ㄧ公尺的距離【四】

父親近來已乖乖聽從醫生指示吃了藥,帕金森症抖手的現象比較穩定了,偶爾會到附近走走,對若雁來說,壓力解脫了些。

然而,父親一恢復了正常,又開始惹起麻煩。他嫉惡如仇的軍人個性,又隨著健康恢復,在日常生活中冒出芽來,有一回她看見父親在練書法,還以為爸爸很有閒情逸致,在練習寫春聯呢,走近一看,才發現爸爸寫的是:『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

『爸,你幹嘛?』

『有人養狗,在樓梯間大小便,沒有公德心,我要讓他知道厲害!』

朱若雁雖然也不喜歡在樓梯間踩到狗大便,但總覺得爸爸措辭太嚴厲,可是說好說歹,爸爸還是會把寫好的標語貼在樓梯間。有幾回她偷偷撕了爸爸的標語,但爸爸發揮了革命軍人夙夜匪懈的精神,只要樓梯間的狗騷味仍在,他就不放棄張貼警告。

『爸爸真是的……幹嘛破壞和鄰居間的關係……』

這天若雁爬上樓,又看到了一張海報,趕緊把它撕下來,母親也正從樓下買了東西走上來,看見若雁正在清除牆壁上的膠帶,已經明白了什麼事:『唉,他這個人,真的很難相處!一能動了,就惹事生非!幹嘛這麼恨狗,他再這樣下去,以後死了一定會下地獄!』

以菜刀剁碎肉般的聲音詛咒丈夫,已是楊瑞子累積多年的習慣。她對丈夫的不滿,最常在丈夫聽不到的時候,才像打開自來水龍頭般的傾倒出來。最常待在家裡的若雁,就成了接收這些駭人電力的避雷針,多年之後,只要她身處於可以聽得清楚母親每一句話的距離,她就像一個被唐三藏下了緊箍咒的猴子。

父親脾氣雖然壞,但因常年不在家,若雁受害不深,反倒是母親拿她當情緒垃圾桶,使她覺得自己老是在不知什麼時候會打雷下雨颳颱風的家庭天氣中活下來。

聽見母親又在父親背後咒罵不休,朱若雁頭皮發麻,想阻止她,既沒方法也沒勇氣。以往母親只要怨起父親,她總會找機會馬上逃開,以免母親『恨屋及烏』,被銳利的話尾掃到自己。但為了想要從母親的話中套出一些和外遇有關的蛛絲馬跡,這晚她主動幫母親洗菜,把距離拉進到她平常最害怕的近距離。

若雁在廚房裡發了問句:『爸為什麼恨狗?』

『我怎麼知道?搞不好他從小被狗追著咬!』楊瑞子說完這句話,臉上的表情半是笑半是哭:『妳不知道,妳出生以前,還發生過一件事,那時候我才十八歲,從街上撿回一隻流浪狗,我叫牠小黃,那時候我懷著妳哥哥,妳爸爸大部分時間都在軍中,我沒人陪,心想有隻狗陪我也好,沒想到……苦命的小黃,有天晚上妳爸爸說他有朋友要來家裡做客,我出去買菜,一回來,小黃就不見了,被他殺了煮成香肉火鍋請客!他就是那種沒血沒淚的人。我哭得很傷心,他還把我趕出去,說我掃了他們的興!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恨他,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壞人。這麼多年來,我作夢時還常常想起那隻可憐的狗!他的心好毒,他會有報應的!』
若雁活到二十七歲,她第一次聽到母親講這個故事。

她忽然了解,為什麼母親曾經那麼反對她和從前那個國中畢業就從軍的男生交往。

『妳到現在都忘不了那隻狗?』其實換了自己,大概也忘不了吧。若雁嘆了口長氣:『可是妳恨他,為什麼還要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她大膽提出問題。

『還不是為了你們!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一切都要靠丈夫,肚子裡有個孩子,沒有他怎麼辦?我是忍辱偷生活到了現在!』楊瑞子越說越生氣。

『唉……放心啦,現在他恐怕連一隻狗都抓不住了。』現在,朱先生常連一個杯子都拿不穩。

『脾氣還不是一樣壞,他呀,生錯時代了,他應該去當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那麼有種,就去革命啊,不要拿他的硬脾氣在這裡整人!』

若雁第一次發現母親罵人還滿有幽默感的:『媽,妳這麼說,恐怕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不會同意!』

兩人多年來難得聊上這幾句話。若雁試探著問:『現在他……他都生病了,妳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難不成把他丟出去餵狗啊?人活得真苦,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長大了,他也退休了,我想過幾年好日子,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去自生自滅,我要跟他了斷,沒想到又得了這個病,萬一我不理他,他變成孤苦老人,在家裡生爛瘡,那我也有罪!』楊瑞子又連連嘆氣:『不過妳不要擔心啦,我會負責到底的,妳還是趕快找個人嫁了,嫁到別人家裡去,不要跟我在這個家活受罪!』

若雁真是佩服母親,怎麼有辦法從那裡扯到這裡,又提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想,如果楊瑞子也生對時代,學歷夠高或背景夠硬,能夠去選民意代表的話,她肯定可以用一張嘴殺遍所有政敵,恐怕連陳文茜和周玉蔻都不是她的對手。

想著想著她暗笑起來。

『笑什麼?』

『沒有。』

『妳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啊?』楊瑞子問:『我們附近鄰居好像有看過有人開車送妳回來哦,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帶回來給我看看?』

『哪有!』若雁死不承認。這一承認,恐怕會被同一話題空襲好久。『媽,妳不要急好不好,我才二十七歲!超過三十歲還沒嫁的女人滿街都是!』

『妳是年尾生,算虛歲的話,是二十九了!我們以前二十五歲就算老小姐!我可是為妳好,一個女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沒人愛,會荷爾蒙失調!會越來越陰陽怪氣!我給妳介紹的,妳都不要,到底什麼樣的人妳才看得上眼!』

若雁哭笑不得,母親什麼時候學會『荷爾蒙失調』這種用語?

『像去年給妳介紹的林醫師,人家上個月已經娶老婆了!妳不要,有人搶著要!』

不要提到林醫師也還好,一提到林醫師,若雁心裡就有氣。母親一直希望她嫁給醫生,找不到西醫,中醫也可以,母親不知從哪裡找到這位林醫師,還刻意跟人家約在若雁辦公室樓下的咖啡廳相親,若雁心不甘情不願的去了,才發現這林醫師站起來身高只到她的肩膀。楊瑞子是故意找到這樣的男人來侮辱她的嗎?她對母親恨上加恨。

母親卻覺得自己的安排十分完美,有幾個月的時間,一看到若雁,就提起林醫師,她鼓勵若雁跟林醫師出去郊遊,若雁不肯,楊瑞子把滿筐嘮叨說給周遭的每個空氣聽:『妳不要只看外表啦,看外表都會看錯的,妳爸爸當初也就是一副空架子,外強中乾,有什麼用?男人哪,要脾氣好,要有一技之長,要可以給妳管得死死的,才會幸福。像林醫師這樣子,一定不會有外遇的囉!』

若雁給她念得痛不欲生,真想放棄呼吸讓自己憋死。母親要把自己的自尊踩成被拖鞋打得爛糊糊的死蟑螂才甘心嗎?

沒說上幾句話,她覺得自己又中了暗箭。說到林醫生,舊仇新怨一起湧上她的心頭。她拉下臉,悶聲不響就掉頭回自己房間。楊瑞子看女兒變了臉,不甘心的還在她背後嚷:『怎麼,又得罪妳啦,真是陰陽怪氣!喂,我待會兒要去萬芳醫院聽健康講座,要是妳爸回來,弄點東西給他吃!』

又是不歡而散。若雁覺得自己又被將了一軍,敗下陣來。

痛苦無處訴,她決定打電話給蘇瑞德聊一聊。

蘇瑞德在一個聲音嘈雜的地方接起電話。『是哪位?哦,怎麼有空打電話來?嗯,現在很吵,我不方便講話,明天上班再打給您行嗎?……』聲音很生疏,老婆八成在他身邊。她早知道他有老婆,平日也未曾吃過他的醋,但這天不知怎的,腸子好像被打了幾百個結,心裡處處鬱結,砰一聲的掛掉蘇瑞德的電話。

忽然想到了李朋詮,李朋詮接電話的聲音要比蘇瑞德熱情多了,立即認出她的聲音,問她:『吃晚飯了沒?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是想請我吃晚飯嗎?』

『還沒,』她說:『我可以請你吃飯,但是你可不能白吃。我媽要去聽健康講座,八成是跟她男朋友一起去的,你陪我去查一查好不好?』

李朋詮答應了。若雁就和他約在萬芳醫院附近,胡亂吃了一頓越南河粉加生春捲,她催促著李朋詮早點去查案。兩人鬼鬼祟祟到了萬芳醫院的講座會場,講座已經開始了,若雁站在門口往內望,會場裡頭全是女人,只有演說者是個年輕醫師,講題是:『女性的更年期煩惱』!

楊瑞子當然不可能和男人在這裡約會。

『今晚沒戲唱了。』李朋詮聳聳肩說:『我看,妳還是算了吧。老實說,妳真是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無聊的女兒。就我所知道的案子,從沒有女兒來捉母親的姦。』

『可是我……不想回家。』車子開到巷口,若雁變卦了,整個人好像被三秒膠黏在椅子上似的:『喂,你帶我去兜兜風如何?』

若雁心裡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她想報復蘇瑞德。李朋詮是蘇瑞德認識的人,就用他來氣蘇瑞德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為我心情不好。』

『也好。我心情也不好。』李朋詮苦笑道。

他把車開向陽明山。本來兩人一邊聽著收音機音樂,一邊吹著山風,還覺得十分舒暢。大約到了文化大學附近,李朋詮專心看著後照鏡,皺著眉頭說:『不會吧,有人跟蹤我們……妳看後面那輛白色的車,剛剛在妳家附近接妳時,我也看到它……同一個車號!』

『笑話,難道只有我們可以來看夜景嗎?』她覺得李朋詮未免想太多了。

『我總覺得不對勁!妳當心點,我要甩掉它!』

接著他就踩緊油門往前鑽,東搖西晃,害得朱若雁在車內搖得十分不舒服,剛剛吃下的河粉像蛇一樣在咽喉和胃之間的食道上下游走,就在她想厲聲制止李朋詮做出更瘋狂的舉動時,車子砰的一聲撞上了某種堅硬的東西,驚天動地的一震,使她完全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