ㄧ公尺的距離【六】


禍不單行,朱若雁的遭遇比她能想像到的慘得多。


出院的第二天她才打電話到公司給蘇瑞德。中午時間,她和蘇瑞德吃了午餐,攪拌咖啡時蘇瑞德問她:『妳身體沒怎樣吧?』


她隨口答:『還好。』


『要不要到老地方?』他接著問。


原來他想的還是那件事。若雁胸口忽然點起一把無名火:『我還以為這樣問是為了關心我,沒想到你只想到你自己!』


『怎麼說是我自己?妳難道不喜歡?』蘇瑞德涎著臉陪笑。『我是怕妳住院太久太無聊。』
她心中有氣,他看她臉色不好,推說有會要開便匆忙走了。出院第三天,若雁到公司上班,只覺同事們都用異樣眼光看她,對她欲言又止,沒有人過來寒暄幾句,人人都正襟危坐,死守著自己的辦公室桌椅,氣氛十分詭異。


隨手開開自己桌上的電腦,E-MAIL竟然被鎖死了。她要蘇瑞德幫忙:『麻煩你來幫我看看,怎麼一個星期沒用,就開不了?公司換密碼了?』


蘇瑞德看了看她,沒說話。不久竟是總機小姐打電話來告訴她說:『……很抱歉,有人要我跟妳講,最近公司緊縮編制不得不裁員,朱小姐,妳可以得到三個月的遣散費,祝妳早日康復!』


若雁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瞪著坐在對面的蘇瑞德:『為什麼昨天不告訴我?』


『……這是公司的策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我的工作效率比別人差嗎?』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妳不要意氣用事,這是公司內部開會的結果,裁員也是不得已……』


『為什麼是我!』若雁氣得衝進了廁所裡哭。正好公司的元老級出納趙媽從廁所裡出來,看到她眼紅鼻子腫,心下已經明白,對她說:『朱小姐,妳知道啦?聽說妳出了車禍!其實應該有人打電話告訴妳,今天妳就不會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還來公司打卡。我們都以為……蘇經理會自己跟妳說……


『朱小姐,裁掉誰是直屬主管決定的,我本來以為妳和蘇經理是很好的……朋友,總之關係不一樣。私底下他們總是在說你們的八卦,我以為他應該不會裁掉妳才對,沒想到裁掉的人就是妳,我真為妳不值得……往好處想,他裁掉妳,反而還妳清白了。其實,我們這一組裡,工作最不負責任的就是那個每天穿迷你裙的呂小姐,走的人應該是她,可是最近有人看到她都搭蘇經理的車下班,原來跟他有一腿的人是呂小姐才對……


『不過話說回來,早走也早好,不要難過,工作再找就是了,這幾年景氣不好,公司營運也不佳,現在走的人還領得到資遣費……要不是我再過三年就可以退休了,我也不會選擇撐下去……』


『……謝謝……』朱若雁囁囁嚅嚅。老實說,趙媽後來說什麼,她都沒聽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因為蘇瑞德有了新人不要舊人,才丟掉這個飯碗的!他真是個卑鄙小人,昨天竟還想向她求歡,想吃她這『最後的一頓飯』!想到自己還當了他兩年情婦,她覺得自己真是刻骨銘心的丟人!她也以為自己和蘇瑞德偷情是天衣無縫,沒想到辦公室裡的流言才是天衣無縫,從沒進過她這個當事人的耳朵裡。原來大家都不瞎也不聾!她一邊又羞又愧,一邊怒火中燒……總不能這樣讓他吃乾抹盡!她決定要給蘇瑞德一點顏色瞧瞧。

失了業的若雁有用不完的時間展開絕地大反撲。


若雁還有些積蓄,沒有急著再找工作。每天,她還是穿戴整齊上班,以掩母親的耳目,畢竟依母親的習慣,只會雪上加霜、落阱下石。憑著李朋詮教她的幾招跟蹤伎倆,若雁打定主意,一定要追蹤奸夫淫婦,讓蘇瑞德看看她的厲害。


她知道蘇瑞德連偷情都怕麻煩,公司附近就只有那家賓館,他除了『老地方』還能去哪裡?果然,若雁在附近守候了三個中午,終於看見穿著迷你裙的呂小姐走進去。過了十分鐘,蘇瑞德也低著頭鑽進了大門。


這些畫面都收在她新添購的迷你V8裡。在她錄好三次偷情紀錄的這天,她將所有檔案拷成一卷錄影帶寄到蘇府,上頭寫著:『這是妳老公偷吃的紀錄片,知名不具』,要『蘇太太』驗收。


『我一定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她發誓,絕不讓蘇瑞德這樣的人不痛不癢的活下去。她一邊看著自己拍的錄影帶,一邊暗罵這個奸險小人;她也恨自己,讓這種男人佔了兩年的便宜!


她的計劃分成兩頭進行。跟蹤自己的母親好幾次,終於有一次,看見母親走進一家怪異的美工材料店,出來的時候,身旁跟著一個男人。鐵定和她那天看到的是同一個。夜色漆黑,看不清那人眉目,只知他身材挺拔,背影看來比母親年輕些,她還真懷疑楊瑞子是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母親從美工材料店離開,坐進了男人的車裡,車子往北駛去,看樣子並沒有立刻要回家,若雁本來想一路追到底,她的摩托車卻比不上那個男子開車的速度,只得敗興而返。


雖然沒追到『現行犯』,事情倒是已經有點眉目,至少她確定自己的假設是正確的。若雁活得比有班上的時候還精神奕奕些。


這天成果還算豐碩,若雁回家時雖然疲累但也志得意滿,只是一回家,看到爸爸那個樣子,她還是有點難過。得了帕金森症的父親,躺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父親的鼾聲也很大,連她重重關上鐵門的聲音,都被屋子裡頭的聲浪掩蓋了。


她關掉電視時,父親才微微的張開眼,看了她一下。


『吃了沒?』她輕聲問。


『還沒。妳媽出去了,沒人在家裡弄飯,想……想把我餓死!』父親扯大嗓門控訴。


若雁想,媽也真過分。到了廚房,卻發現桌上好端端擺了四菜一湯,她媽留下字條,說是她爸爸又亂發脾氣,不肯吃飯,要若雁下班回來,把菜溫熱了,叮嚀父親吃飯和吃藥。


為了要父親吃藥,父親又東說西扯,和她纏鬥:『那個藥是毒藥,不能吃,我越吃越傻,整天只想睡覺,房子著火了也不會知道!』父親總是把事情形容得很嚴重,把話說得很絕,這種脾性在他生病後依然沒改,而且還變本加厲,單憑這點,若雁可以確定父親並沒有因為腦子生病而變成另外一個人。


剛開始她還好脾氣的哄著父親,一個小時後她的耐性也磨光了,真想把父親敲昏,把藥灌進他的嘴裡。真不曉得母親這些日子是怎麼服侍父親服藥的?父親當軍人當了一輩子,退休時雖不是什麼高官,但也有一堆部下,不知他在軍隊是如何服從長官的?總之,他總是高高在上,很難聽得下人家一句話,絕對的剛愎自用,就像隻餓慌了的西班牙鬥牛一樣我行我素橫衝直撞。


父親的霸道早出了名,從前小小的若雁就很喜歡畫圖,成績普通的她,寫生比賽海報比賽總是名列前茅。初中畢業時考上美工科,上學沒幾天,父親放假下了部隊,從母親口裡知道女兒竟已升上高中,而且還念了一個他不太滿意、將來可能混不到飯吃的科,他便一身英挺軍裝,到學校訓導處去要人,硬要把她帶走,轉學到他有認識的人的私校去。當時若雁央求過母親及眾師長來勸父親,一點用都沒有,父親用一種英勇殺敵、萬夫莫敵的氣勢,拒絕了所有人的說情。若雁終於被父親拎到一所他認為『思想正確』的私立學校念商科。念完商科,她又遵照父親旨意,考了二技。


考上兩年制的技術學院時,父親非常得意:『沒有我的決定,我們家姑娘哪有今天?』不只是她,連她的哥哥和弟弟,也都念了父親認可的學校。他們的成績比若雁要好,但飛到國外後,都在國外娶妻、生子、定居不肯回來,說穿了應該是不想再面對父親的霸道和母親的嘮叨吧。尤其是大哥,想娶白種女子,讓父親聞言後勃然大怒,打電話到美國去罵人,說他『沒有一點民族情操』,結果,大哥還是娶了大嫂,就是不再跟父親說話,本來若雁和母親添購了新裝,喜孜孜的想到美國參加婚禮,也被父親禁足,不許參加。


父親退休後,母親好幾次想到美國,得到的也都是『妳去,飛機一定會摔下來』等無情的詛咒,始終沒有成行。


如果好脾氣的人個性像海綿的話,壞脾氣的人也不過被形容成黏黏硬硬稠稠的牛皮糖,父親的脾氣硬得毫無道理,硬到非達目的永不休止,全然不顧任何人的感受,強度勝過鋼筋水泥,只有金剛鑽的硬度可相比擬。


『你再不吃藥,明天就會死!』拗不過父親的脾氣,若雁已束手無策,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掙脫束縛般的流瀉出來。父親這才怔住,集中注意力聽她說話。『吃下去,否則你就是自取滅亡,搞不好我就要換個老爸!』


口氣竟跟父親一模一樣。是太多年的積怨在說話吧?若雁自己也嚇了一跳。


父親竟然就乖乖的拿起桌上的水,把藥囫圇吞進嘴裡。然後閉著眼睛,繼續把自己幽禁在跟任何人都無法溝通的世界中。


也難怪母親變得尖酸刻薄,不然,父親是聽不進去的。原來兩個人經年累月相處,是會互相塑形的。


若雁忽然明白母親的難處。也許母親的外遇也是一種發洩吧。母親當初是怎麼愛上這麼一個人,怎麼可以忍耐這幾十年的婚姻呢?或許他們之間的聚少離多,才是支持婚姻的關鍵。一直撐到父親退伍後,他們兩人都老了,像兩條老泥鰍,再也沒有翻身跳出這個乾涸泥沼的力氣。


若雁嘆了口長氣。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動想問父親問題:『以前你怎麼追到媽的?』


閉著眼睛的朱先生也聽見了。用一種掉入時空隧道的語調說:
『妳媽以前在我們福利社當小姐,桃花眼,小蠻腰,很多人追的,她就是看上我有個性,我堅忍不拔、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只有我最帶種,對她說,她不嫁我,我就拿步槍,大家一起黃泉路上見……』起初父親還比手劃腳講得挺興奮,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融化在響亮的鼾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