近從別的同事口中聽說他的太太又懷孕了,她還跟著大家恭喜他呢。若雁自認為是個清楚的人,她小心的吃著避孕藥,習慣從蘇瑞德身上取得肉體的愉悅,未曾有過任何反彈情緒,也不曾想和他太太吃醋較量。蘇瑞德對她的乖巧體貼十分感激。

若雁很清楚,她根本不想和蘇瑞德成為夫妻。變成他的妻子,她的人生就會被公式化了。和他組成家庭,必然一路平淡到老死,只怕從二十九歲到九十九歲都差不多,會發生的吵鬧與爭執,人生中最高興的事和最悲傷的事也一定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

她的情夫蘇瑞德,每週有五天,每天有八個小時,就坐在離她一公尺距離的地方,她幾乎隨時可以觀察他的動靜,卻不打破這一公尺內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