ㄧ公尺的距離【七】【完】

一旦開始,就要查個水落石出。這種個性,也不能說不是承傳自父親的硬脾氣。這個星期天,一大早若雁的母親又是一邊哼歌一邊塗脂抹粉,若雁知道機不可失。她試著打電話給李朋詮,問他可否支援。

李朋詮已經出院,因行動還不是很敏捷,留守在公司裡,但聲音已相當有元氣:『天哪,妳還在查,饒了我吧!』

『你不得不佩服我的毅力吧!』若雁說:『快來幫我,這是個好機會,錯過可惜!』

『妳可不可以先別忙,妳來,我有東西給妳看!』

他的公司位於一棟國宅裡頭,面積很小,到處堆滿資料。李朋詮說,他是員工也是股東之一,另一位股東是一位曾在調查局做事的朋友。

『本來不想給妳看的,但是妳這樣執迷不悟!』李朋詮苦笑道:『妳看了之後,就知道為什麼我做生意注定是個失敗者,因為,我就算做這一行,也還是有些婦人之仁,很多真相,我不想讓它曝光!我有我的理由……妳以為我沒去幫妳查妳委託的案子?請看……』

銀幕上先看到她母親楊瑞子的背影。這應該是李朋詮混進同一棟房子裡,以隱藏式的針孔攝影機放在腰際拍的。李朋詮按住放影機的快轉鈕。房子裡不只有她母親,還有一些人,以及若雁看過的那一位身高挺拔的中年男子。除了那個男子之外,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塊皮革,手上也都有一枝筆刀……男人走向她母親,坐在她身旁,幫她修飾皮面上那隻老鷹的長相。坐著的楊瑞子側著臉看著那男人,嘴角全是笑意,眼睛裡的灼灼光芒好像初戀少女。

若雁從沒看過母親那麼幸福的笑容。原來那人是母親的皮雕老師。她實在不相信,打從記憶裡只會張羅柴米油鹽的母親,竟然會在快五十歲的年紀開始學皮雕。母親也和她一樣曾有天分被埋沒嗎?

『我大學時是念中文的,還當過現代詩社的社長哩,可能是我的個性太浪漫吧,注定在真實世界裡面當失敗者……我拍到這邊,就不想拍了,就算他們有姦情又怎樣,妳媽年紀近半百了吧,如果人的一生沒有一點美得有詩意的回憶,那不是白活了嗎?那個老師比妳媽年輕,人也還不錯,就算他們之間有什麼曖昧關係,妳媽又不吃虧,何苦要揭發她呢?看到她這麼開心,難道妳會生氣嗎?』

若雁搖搖頭。看到母親幸福的笑容,心裡湧出一道燙熱的溫泉似的,雖然無法和她和平相處,卻也不是不愛她。

因為愛她,所以不免會恨她。

房間裡只剩下空調發出咻咻咻的叫聲,和錄影機發出的模糊背景聲音。李朋詮又換了另一種畫面:『這也是我不想拿出來再看一遍的,我的太太和她的男友,他們一起吃飯,開車到停車場,然後在車裡頭混了兩個鐘頭,才把車開走,看,車聲微微震動……我好幾次猶豫要不要敲車窗,破壞他們的好事,可是我沒有,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知道我們之間早已不可挽回了,而她的外遇並不是我們婚姻破裂的原因;如果我的心沒死,我不會那麼冷靜的拍了這麼久。妳知道嗎?有沒有抓姦在床並不重要,我想通了,後來她託別人來查我時,她也已經不愛我了。就算她沒抓到我什麼,我老早被她判出局了!

『我沒交出去的,還有跟妳有關係的東西……是蘇瑞德把我介紹給妳的,對不對?其實他們夫婦我都認識,我第一次看到妳,並不是妳約我的那一次,而是透過賓館內部的監視鏡頭看到妳的;我看到妳和他中午時間一起上賓館。這是他太太委託的案子,她說,她如果抓到了,一定會告得妳身敗名裂。』

『為什麼你沒有交出去?』若雁尷尬得不敢抬起頭來。

『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一個已經滿面愁容的漂亮女孩,因為這種事情上法庭,丟了工作,而且身敗名裂,她不過是找錯了一個對象……我們都是人,找錯對象是很常有的事,不是嗎?不過,這件事好像找到了替死鬼,前幾天有人寄了一卷抓姦錄影帶給蘇瑞德的太太,裡頭是另一個據說是姓呂的女人……剛剛我收到了蘇太太給我的另一筆錢,她以為我已經達成使命,她可以跟她老公算總帳了。我……該感謝誰呢?』

若雁沒坦承,那帶子出自自己的手筆。

李朋詮用一種好像要把所有鬱悶吐光的方式嘆了口長氣,看看若雁:『其實,妳也用不著生氣,試著想想,一對夫妻,每天睡覺的時候距離不到一公尺,卻好像相隔天涯海角,要找到一個陌生人才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在做什麼,這不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事情嗎?妳何必報復,他們都已經得到懲罰了!這就是我的想法!我想我不適合做這一行,也許以後有錢,我該去拍電影!我不幹了,陪我去吃一頓慶祝新生的飯吧……祝我以後找對工作,祝妳以後找對男人!』

午餐後,若雁和他做了交易:李朋詮離開了這一行,朱若雁卻決定買下他的股份,離開自己無聊而公式化的人生,進入這個行業當半個老闆。一個人的毒藥可能是另一個人的佳餚;李朋詮對一公尺的距離內會發生的各種變化感到失望,而一公尺距離內會發生的詭譎變化卻強烈的吸引著她。她感覺她像一個城市的畫家,重拾從前在畫紙上塗鴉的興奮感,只不過她用鏡頭畫下的,是人類世界會發生的真實故事,每個一公尺的距離之內,都有數不清的故事……

這晚朱若雁進家門前,在她家公寓的樓梯間接下生平第一個案子。公寓管理員李阿娘向她抱怨,最近有人打騷擾電話給公寓內的所有住戶,自稱是老公的情婦,害很多家庭都鬧離婚,有些太太變得歇斯底里。是誰搞的鬼呢?

若雁二話不說,讓這個小案成為她新事業的開端……

ㄧ公尺的距離【六】


禍不單行,朱若雁的遭遇比她能想像到的慘得多。


出院的第二天她才打電話到公司給蘇瑞德。中午時間,她和蘇瑞德吃了午餐,攪拌咖啡時蘇瑞德問她:『妳身體沒怎樣吧?』


她隨口答:『還好。』


『要不要到老地方?』他接著問。


原來他想的還是那件事。若雁胸口忽然點起一把無名火:『我還以為這樣問是為了關心我,沒想到你只想到你自己!』


『怎麼說是我自己?妳難道不喜歡?』蘇瑞德涎著臉陪笑。『我是怕妳住院太久太無聊。』
她心中有氣,他看她臉色不好,推說有會要開便匆忙走了。出院第三天,若雁到公司上班,只覺同事們都用異樣眼光看她,對她欲言又止,沒有人過來寒暄幾句,人人都正襟危坐,死守著自己的辦公室桌椅,氣氛十分詭異。


隨手開開自己桌上的電腦,E-MAIL竟然被鎖死了。她要蘇瑞德幫忙:『麻煩你來幫我看看,怎麼一個星期沒用,就開不了?公司換密碼了?』


蘇瑞德看了看她,沒說話。不久竟是總機小姐打電話來告訴她說:『……很抱歉,有人要我跟妳講,最近公司緊縮編制不得不裁員,朱小姐,妳可以得到三個月的遣散費,祝妳早日康復!』


若雁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瞪著坐在對面的蘇瑞德:『為什麼昨天不告訴我?』


『……這是公司的策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我的工作效率比別人差嗎?』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妳不要意氣用事,這是公司內部開會的結果,裁員也是不得已……』


『為什麼是我!』若雁氣得衝進了廁所裡哭。正好公司的元老級出納趙媽從廁所裡出來,看到她眼紅鼻子腫,心下已經明白,對她說:『朱小姐,妳知道啦?聽說妳出了車禍!其實應該有人打電話告訴妳,今天妳就不會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還來公司打卡。我們都以為……蘇經理會自己跟妳說……


『朱小姐,裁掉誰是直屬主管決定的,我本來以為妳和蘇經理是很好的……朋友,總之關係不一樣。私底下他們總是在說你們的八卦,我以為他應該不會裁掉妳才對,沒想到裁掉的人就是妳,我真為妳不值得……往好處想,他裁掉妳,反而還妳清白了。其實,我們這一組裡,工作最不負責任的就是那個每天穿迷你裙的呂小姐,走的人應該是她,可是最近有人看到她都搭蘇經理的車下班,原來跟他有一腿的人是呂小姐才對……


『不過話說回來,早走也早好,不要難過,工作再找就是了,這幾年景氣不好,公司營運也不佳,現在走的人還領得到資遣費……要不是我再過三年就可以退休了,我也不會選擇撐下去……』


『……謝謝……』朱若雁囁囁嚅嚅。老實說,趙媽後來說什麼,她都沒聽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因為蘇瑞德有了新人不要舊人,才丟掉這個飯碗的!他真是個卑鄙小人,昨天竟還想向她求歡,想吃她這『最後的一頓飯』!想到自己還當了他兩年情婦,她覺得自己真是刻骨銘心的丟人!她也以為自己和蘇瑞德偷情是天衣無縫,沒想到辦公室裡的流言才是天衣無縫,從沒進過她這個當事人的耳朵裡。原來大家都不瞎也不聾!她一邊又羞又愧,一邊怒火中燒……總不能這樣讓他吃乾抹盡!她決定要給蘇瑞德一點顏色瞧瞧。

失了業的若雁有用不完的時間展開絕地大反撲。


若雁還有些積蓄,沒有急著再找工作。每天,她還是穿戴整齊上班,以掩母親的耳目,畢竟依母親的習慣,只會雪上加霜、落阱下石。憑著李朋詮教她的幾招跟蹤伎倆,若雁打定主意,一定要追蹤奸夫淫婦,讓蘇瑞德看看她的厲害。


她知道蘇瑞德連偷情都怕麻煩,公司附近就只有那家賓館,他除了『老地方』還能去哪裡?果然,若雁在附近守候了三個中午,終於看見穿著迷你裙的呂小姐走進去。過了十分鐘,蘇瑞德也低著頭鑽進了大門。


這些畫面都收在她新添購的迷你V8裡。在她錄好三次偷情紀錄的這天,她將所有檔案拷成一卷錄影帶寄到蘇府,上頭寫著:『這是妳老公偷吃的紀錄片,知名不具』,要『蘇太太』驗收。


『我一定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她發誓,絕不讓蘇瑞德這樣的人不痛不癢的活下去。她一邊看著自己拍的錄影帶,一邊暗罵這個奸險小人;她也恨自己,讓這種男人佔了兩年的便宜!


她的計劃分成兩頭進行。跟蹤自己的母親好幾次,終於有一次,看見母親走進一家怪異的美工材料店,出來的時候,身旁跟著一個男人。鐵定和她那天看到的是同一個。夜色漆黑,看不清那人眉目,只知他身材挺拔,背影看來比母親年輕些,她還真懷疑楊瑞子是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母親從美工材料店離開,坐進了男人的車裡,車子往北駛去,看樣子並沒有立刻要回家,若雁本來想一路追到底,她的摩托車卻比不上那個男子開車的速度,只得敗興而返。


雖然沒追到『現行犯』,事情倒是已經有點眉目,至少她確定自己的假設是正確的。若雁活得比有班上的時候還精神奕奕些。


這天成果還算豐碩,若雁回家時雖然疲累但也志得意滿,只是一回家,看到爸爸那個樣子,她還是有點難過。得了帕金森症的父親,躺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父親的鼾聲也很大,連她重重關上鐵門的聲音,都被屋子裡頭的聲浪掩蓋了。


她關掉電視時,父親才微微的張開眼,看了她一下。


『吃了沒?』她輕聲問。


『還沒。妳媽出去了,沒人在家裡弄飯,想……想把我餓死!』父親扯大嗓門控訴。


若雁想,媽也真過分。到了廚房,卻發現桌上好端端擺了四菜一湯,她媽留下字條,說是她爸爸又亂發脾氣,不肯吃飯,要若雁下班回來,把菜溫熱了,叮嚀父親吃飯和吃藥。


為了要父親吃藥,父親又東說西扯,和她纏鬥:『那個藥是毒藥,不能吃,我越吃越傻,整天只想睡覺,房子著火了也不會知道!』父親總是把事情形容得很嚴重,把話說得很絕,這種脾性在他生病後依然沒改,而且還變本加厲,單憑這點,若雁可以確定父親並沒有因為腦子生病而變成另外一個人。


剛開始她還好脾氣的哄著父親,一個小時後她的耐性也磨光了,真想把父親敲昏,把藥灌進他的嘴裡。真不曉得母親這些日子是怎麼服侍父親服藥的?父親當軍人當了一輩子,退休時雖不是什麼高官,但也有一堆部下,不知他在軍隊是如何服從長官的?總之,他總是高高在上,很難聽得下人家一句話,絕對的剛愎自用,就像隻餓慌了的西班牙鬥牛一樣我行我素橫衝直撞。


父親的霸道早出了名,從前小小的若雁就很喜歡畫圖,成績普通的她,寫生比賽海報比賽總是名列前茅。初中畢業時考上美工科,上學沒幾天,父親放假下了部隊,從母親口裡知道女兒竟已升上高中,而且還念了一個他不太滿意、將來可能混不到飯吃的科,他便一身英挺軍裝,到學校訓導處去要人,硬要把她帶走,轉學到他有認識的人的私校去。當時若雁央求過母親及眾師長來勸父親,一點用都沒有,父親用一種英勇殺敵、萬夫莫敵的氣勢,拒絕了所有人的說情。若雁終於被父親拎到一所他認為『思想正確』的私立學校念商科。念完商科,她又遵照父親旨意,考了二技。


考上兩年制的技術學院時,父親非常得意:『沒有我的決定,我們家姑娘哪有今天?』不只是她,連她的哥哥和弟弟,也都念了父親認可的學校。他們的成績比若雁要好,但飛到國外後,都在國外娶妻、生子、定居不肯回來,說穿了應該是不想再面對父親的霸道和母親的嘮叨吧。尤其是大哥,想娶白種女子,讓父親聞言後勃然大怒,打電話到美國去罵人,說他『沒有一點民族情操』,結果,大哥還是娶了大嫂,就是不再跟父親說話,本來若雁和母親添購了新裝,喜孜孜的想到美國參加婚禮,也被父親禁足,不許參加。


父親退休後,母親好幾次想到美國,得到的也都是『妳去,飛機一定會摔下來』等無情的詛咒,始終沒有成行。


如果好脾氣的人個性像海綿的話,壞脾氣的人也不過被形容成黏黏硬硬稠稠的牛皮糖,父親的脾氣硬得毫無道理,硬到非達目的永不休止,全然不顧任何人的感受,強度勝過鋼筋水泥,只有金剛鑽的硬度可相比擬。


『你再不吃藥,明天就會死!』拗不過父親的脾氣,若雁已束手無策,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掙脫束縛般的流瀉出來。父親這才怔住,集中注意力聽她說話。『吃下去,否則你就是自取滅亡,搞不好我就要換個老爸!』


口氣竟跟父親一模一樣。是太多年的積怨在說話吧?若雁自己也嚇了一跳。


父親竟然就乖乖的拿起桌上的水,把藥囫圇吞進嘴裡。然後閉著眼睛,繼續把自己幽禁在跟任何人都無法溝通的世界中。


也難怪母親變得尖酸刻薄,不然,父親是聽不進去的。原來兩個人經年累月相處,是會互相塑形的。


若雁忽然明白母親的難處。也許母親的外遇也是一種發洩吧。母親當初是怎麼愛上這麼一個人,怎麼可以忍耐這幾十年的婚姻呢?或許他們之間的聚少離多,才是支持婚姻的關鍵。一直撐到父親退伍後,他們兩人都老了,像兩條老泥鰍,再也沒有翻身跳出這個乾涸泥沼的力氣。


若雁嘆了口長氣。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動想問父親問題:『以前你怎麼追到媽的?』


閉著眼睛的朱先生也聽見了。用一種掉入時空隧道的語調說:
『妳媽以前在我們福利社當小姐,桃花眼,小蠻腰,很多人追的,她就是看上我有個性,我堅忍不拔、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只有我最帶種,對她說,她不嫁我,我就拿步槍,大家一起黃泉路上見……』起初父親還比手劃腳講得挺興奮,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融化在響亮的鼾聲之中。

ㄧ公尺的距離【五】

醒來時,若雁躺醫院裡,睜開眼就看到吊點滴用的玻璃瓶,透明的液體涓涓流入自己的血管裡。

『我怎麼了?』她努力的把聲音擠出喉嚨。

『阿彌陀佛,總算醒過來了!醫生說腦震盪不要亂動!』比白色天花板還冷硬的聲音無比熟悉,就在她最害怕的距離之內,坐著她的母親楊瑞子。

『我怎麼會在這裡?』

『妳還問我?我才莫名其妙呢。半夜裡警察局打電話來說妳出車禍,嚇死我了!』
若雁一時想不起出了什麼事。

『妳還好,沒什麼外傷,你們的車子撞上了對面來車,妳男朋友除了腦震盪之外,還斷了好幾根肋骨,還斷了一隻手,比妳要慘!警察說根本就是你們的錯,是你們撞到對面的車道去的!找男人不要找那種毛毛躁躁的,真是!』

『男朋友……誰啊?』她還是想不起來。

『妳還想裝蒜?如果不是出了車禍,我還不知道妳交了男朋友。妳這個人真奇怪,交了男朋友那麼神秘幹嘛,怎麼不帶回來給媽看?媽可以幫妳看看,幫妳拿主意……那個叫李朋詮的,是做什麼的?』 

李朋詮,她記得了。

『他不是男朋友……』若雁氣若游絲。

『妳別想再騙我。真是的,妳昏睡了三天,害我為了看護妳,都沒到股市去,這三天不知道就損失了多少……』

楊瑞子開始嘮叨,若雁跑不掉,只有繼續裝睡。

一可以走動,醫生就要她辦出院。出院前,她慢慢的走到李朋詮的病房。聽說他傷得比她重,肋骨還斷了兩根。

李朋詮住在雙人房靠窗戶的那一側,她進門時,靠門這一側的病人正熟睡。隔著布幕,聽聲音就知道李朋詮有訪客。『就是妳找人來跟蹤我,對不對?妳打算怎樣?』

『我打算怎樣,你應該清楚。』女人說。

『妳要怎樣,可以說明白,不要用那種卑劣的方式污辱我!』

『哼,』女人冷笑:『卑劣?你自己在做同樣的工作呢,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你每天都在查別人,被別人查,有什麼好生氣!』

『妳想怎樣?』

『我跟你說過了,我想離婚,我要孩子,我當然也要房子。現在的這一切,本來就是我的,你本來就沒有資格要什麼──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女人的語氣仍然堅硬如鐵:『你自己有女朋友,我成全你們,不是很好嗎?你別想要享齊人之福!』

『我哪有女朋友?』

『你還不承認?就是和你一起送進醫院的那位!』

『我……我跟她哪有關係!』李朋詮的聲音氣急敗壞。

『沒有抓姦在床,不代表沒有關係,不是嗎?你如果不同意,我會繼續請人家查你,看你的生意要不要做下去!』

『妳不要太過分!』綠色簾幕背後的李朋詮,咆哮的聲音十分疲弱,像一頭即將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獅子。『是妳先對不起我的,妳怎麼可以……』

『我不會中你的圈套,你隨身帶著錄音機,對嗎?誰知道你現在有沒有在錄音?』女人用尖銳的聲音挑釁著。

『我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卑鄙,我用這一招對付過妳嗎?我老早就知道妳和妳做直銷的那個上線有關係,我只是不想戳破妳!為了想要挽回我們之間的關係,我裝聾作啞,就是希望妳自己醒醒,為孩子想想看!沒想到妳反過來咬我一口!』

女人沈默了半晌:『我不會承認的,隨便你說什麼。』

『是他教妳這樣對付我的嗎?他自己有老婆小孩,妳以為妳離婚後,他真的會放棄一切跟妳在一起?』

『隨便你怎麼說,這是兩碼子事。你可能不知道,跟你這種人繼續下去,有多麼痛苦,反正我要離婚!你可以趁著住院休息,好好想想!』

女人掀開布簾,踩著高跟鞋,頭也不回的開了門離去,根本沒看見站在另一個病床旁邊的若雁。

朱若雁愣了好一陣子,才推開布簾。平日開朗的李朋詮,成為一個淚流滿面的男人,整張臉哭得像個剛洗過的紅蘋果。

『剛剛那人是……你太太?』若雁坐在靠病床邊緣,看著身體包得像木乃伊的李朋詮,不知道該怎麼開場,只有明知故問。

『就快不是了。』李朋詮說:『對不起哦,害妳受到牽連,還好妳的傷沒我重,否則我會內疚一輩子。』

『我本來以為我這輩子算夠倒楣了,沒想到你比我慘得多。你太太真的有外遇?』

『有也就算了。最慘的是……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她有外遇?』

『你在徵信社工作,自然消息靈通。』

『不是這樣,而是男方的太太剛好委託我服務的這家徵信社來捉姦,我負責這個案子,竟然發現和那個禿頭男人上賓館的就是我太太!我還在猶豫怎麼找她談才不傷她自尊,她卻也找人查我,現在又來找我攤牌,說要離婚。她什麼都要,除了我以外!』

若雁搖搖頭:『真是人間慘劇……為什麼你不迴避一下,硬要接下跟自己太太有關的案子?』

『我不接,給別人接去,她肯定會被人家告的。』

『你對她不算不好。』若雁說。

『也不能怪她,結婚後,我的工作就不是很穩定,她本來以為嫁了個大學畢業生,好歹也可以捧個鐵飯碗,沒想到我跟人家合夥做生意,不是被朋友倒掉,就是自己賺不到錢倒掉,害她居無定所,三餐不繼。她倒是比我能幹,後來加入直銷,一路往上爬,這些年來月入幾十萬,連債務都是靠她才還清的。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是我自找的……她說什麼都是她的,也沒錯,我憑什麼跟她爭?』

『你看得開就好了。』若雁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你還愛她嗎?』

『愛?好久沒聽人家說起這個字了。我……我也不知道,至少,我沒有恨她。我只是生氣,她可以乾脆說實話,說我沒出息,叫我滾,不要用這種不光明的手段對付我!』

『人家說沒有恨,就沒有愛。她做到這樣,你還不恨她,表示你也不愛她,算了吧。』

『妳說的倒輕鬆。那妳那麼無聊,要我幫妳查妳媽的外遇,是因為妳愛她恨她,還是只是氣她?』

若雁低頭想了想,沒有回答,伸手拿起水果籃裡的水梨:『來,我削給你吃……等一下如果你老婆進來,看到我們共處一室,我又坐在你的床上,這樣叫不叫捉姦在床?』

『管他的。』李朋詮破涕而笑:『照妳的說法,如果我不愛她,我就給她捉到算了。多年夫妻,連個溫馨削梨情也沒有。吃個「梨」也好,要離就離!』他賭氣道。

妳不翻臉,他就繼續

這是一個發生沒很久的真實事件。


有位年輕女子搭捷運上班時,在人潮擁擠的車廂裏碰到一個色狼。那個色狼非常大膽,一上車就把手放在她的胸部和臀部上。


年輕女子覺得很害怕,可是,她只是把頭別向另一邊,不敢吭一聲,任對方一直撫摸下去。更離譜的是,女子在臺北車站轉車時,自以為應該已經脫離險境了,色狼卻隨著她轉搭捷運,繼續對她騷擾,直到她到了上班地點,才放過她。


她下車之後,才向該站的警局報案。


你一定會覺得,這位被害人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她沒有在第一時間拒絕騷擾,為自己採取防衛措施?身邊的人並不少,應該有人會見義勇為幫忙驅退色狼,就算踩色狼一腳,他也會知難而退,不敢那麼放肆才對。


可是她一直寬容,一直忍。讓加害她的人越來越囂張。


為什麼她會忍?她可能害怕叫聲引來大家注目,平時她一定是個循規蹈矩的乖女孩,不想成為任何人注目的焦點。被人家注意或質疑的恐懼,大於被性騷擾的恐懼。


所以她選擇暫時別過頭去,不要面對現實,看看這個魅影會不會自動離去。


不少乖女孩都有這樣的心結。或者從小沒有人教她,她可以制裁和反擊對她不公不義的人。她總是像個高塔里無辜的公主,等待著王子來救她,可是,如果她不叫喊,王子也不會發現她被囚禁。


有位女性友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因為丈夫家暴與劈腿,不得不離婚。離婚時,丈夫還比她堅決,載她辦登記時,她還問:『是不是可以不要離?』丈夫堅決離開,並且也拿走了小孩的監護權,只把孩子留給她養。過了好些年,她有了一個對她和小孩都很好的男朋友。離婚後,她的人生像倒吃甘蔗,在金融業工作的她,一路高升且財源廣進。不過,就在她決定和男友結婚,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前夫又出現了,威脅她,只要她敢再結婚,他就要把小孩帶走。


『我一直容忍,就是因為,我不想和他翻臉……』她說。可是,她現在面臨的抉擇是,如果不翻臉,她就無法和孩子在一起,或者,無法和最愛她的人長相廝守。


對君子不必翻臉,對小人不得不翻臉。翻臉是必須的,可以阻止加害者繼續無恥下去。

ㄧ公尺的距離【四】

父親近來已乖乖聽從醫生指示吃了藥,帕金森症抖手的現象比較穩定了,偶爾會到附近走走,對若雁來說,壓力解脫了些。

然而,父親一恢復了正常,又開始惹起麻煩。他嫉惡如仇的軍人個性,又隨著健康恢復,在日常生活中冒出芽來,有一回她看見父親在練書法,還以為爸爸很有閒情逸致,在練習寫春聯呢,走近一看,才發現爸爸寫的是:『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

『爸,你幹嘛?』

『有人養狗,在樓梯間大小便,沒有公德心,我要讓他知道厲害!』

朱若雁雖然也不喜歡在樓梯間踩到狗大便,但總覺得爸爸措辭太嚴厲,可是說好說歹,爸爸還是會把寫好的標語貼在樓梯間。有幾回她偷偷撕了爸爸的標語,但爸爸發揮了革命軍人夙夜匪懈的精神,只要樓梯間的狗騷味仍在,他就不放棄張貼警告。

『爸爸真是的……幹嘛破壞和鄰居間的關係……』

這天若雁爬上樓,又看到了一張海報,趕緊把它撕下來,母親也正從樓下買了東西走上來,看見若雁正在清除牆壁上的膠帶,已經明白了什麼事:『唉,他這個人,真的很難相處!一能動了,就惹事生非!幹嘛這麼恨狗,他再這樣下去,以後死了一定會下地獄!』

以菜刀剁碎肉般的聲音詛咒丈夫,已是楊瑞子累積多年的習慣。她對丈夫的不滿,最常在丈夫聽不到的時候,才像打開自來水龍頭般的傾倒出來。最常待在家裡的若雁,就成了接收這些駭人電力的避雷針,多年之後,只要她身處於可以聽得清楚母親每一句話的距離,她就像一個被唐三藏下了緊箍咒的猴子。

父親脾氣雖然壞,但因常年不在家,若雁受害不深,反倒是母親拿她當情緒垃圾桶,使她覺得自己老是在不知什麼時候會打雷下雨颳颱風的家庭天氣中活下來。

聽見母親又在父親背後咒罵不休,朱若雁頭皮發麻,想阻止她,既沒方法也沒勇氣。以往母親只要怨起父親,她總會找機會馬上逃開,以免母親『恨屋及烏』,被銳利的話尾掃到自己。但為了想要從母親的話中套出一些和外遇有關的蛛絲馬跡,這晚她主動幫母親洗菜,把距離拉進到她平常最害怕的近距離。

若雁在廚房裡發了問句:『爸為什麼恨狗?』

『我怎麼知道?搞不好他從小被狗追著咬!』楊瑞子說完這句話,臉上的表情半是笑半是哭:『妳不知道,妳出生以前,還發生過一件事,那時候我才十八歲,從街上撿回一隻流浪狗,我叫牠小黃,那時候我懷著妳哥哥,妳爸爸大部分時間都在軍中,我沒人陪,心想有隻狗陪我也好,沒想到……苦命的小黃,有天晚上妳爸爸說他有朋友要來家裡做客,我出去買菜,一回來,小黃就不見了,被他殺了煮成香肉火鍋請客!他就是那種沒血沒淚的人。我哭得很傷心,他還把我趕出去,說我掃了他們的興!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恨他,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壞人。這麼多年來,我作夢時還常常想起那隻可憐的狗!他的心好毒,他會有報應的!』
若雁活到二十七歲,她第一次聽到母親講這個故事。

她忽然了解,為什麼母親曾經那麼反對她和從前那個國中畢業就從軍的男生交往。

『妳到現在都忘不了那隻狗?』其實換了自己,大概也忘不了吧。若雁嘆了口長氣:『可是妳恨他,為什麼還要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她大膽提出問題。

『還不是為了你們!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一切都要靠丈夫,肚子裡有個孩子,沒有他怎麼辦?我是忍辱偷生活到了現在!』楊瑞子越說越生氣。

『唉……放心啦,現在他恐怕連一隻狗都抓不住了。』現在,朱先生常連一個杯子都拿不穩。

『脾氣還不是一樣壞,他呀,生錯時代了,他應該去當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那麼有種,就去革命啊,不要拿他的硬脾氣在這裡整人!』

若雁第一次發現母親罵人還滿有幽默感的:『媽,妳這麼說,恐怕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不會同意!』

兩人多年來難得聊上這幾句話。若雁試探著問:『現在他……他都生病了,妳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難不成把他丟出去餵狗啊?人活得真苦,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長大了,他也退休了,我想過幾年好日子,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去自生自滅,我要跟他了斷,沒想到又得了這個病,萬一我不理他,他變成孤苦老人,在家裡生爛瘡,那我也有罪!』楊瑞子又連連嘆氣:『不過妳不要擔心啦,我會負責到底的,妳還是趕快找個人嫁了,嫁到別人家裡去,不要跟我在這個家活受罪!』

若雁真是佩服母親,怎麼有辦法從那裡扯到這裡,又提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想,如果楊瑞子也生對時代,學歷夠高或背景夠硬,能夠去選民意代表的話,她肯定可以用一張嘴殺遍所有政敵,恐怕連陳文茜和周玉蔻都不是她的對手。

想著想著她暗笑起來。

『笑什麼?』

『沒有。』

『妳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啊?』楊瑞子問:『我們附近鄰居好像有看過有人開車送妳回來哦,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帶回來給我看看?』

『哪有!』若雁死不承認。這一承認,恐怕會被同一話題空襲好久。『媽,妳不要急好不好,我才二十七歲!超過三十歲還沒嫁的女人滿街都是!』

『妳是年尾生,算虛歲的話,是二十九了!我們以前二十五歲就算老小姐!我可是為妳好,一個女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沒人愛,會荷爾蒙失調!會越來越陰陽怪氣!我給妳介紹的,妳都不要,到底什麼樣的人妳才看得上眼!』

若雁哭笑不得,母親什麼時候學會『荷爾蒙失調』這種用語?

『像去年給妳介紹的林醫師,人家上個月已經娶老婆了!妳不要,有人搶著要!』

不要提到林醫師也還好,一提到林醫師,若雁心裡就有氣。母親一直希望她嫁給醫生,找不到西醫,中醫也可以,母親不知從哪裡找到這位林醫師,還刻意跟人家約在若雁辦公室樓下的咖啡廳相親,若雁心不甘情不願的去了,才發現這林醫師站起來身高只到她的肩膀。楊瑞子是故意找到這樣的男人來侮辱她的嗎?她對母親恨上加恨。

母親卻覺得自己的安排十分完美,有幾個月的時間,一看到若雁,就提起林醫師,她鼓勵若雁跟林醫師出去郊遊,若雁不肯,楊瑞子把滿筐嘮叨說給周遭的每個空氣聽:『妳不要只看外表啦,看外表都會看錯的,妳爸爸當初也就是一副空架子,外強中乾,有什麼用?男人哪,要脾氣好,要有一技之長,要可以給妳管得死死的,才會幸福。像林醫師這樣子,一定不會有外遇的囉!』

若雁給她念得痛不欲生,真想放棄呼吸讓自己憋死。母親要把自己的自尊踩成被拖鞋打得爛糊糊的死蟑螂才甘心嗎?

沒說上幾句話,她覺得自己又中了暗箭。說到林醫生,舊仇新怨一起湧上她的心頭。她拉下臉,悶聲不響就掉頭回自己房間。楊瑞子看女兒變了臉,不甘心的還在她背後嚷:『怎麼,又得罪妳啦,真是陰陽怪氣!喂,我待會兒要去萬芳醫院聽健康講座,要是妳爸回來,弄點東西給他吃!』

又是不歡而散。若雁覺得自己又被將了一軍,敗下陣來。

痛苦無處訴,她決定打電話給蘇瑞德聊一聊。

蘇瑞德在一個聲音嘈雜的地方接起電話。『是哪位?哦,怎麼有空打電話來?嗯,現在很吵,我不方便講話,明天上班再打給您行嗎?……』聲音很生疏,老婆八成在他身邊。她早知道他有老婆,平日也未曾吃過他的醋,但這天不知怎的,腸子好像被打了幾百個結,心裡處處鬱結,砰一聲的掛掉蘇瑞德的電話。

忽然想到了李朋詮,李朋詮接電話的聲音要比蘇瑞德熱情多了,立即認出她的聲音,問她:『吃晚飯了沒?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是想請我吃晚飯嗎?』

『還沒,』她說:『我可以請你吃飯,但是你可不能白吃。我媽要去聽健康講座,八成是跟她男朋友一起去的,你陪我去查一查好不好?』

李朋詮答應了。若雁就和他約在萬芳醫院附近,胡亂吃了一頓越南河粉加生春捲,她催促著李朋詮早點去查案。兩人鬼鬼祟祟到了萬芳醫院的講座會場,講座已經開始了,若雁站在門口往內望,會場裡頭全是女人,只有演說者是個年輕醫師,講題是:『女性的更年期煩惱』!

楊瑞子當然不可能和男人在這裡約會。

『今晚沒戲唱了。』李朋詮聳聳肩說:『我看,妳還是算了吧。老實說,妳真是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無聊的女兒。就我所知道的案子,從沒有女兒來捉母親的姦。』

『可是我……不想回家。』車子開到巷口,若雁變卦了,整個人好像被三秒膠黏在椅子上似的:『喂,你帶我去兜兜風如何?』

若雁心裡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她想報復蘇瑞德。李朋詮是蘇瑞德認識的人,就用他來氣蘇瑞德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為我心情不好。』

『也好。我心情也不好。』李朋詮苦笑道。

他把車開向陽明山。本來兩人一邊聽著收音機音樂,一邊吹著山風,還覺得十分舒暢。大約到了文化大學附近,李朋詮專心看著後照鏡,皺著眉頭說:『不會吧,有人跟蹤我們……妳看後面那輛白色的車,剛剛在妳家附近接妳時,我也看到它……同一個車號!』

『笑話,難道只有我們可以來看夜景嗎?』她覺得李朋詮未免想太多了。

『我總覺得不對勁!妳當心點,我要甩掉它!』

接著他就踩緊油門往前鑽,東搖西晃,害得朱若雁在車內搖得十分不舒服,剛剛吃下的河粉像蛇一樣在咽喉和胃之間的食道上下游走,就在她想厲聲制止李朋詮做出更瘋狂的舉動時,車子砰的一聲撞上了某種堅硬的東西,驚天動地的一震,使她完全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