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尺的距離【ㄧ】

漸漸的,朱若雁和自己的母親只隔一公尺的距離,這是世界上讓她覺得最害怕的距離。她正在陽台上的水槽清洗弄髒的內褲,母親從背後慢慢靠近她,等她下意識的想找個最自然的方法躲開時,已逃無可逃。

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好像武俠電影裡的盲劍客,獨自在竹林中行走,忽然聽到竹葉異樣的聲響,已然明白尋仇的仇家已經來了,只有硬著頭皮沈著應戰。

陽台很窄,除非她像泰山一樣,扯斷晾衣繩往外跳到下頭人家的雨棚,否則她必然和媽媽擠在一個一轉身就會面對面的空間裡,那麼,想要不說話都很困難了。

『那個來了?』她的母親,楊瑞子,用一種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問。所有的聲音都像由鼻子裡集中哼出來的。

『嗯。』

『順不順?』

『嗯。』

『完了以後多喝點四物湯補一補,自己的身體要顧,不要每天加班,薪水也沒賺多少,那麼賣命給公司幹嘛。』

又來了。她媽在三句話內總可以出招傷到她,有意無意間,就可以把她的自尊戳成千瘡百孔。如果說,她和自己的母親注定要打一場百年戰爭的話,她活到二十七歲,還沒有在兩軍交鋒時不掛彩。很多人安慰過她,母親的嘮叨只是關心,不要太放在心上,但若雁想,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她,不是她媽的女兒,所以不了解,和有些人說話還真的很難要人左耳進右耳出──就算可以,她母親的話在她的左耳和右耳之間,也有足夠的威力使她的舊傷化膿、新傷作痛。

還有,別人的媽雖然嘮叨,倒還真的會照料子女。她的母親雖然說四物湯很補,但打從青春期時就未曾替她熬過一碗湯喝。她只專注於自己的社交生活──打麻將,自小訓練唯一的女兒若雁成為家中的文武全才,把嘮叨當成盡到家庭義務。

『瑞花阿姨的女兒小倩結婚了,嫁給一個在科學園區做事的博士,她問妳要不要做伴娘?我們下一代的女兒都結婚了,只剩下妳……』

只剩下妳沒人要。若雁聽到了是這個意思。她又感覺自己被捅了一刀,深入肌理。

『嗯。』

『嗯是可不可以?』

『可能要加班吧。』她用沒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聲音回答。

『騙笑!妳又不知道哪一天,怎麼知道要加班?』

『……這個月公司真的很忙,妳以為有誰喜歡加班。』

『是下個月啦。』楊瑞子說。在若雁看來,母親那毫無表情的臉上,已經掛上勝利者的微笑。

『我不想去。』若雁繼續搓揉著內褲,低聲回答。『一去又有人東問西問,很煩。』

『那妳早一點結婚不就結了。』每件事在楊瑞子的嘴巴說來都變得很簡單:『我也被人家問得很沒面子。妳看那個小倩,長得一張戽斗臉,從小讀書讀到最後幾名,後來跑去科學園區當總機,還不是嫁到博士。妳哪一點比她差?就是每天陰陽怪氣,所以八字才沒一撇……』

夠了!若雁心中無聲的怒吼。但她還是以平靜而冷漠的口氣頂了嘴:『真奇怪,每個人婚姻那麼不幸,卻都還要叫別人結婚。』

楊瑞子聽得出女兒在指桑罵槐。『算我衰,生到妳這種怪人!跟妳爸爸一個樣,我上輩子一定欠你們朱家欠了幾百萬,才會被你們帶衰!』

紗門砰一聲的在若雁身後大力關上。

『幹什麼啊?』

半年前被判定得了帕金森症的朱先生,原本在沙發上打盹,被關門聲震醒了,睜開眼大叫了一聲。

從軍中退役沒多久,就被宣判得了這種病,不久朱先生的行動變得遲緩了,像一隻冬眠之前活動量逐漸減少的熊,教訓起人來沒有辦法再長篇大論、中氣十足,只有大嗓門和壞脾氣沒變。

真難熬的星期六。自從宣佈週休二日起,若雁每個禮拜的痛苦就增加了一天。她寧願去上班,也不想待在家裡忍受著隨時可能發生的疲勞轟炸。

她想自己一定比別人敏感,照理說,家裡從小就是如此,她應該習慣了,然而她卻還會因為這些一定會發生的爭執痛苦不堪。

老實說,她好想搬出去,誰要待在這裡呢?但是,哥哥和弟弟都已定居美國,眼看只她一個人可以待在父母身邊,現在,父親又生病了,狀況不是很穩定,萬一她搬走了,家裡有什麼閃失,她良心上會過意不去。

其實,她在二十四歲找到工作後,就想要自立門戶,可是好不容易付了頭期款,買了一間位於郊區二十坪的大套房,在剛交屋的時候,還沒搬進去之前,地基就被颱風後的土石流沖走大半,建設公司不甘重建的損失,宣佈倒閉,所以她的獨立計畫也被活埋在荒煙蔓草之間。

嫁人也可以理所當然搬走。但她又害怕婚姻。看自己父母鬥爭了幾十年,目前戰事未了,一想到婚姻,她就頭皮發麻。

別人好像都很容易的嫁出去了,偏偏五官端正、性格也算溫和、擇偶標準其實並不高的她卻那麼難覓得佳偶。

活到現在,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陳,只有一個她父母不知道、她的朋友同事也沒人知道的大秘密,使她感到自己還有一點跟別人不一樣:二十五歲那年,她成為上司的情婦。

一個還沒有曝光的辦公室情婦,像把暗溝當地道,不斷從人家廚房裡頭偷走糧食的老鼠。在外表上總是文靜典雅,若無其事,隨時都有天使與魔鬼在她的肩膀上竊竊私語,說著別人聽不見的話語。

當情婦的感覺像喝不加糖的炭燒咖啡。苦是苦,但也不是沒有一點甘醇的滋味。一般人總以為當情婦一定是很苦澀的,很多作家在書裡也都這麼說,其實,兩年過來了,朱若雁並沒有太大的後悔,活了這些年,她好不容易才做了這一點驚世駭俗的事,她還想陶醉在其中。唯一苦悶的是,她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和她分享情婦生涯中的精采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