ㄧ公尺的距離【七】【完】

一旦開始,就要查個水落石出。這種個性,也不能說不是承傳自父親的硬脾氣。這個星期天,一大早若雁的母親又是一邊哼歌一邊塗脂抹粉,若雁知道機不可失。她試著打電話給李朋詮,問他可否支援。

李朋詮已經出院,因行動還不是很敏捷,留守在公司裡,但聲音已相當有元氣:『天哪,妳還在查,饒了我吧!』

『你不得不佩服我的毅力吧!』若雁說:『快來幫我,這是個好機會,錯過可惜!』

『妳可不可以先別忙,妳來,我有東西給妳看!』

他的公司位於一棟國宅裡頭,面積很小,到處堆滿資料。李朋詮說,他是員工也是股東之一,另一位股東是一位曾在調查局做事的朋友。

『本來不想給妳看的,但是妳這樣執迷不悟!』李朋詮苦笑道:『妳看了之後,就知道為什麼我做生意注定是個失敗者,因為,我就算做這一行,也還是有些婦人之仁,很多真相,我不想讓它曝光!我有我的理由……妳以為我沒去幫妳查妳委託的案子?請看……』

銀幕上先看到她母親楊瑞子的背影。這應該是李朋詮混進同一棟房子裡,以隱藏式的針孔攝影機放在腰際拍的。李朋詮按住放影機的快轉鈕。房子裡不只有她母親,還有一些人,以及若雁看過的那一位身高挺拔的中年男子。除了那個男子之外,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塊皮革,手上也都有一枝筆刀……男人走向她母親,坐在她身旁,幫她修飾皮面上那隻老鷹的長相。坐著的楊瑞子側著臉看著那男人,嘴角全是笑意,眼睛裡的灼灼光芒好像初戀少女。

若雁從沒看過母親那麼幸福的笑容。原來那人是母親的皮雕老師。她實在不相信,打從記憶裡只會張羅柴米油鹽的母親,竟然會在快五十歲的年紀開始學皮雕。母親也和她一樣曾有天分被埋沒嗎?

『我大學時是念中文的,還當過現代詩社的社長哩,可能是我的個性太浪漫吧,注定在真實世界裡面當失敗者……我拍到這邊,就不想拍了,就算他們有姦情又怎樣,妳媽年紀近半百了吧,如果人的一生沒有一點美得有詩意的回憶,那不是白活了嗎?那個老師比妳媽年輕,人也還不錯,就算他們之間有什麼曖昧關係,妳媽又不吃虧,何苦要揭發她呢?看到她這麼開心,難道妳會生氣嗎?』

若雁搖搖頭。看到母親幸福的笑容,心裡湧出一道燙熱的溫泉似的,雖然無法和她和平相處,卻也不是不愛她。

因為愛她,所以不免會恨她。

房間裡只剩下空調發出咻咻咻的叫聲,和錄影機發出的模糊背景聲音。李朋詮又換了另一種畫面:『這也是我不想拿出來再看一遍的,我的太太和她的男友,他們一起吃飯,開車到停車場,然後在車裡頭混了兩個鐘頭,才把車開走,看,車聲微微震動……我好幾次猶豫要不要敲車窗,破壞他們的好事,可是我沒有,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知道我們之間早已不可挽回了,而她的外遇並不是我們婚姻破裂的原因;如果我的心沒死,我不會那麼冷靜的拍了這麼久。妳知道嗎?有沒有抓姦在床並不重要,我想通了,後來她託別人來查我時,她也已經不愛我了。就算她沒抓到我什麼,我老早被她判出局了!

『我沒交出去的,還有跟妳有關係的東西……是蘇瑞德把我介紹給妳的,對不對?其實他們夫婦我都認識,我第一次看到妳,並不是妳約我的那一次,而是透過賓館內部的監視鏡頭看到妳的;我看到妳和他中午時間一起上賓館。這是他太太委託的案子,她說,她如果抓到了,一定會告得妳身敗名裂。』

『為什麼你沒有交出去?』若雁尷尬得不敢抬起頭來。

『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一個已經滿面愁容的漂亮女孩,因為這種事情上法庭,丟了工作,而且身敗名裂,她不過是找錯了一個對象……我們都是人,找錯對象是很常有的事,不是嗎?不過,這件事好像找到了替死鬼,前幾天有人寄了一卷抓姦錄影帶給蘇瑞德的太太,裡頭是另一個據說是姓呂的女人……剛剛我收到了蘇太太給我的另一筆錢,她以為我已經達成使命,她可以跟她老公算總帳了。我……該感謝誰呢?』

若雁沒坦承,那帶子出自自己的手筆。

李朋詮用一種好像要把所有鬱悶吐光的方式嘆了口長氣,看看若雁:『其實,妳也用不著生氣,試著想想,一對夫妻,每天睡覺的時候距離不到一公尺,卻好像相隔天涯海角,要找到一個陌生人才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在做什麼,這不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事情嗎?妳何必報復,他們都已經得到懲罰了!這就是我的想法!我想我不適合做這一行,也許以後有錢,我該去拍電影!我不幹了,陪我去吃一頓慶祝新生的飯吧……祝我以後找對工作,祝妳以後找對男人!』

午餐後,若雁和他做了交易:李朋詮離開了這一行,朱若雁卻決定買下他的股份,離開自己無聊而公式化的人生,進入這個行業當半個老闆。一個人的毒藥可能是另一個人的佳餚;李朋詮對一公尺的距離內會發生的各種變化感到失望,而一公尺距離內會發生的詭譎變化卻強烈的吸引著她。她感覺她像一個城市的畫家,重拾從前在畫紙上塗鴉的興奮感,只不過她用鏡頭畫下的,是人類世界會發生的真實故事,每個一公尺的距離之內,都有數不清的故事……

這晚朱若雁進家門前,在她家公寓的樓梯間接下生平第一個案子。公寓管理員李阿娘向她抱怨,最近有人打騷擾電話給公寓內的所有住戶,自稱是老公的情婦,害很多家庭都鬧離婚,有些太太變得歇斯底里。是誰搞的鬼呢?

若雁二話不說,讓這個小案成為她新事業的開端……

ㄧ公尺的距離【六】


禍不單行,朱若雁的遭遇比她能想像到的慘得多。


出院的第二天她才打電話到公司給蘇瑞德。中午時間,她和蘇瑞德吃了午餐,攪拌咖啡時蘇瑞德問她:『妳身體沒怎樣吧?』


她隨口答:『還好。』


『要不要到老地方?』他接著問。


原來他想的還是那件事。若雁胸口忽然點起一把無名火:『我還以為這樣問是為了關心我,沒想到你只想到你自己!』


『怎麼說是我自己?妳難道不喜歡?』蘇瑞德涎著臉陪笑。『我是怕妳住院太久太無聊。』
她心中有氣,他看她臉色不好,推說有會要開便匆忙走了。出院第三天,若雁到公司上班,只覺同事們都用異樣眼光看她,對她欲言又止,沒有人過來寒暄幾句,人人都正襟危坐,死守著自己的辦公室桌椅,氣氛十分詭異。


隨手開開自己桌上的電腦,E-MAIL竟然被鎖死了。她要蘇瑞德幫忙:『麻煩你來幫我看看,怎麼一個星期沒用,就開不了?公司換密碼了?』


蘇瑞德看了看她,沒說話。不久竟是總機小姐打電話來告訴她說:『……很抱歉,有人要我跟妳講,最近公司緊縮編制不得不裁員,朱小姐,妳可以得到三個月的遣散費,祝妳早日康復!』


若雁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瞪著坐在對面的蘇瑞德:『為什麼昨天不告訴我?』


『……這是公司的策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我的工作效率比別人差嗎?』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妳不要意氣用事,這是公司內部開會的結果,裁員也是不得已……』


『為什麼是我!』若雁氣得衝進了廁所裡哭。正好公司的元老級出納趙媽從廁所裡出來,看到她眼紅鼻子腫,心下已經明白,對她說:『朱小姐,妳知道啦?聽說妳出了車禍!其實應該有人打電話告訴妳,今天妳就不會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還來公司打卡。我們都以為……蘇經理會自己跟妳說……


『朱小姐,裁掉誰是直屬主管決定的,我本來以為妳和蘇經理是很好的……朋友,總之關係不一樣。私底下他們總是在說你們的八卦,我以為他應該不會裁掉妳才對,沒想到裁掉的人就是妳,我真為妳不值得……往好處想,他裁掉妳,反而還妳清白了。其實,我們這一組裡,工作最不負責任的就是那個每天穿迷你裙的呂小姐,走的人應該是她,可是最近有人看到她都搭蘇經理的車下班,原來跟他有一腿的人是呂小姐才對……


『不過話說回來,早走也早好,不要難過,工作再找就是了,這幾年景氣不好,公司營運也不佳,現在走的人還領得到資遣費……要不是我再過三年就可以退休了,我也不會選擇撐下去……』


『……謝謝……』朱若雁囁囁嚅嚅。老實說,趙媽後來說什麼,她都沒聽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因為蘇瑞德有了新人不要舊人,才丟掉這個飯碗的!他真是個卑鄙小人,昨天竟還想向她求歡,想吃她這『最後的一頓飯』!想到自己還當了他兩年情婦,她覺得自己真是刻骨銘心的丟人!她也以為自己和蘇瑞德偷情是天衣無縫,沒想到辦公室裡的流言才是天衣無縫,從沒進過她這個當事人的耳朵裡。原來大家都不瞎也不聾!她一邊又羞又愧,一邊怒火中燒……總不能這樣讓他吃乾抹盡!她決定要給蘇瑞德一點顏色瞧瞧。

失了業的若雁有用不完的時間展開絕地大反撲。


若雁還有些積蓄,沒有急著再找工作。每天,她還是穿戴整齊上班,以掩母親的耳目,畢竟依母親的習慣,只會雪上加霜、落阱下石。憑著李朋詮教她的幾招跟蹤伎倆,若雁打定主意,一定要追蹤奸夫淫婦,讓蘇瑞德看看她的厲害。


她知道蘇瑞德連偷情都怕麻煩,公司附近就只有那家賓館,他除了『老地方』還能去哪裡?果然,若雁在附近守候了三個中午,終於看見穿著迷你裙的呂小姐走進去。過了十分鐘,蘇瑞德也低著頭鑽進了大門。


這些畫面都收在她新添購的迷你V8裡。在她錄好三次偷情紀錄的這天,她將所有檔案拷成一卷錄影帶寄到蘇府,上頭寫著:『這是妳老公偷吃的紀錄片,知名不具』,要『蘇太太』驗收。


『我一定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她發誓,絕不讓蘇瑞德這樣的人不痛不癢的活下去。她一邊看著自己拍的錄影帶,一邊暗罵這個奸險小人;她也恨自己,讓這種男人佔了兩年的便宜!


她的計劃分成兩頭進行。跟蹤自己的母親好幾次,終於有一次,看見母親走進一家怪異的美工材料店,出來的時候,身旁跟著一個男人。鐵定和她那天看到的是同一個。夜色漆黑,看不清那人眉目,只知他身材挺拔,背影看來比母親年輕些,她還真懷疑楊瑞子是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母親從美工材料店離開,坐進了男人的車裡,車子往北駛去,看樣子並沒有立刻要回家,若雁本來想一路追到底,她的摩托車卻比不上那個男子開車的速度,只得敗興而返。


雖然沒追到『現行犯』,事情倒是已經有點眉目,至少她確定自己的假設是正確的。若雁活得比有班上的時候還精神奕奕些。


這天成果還算豐碩,若雁回家時雖然疲累但也志得意滿,只是一回家,看到爸爸那個樣子,她還是有點難過。得了帕金森症的父親,躺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父親的鼾聲也很大,連她重重關上鐵門的聲音,都被屋子裡頭的聲浪掩蓋了。


她關掉電視時,父親才微微的張開眼,看了她一下。


『吃了沒?』她輕聲問。


『還沒。妳媽出去了,沒人在家裡弄飯,想……想把我餓死!』父親扯大嗓門控訴。


若雁想,媽也真過分。到了廚房,卻發現桌上好端端擺了四菜一湯,她媽留下字條,說是她爸爸又亂發脾氣,不肯吃飯,要若雁下班回來,把菜溫熱了,叮嚀父親吃飯和吃藥。


為了要父親吃藥,父親又東說西扯,和她纏鬥:『那個藥是毒藥,不能吃,我越吃越傻,整天只想睡覺,房子著火了也不會知道!』父親總是把事情形容得很嚴重,把話說得很絕,這種脾性在他生病後依然沒改,而且還變本加厲,單憑這點,若雁可以確定父親並沒有因為腦子生病而變成另外一個人。


剛開始她還好脾氣的哄著父親,一個小時後她的耐性也磨光了,真想把父親敲昏,把藥灌進他的嘴裡。真不曉得母親這些日子是怎麼服侍父親服藥的?父親當軍人當了一輩子,退休時雖不是什麼高官,但也有一堆部下,不知他在軍隊是如何服從長官的?總之,他總是高高在上,很難聽得下人家一句話,絕對的剛愎自用,就像隻餓慌了的西班牙鬥牛一樣我行我素橫衝直撞。


父親的霸道早出了名,從前小小的若雁就很喜歡畫圖,成績普通的她,寫生比賽海報比賽總是名列前茅。初中畢業時考上美工科,上學沒幾天,父親放假下了部隊,從母親口裡知道女兒竟已升上高中,而且還念了一個他不太滿意、將來可能混不到飯吃的科,他便一身英挺軍裝,到學校訓導處去要人,硬要把她帶走,轉學到他有認識的人的私校去。當時若雁央求過母親及眾師長來勸父親,一點用都沒有,父親用一種英勇殺敵、萬夫莫敵的氣勢,拒絕了所有人的說情。若雁終於被父親拎到一所他認為『思想正確』的私立學校念商科。念完商科,她又遵照父親旨意,考了二技。


考上兩年制的技術學院時,父親非常得意:『沒有我的決定,我們家姑娘哪有今天?』不只是她,連她的哥哥和弟弟,也都念了父親認可的學校。他們的成績比若雁要好,但飛到國外後,都在國外娶妻、生子、定居不肯回來,說穿了應該是不想再面對父親的霸道和母親的嘮叨吧。尤其是大哥,想娶白種女子,讓父親聞言後勃然大怒,打電話到美國去罵人,說他『沒有一點民族情操』,結果,大哥還是娶了大嫂,就是不再跟父親說話,本來若雁和母親添購了新裝,喜孜孜的想到美國參加婚禮,也被父親禁足,不許參加。


父親退休後,母親好幾次想到美國,得到的也都是『妳去,飛機一定會摔下來』等無情的詛咒,始終沒有成行。


如果好脾氣的人個性像海綿的話,壞脾氣的人也不過被形容成黏黏硬硬稠稠的牛皮糖,父親的脾氣硬得毫無道理,硬到非達目的永不休止,全然不顧任何人的感受,強度勝過鋼筋水泥,只有金剛鑽的硬度可相比擬。


『你再不吃藥,明天就會死!』拗不過父親的脾氣,若雁已束手無策,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掙脫束縛般的流瀉出來。父親這才怔住,集中注意力聽她說話。『吃下去,否則你就是自取滅亡,搞不好我就要換個老爸!』


口氣竟跟父親一模一樣。是太多年的積怨在說話吧?若雁自己也嚇了一跳。


父親竟然就乖乖的拿起桌上的水,把藥囫圇吞進嘴裡。然後閉著眼睛,繼續把自己幽禁在跟任何人都無法溝通的世界中。


也難怪母親變得尖酸刻薄,不然,父親是聽不進去的。原來兩個人經年累月相處,是會互相塑形的。


若雁忽然明白母親的難處。也許母親的外遇也是一種發洩吧。母親當初是怎麼愛上這麼一個人,怎麼可以忍耐這幾十年的婚姻呢?或許他們之間的聚少離多,才是支持婚姻的關鍵。一直撐到父親退伍後,他們兩人都老了,像兩條老泥鰍,再也沒有翻身跳出這個乾涸泥沼的力氣。


若雁嘆了口長氣。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動想問父親問題:『以前你怎麼追到媽的?』


閉著眼睛的朱先生也聽見了。用一種掉入時空隧道的語調說:
『妳媽以前在我們福利社當小姐,桃花眼,小蠻腰,很多人追的,她就是看上我有個性,我堅忍不拔、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只有我最帶種,對她說,她不嫁我,我就拿步槍,大家一起黃泉路上見……』起初父親還比手劃腳講得挺興奮,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融化在響亮的鼾聲之中。

ㄧ公尺的距離【五】

醒來時,若雁躺醫院裡,睜開眼就看到吊點滴用的玻璃瓶,透明的液體涓涓流入自己的血管裡。

『我怎麼了?』她努力的把聲音擠出喉嚨。

『阿彌陀佛,總算醒過來了!醫生說腦震盪不要亂動!』比白色天花板還冷硬的聲音無比熟悉,就在她最害怕的距離之內,坐著她的母親楊瑞子。

『我怎麼會在這裡?』

『妳還問我?我才莫名其妙呢。半夜裡警察局打電話來說妳出車禍,嚇死我了!』
若雁一時想不起出了什麼事。

『妳還好,沒什麼外傷,你們的車子撞上了對面來車,妳男朋友除了腦震盪之外,還斷了好幾根肋骨,還斷了一隻手,比妳要慘!警察說根本就是你們的錯,是你們撞到對面的車道去的!找男人不要找那種毛毛躁躁的,真是!』

『男朋友……誰啊?』她還是想不起來。

『妳還想裝蒜?如果不是出了車禍,我還不知道妳交了男朋友。妳這個人真奇怪,交了男朋友那麼神秘幹嘛,怎麼不帶回來給媽看?媽可以幫妳看看,幫妳拿主意……那個叫李朋詮的,是做什麼的?』 

李朋詮,她記得了。

『他不是男朋友……』若雁氣若游絲。

『妳別想再騙我。真是的,妳昏睡了三天,害我為了看護妳,都沒到股市去,這三天不知道就損失了多少……』

楊瑞子開始嘮叨,若雁跑不掉,只有繼續裝睡。

一可以走動,醫生就要她辦出院。出院前,她慢慢的走到李朋詮的病房。聽說他傷得比她重,肋骨還斷了兩根。

李朋詮住在雙人房靠窗戶的那一側,她進門時,靠門這一側的病人正熟睡。隔著布幕,聽聲音就知道李朋詮有訪客。『就是妳找人來跟蹤我,對不對?妳打算怎樣?』

『我打算怎樣,你應該清楚。』女人說。

『妳要怎樣,可以說明白,不要用那種卑劣的方式污辱我!』

『哼,』女人冷笑:『卑劣?你自己在做同樣的工作呢,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你每天都在查別人,被別人查,有什麼好生氣!』

『妳想怎樣?』

『我跟你說過了,我想離婚,我要孩子,我當然也要房子。現在的這一切,本來就是我的,你本來就沒有資格要什麼──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女人的語氣仍然堅硬如鐵:『你自己有女朋友,我成全你們,不是很好嗎?你別想要享齊人之福!』

『我哪有女朋友?』

『你還不承認?就是和你一起送進醫院的那位!』

『我……我跟她哪有關係!』李朋詮的聲音氣急敗壞。

『沒有抓姦在床,不代表沒有關係,不是嗎?你如果不同意,我會繼續請人家查你,看你的生意要不要做下去!』

『妳不要太過分!』綠色簾幕背後的李朋詮,咆哮的聲音十分疲弱,像一頭即將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獅子。『是妳先對不起我的,妳怎麼可以……』

『我不會中你的圈套,你隨身帶著錄音機,對嗎?誰知道你現在有沒有在錄音?』女人用尖銳的聲音挑釁著。

『我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卑鄙,我用這一招對付過妳嗎?我老早就知道妳和妳做直銷的那個上線有關係,我只是不想戳破妳!為了想要挽回我們之間的關係,我裝聾作啞,就是希望妳自己醒醒,為孩子想想看!沒想到妳反過來咬我一口!』

女人沈默了半晌:『我不會承認的,隨便你說什麼。』

『是他教妳這樣對付我的嗎?他自己有老婆小孩,妳以為妳離婚後,他真的會放棄一切跟妳在一起?』

『隨便你怎麼說,這是兩碼子事。你可能不知道,跟你這種人繼續下去,有多麼痛苦,反正我要離婚!你可以趁著住院休息,好好想想!』

女人掀開布簾,踩著高跟鞋,頭也不回的開了門離去,根本沒看見站在另一個病床旁邊的若雁。

朱若雁愣了好一陣子,才推開布簾。平日開朗的李朋詮,成為一個淚流滿面的男人,整張臉哭得像個剛洗過的紅蘋果。

『剛剛那人是……你太太?』若雁坐在靠病床邊緣,看著身體包得像木乃伊的李朋詮,不知道該怎麼開場,只有明知故問。

『就快不是了。』李朋詮說:『對不起哦,害妳受到牽連,還好妳的傷沒我重,否則我會內疚一輩子。』

『我本來以為我這輩子算夠倒楣了,沒想到你比我慘得多。你太太真的有外遇?』

『有也就算了。最慘的是……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她有外遇?』

『你在徵信社工作,自然消息靈通。』

『不是這樣,而是男方的太太剛好委託我服務的這家徵信社來捉姦,我負責這個案子,竟然發現和那個禿頭男人上賓館的就是我太太!我還在猶豫怎麼找她談才不傷她自尊,她卻也找人查我,現在又來找我攤牌,說要離婚。她什麼都要,除了我以外!』

若雁搖搖頭:『真是人間慘劇……為什麼你不迴避一下,硬要接下跟自己太太有關的案子?』

『我不接,給別人接去,她肯定會被人家告的。』

『你對她不算不好。』若雁說。

『也不能怪她,結婚後,我的工作就不是很穩定,她本來以為嫁了個大學畢業生,好歹也可以捧個鐵飯碗,沒想到我跟人家合夥做生意,不是被朋友倒掉,就是自己賺不到錢倒掉,害她居無定所,三餐不繼。她倒是比我能幹,後來加入直銷,一路往上爬,這些年來月入幾十萬,連債務都是靠她才還清的。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是我自找的……她說什麼都是她的,也沒錯,我憑什麼跟她爭?』

『你看得開就好了。』若雁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你還愛她嗎?』

『愛?好久沒聽人家說起這個字了。我……我也不知道,至少,我沒有恨她。我只是生氣,她可以乾脆說實話,說我沒出息,叫我滾,不要用這種不光明的手段對付我!』

『人家說沒有恨,就沒有愛。她做到這樣,你還不恨她,表示你也不愛她,算了吧。』

『妳說的倒輕鬆。那妳那麼無聊,要我幫妳查妳媽的外遇,是因為妳愛她恨她,還是只是氣她?』

若雁低頭想了想,沒有回答,伸手拿起水果籃裡的水梨:『來,我削給你吃……等一下如果你老婆進來,看到我們共處一室,我又坐在你的床上,這樣叫不叫捉姦在床?』

『管他的。』李朋詮破涕而笑:『照妳的說法,如果我不愛她,我就給她捉到算了。多年夫妻,連個溫馨削梨情也沒有。吃個「梨」也好,要離就離!』他賭氣道。

妳不翻臉,他就繼續

這是一個發生沒很久的真實事件。


有位年輕女子搭捷運上班時,在人潮擁擠的車廂裏碰到一個色狼。那個色狼非常大膽,一上車就把手放在她的胸部和臀部上。


年輕女子覺得很害怕,可是,她只是把頭別向另一邊,不敢吭一聲,任對方一直撫摸下去。更離譜的是,女子在臺北車站轉車時,自以為應該已經脫離險境了,色狼卻隨著她轉搭捷運,繼續對她騷擾,直到她到了上班地點,才放過她。


她下車之後,才向該站的警局報案。


你一定會覺得,這位被害人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她沒有在第一時間拒絕騷擾,為自己採取防衛措施?身邊的人並不少,應該有人會見義勇為幫忙驅退色狼,就算踩色狼一腳,他也會知難而退,不敢那麼放肆才對。


可是她一直寬容,一直忍。讓加害她的人越來越囂張。


為什麼她會忍?她可能害怕叫聲引來大家注目,平時她一定是個循規蹈矩的乖女孩,不想成為任何人注目的焦點。被人家注意或質疑的恐懼,大於被性騷擾的恐懼。


所以她選擇暫時別過頭去,不要面對現實,看看這個魅影會不會自動離去。


不少乖女孩都有這樣的心結。或者從小沒有人教她,她可以制裁和反擊對她不公不義的人。她總是像個高塔里無辜的公主,等待著王子來救她,可是,如果她不叫喊,王子也不會發現她被囚禁。


有位女性友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因為丈夫家暴與劈腿,不得不離婚。離婚時,丈夫還比她堅決,載她辦登記時,她還問:『是不是可以不要離?』丈夫堅決離開,並且也拿走了小孩的監護權,只把孩子留給她養。過了好些年,她有了一個對她和小孩都很好的男朋友。離婚後,她的人生像倒吃甘蔗,在金融業工作的她,一路高升且財源廣進。不過,就在她決定和男友結婚,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前夫又出現了,威脅她,只要她敢再結婚,他就要把小孩帶走。


『我一直容忍,就是因為,我不想和他翻臉……』她說。可是,她現在面臨的抉擇是,如果不翻臉,她就無法和孩子在一起,或者,無法和最愛她的人長相廝守。


對君子不必翻臉,對小人不得不翻臉。翻臉是必須的,可以阻止加害者繼續無恥下去。

ㄧ公尺的距離【四】

父親近來已乖乖聽從醫生指示吃了藥,帕金森症抖手的現象比較穩定了,偶爾會到附近走走,對若雁來說,壓力解脫了些。

然而,父親一恢復了正常,又開始惹起麻煩。他嫉惡如仇的軍人個性,又隨著健康恢復,在日常生活中冒出芽來,有一回她看見父親在練書法,還以為爸爸很有閒情逸致,在練習寫春聯呢,走近一看,才發現爸爸寫的是:『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

『爸,你幹嘛?』

『有人養狗,在樓梯間大小便,沒有公德心,我要讓他知道厲害!』

朱若雁雖然也不喜歡在樓梯間踩到狗大便,但總覺得爸爸措辭太嚴厲,可是說好說歹,爸爸還是會把寫好的標語貼在樓梯間。有幾回她偷偷撕了爸爸的標語,但爸爸發揮了革命軍人夙夜匪懈的精神,只要樓梯間的狗騷味仍在,他就不放棄張貼警告。

『爸爸真是的……幹嘛破壞和鄰居間的關係……』

這天若雁爬上樓,又看到了一張海報,趕緊把它撕下來,母親也正從樓下買了東西走上來,看見若雁正在清除牆壁上的膠帶,已經明白了什麼事:『唉,他這個人,真的很難相處!一能動了,就惹事生非!幹嘛這麼恨狗,他再這樣下去,以後死了一定會下地獄!』

以菜刀剁碎肉般的聲音詛咒丈夫,已是楊瑞子累積多年的習慣。她對丈夫的不滿,最常在丈夫聽不到的時候,才像打開自來水龍頭般的傾倒出來。最常待在家裡的若雁,就成了接收這些駭人電力的避雷針,多年之後,只要她身處於可以聽得清楚母親每一句話的距離,她就像一個被唐三藏下了緊箍咒的猴子。

父親脾氣雖然壞,但因常年不在家,若雁受害不深,反倒是母親拿她當情緒垃圾桶,使她覺得自己老是在不知什麼時候會打雷下雨颳颱風的家庭天氣中活下來。

聽見母親又在父親背後咒罵不休,朱若雁頭皮發麻,想阻止她,既沒方法也沒勇氣。以往母親只要怨起父親,她總會找機會馬上逃開,以免母親『恨屋及烏』,被銳利的話尾掃到自己。但為了想要從母親的話中套出一些和外遇有關的蛛絲馬跡,這晚她主動幫母親洗菜,把距離拉進到她平常最害怕的近距離。

若雁在廚房裡發了問句:『爸為什麼恨狗?』

『我怎麼知道?搞不好他從小被狗追著咬!』楊瑞子說完這句話,臉上的表情半是笑半是哭:『妳不知道,妳出生以前,還發生過一件事,那時候我才十八歲,從街上撿回一隻流浪狗,我叫牠小黃,那時候我懷著妳哥哥,妳爸爸大部分時間都在軍中,我沒人陪,心想有隻狗陪我也好,沒想到……苦命的小黃,有天晚上妳爸爸說他有朋友要來家裡做客,我出去買菜,一回來,小黃就不見了,被他殺了煮成香肉火鍋請客!他就是那種沒血沒淚的人。我哭得很傷心,他還把我趕出去,說我掃了他們的興!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恨他,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壞人。這麼多年來,我作夢時還常常想起那隻可憐的狗!他的心好毒,他會有報應的!』
若雁活到二十七歲,她第一次聽到母親講這個故事。

她忽然了解,為什麼母親曾經那麼反對她和從前那個國中畢業就從軍的男生交往。

『妳到現在都忘不了那隻狗?』其實換了自己,大概也忘不了吧。若雁嘆了口長氣:『可是妳恨他,為什麼還要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她大膽提出問題。

『還不是為了你們!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一切都要靠丈夫,肚子裡有個孩子,沒有他怎麼辦?我是忍辱偷生活到了現在!』楊瑞子越說越生氣。

『唉……放心啦,現在他恐怕連一隻狗都抓不住了。』現在,朱先生常連一個杯子都拿不穩。

『脾氣還不是一樣壞,他呀,生錯時代了,他應該去當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那麼有種,就去革命啊,不要拿他的硬脾氣在這裡整人!』

若雁第一次發現母親罵人還滿有幽默感的:『媽,妳這麼說,恐怕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不會同意!』

兩人多年來難得聊上這幾句話。若雁試探著問:『現在他……他都生病了,妳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難不成把他丟出去餵狗啊?人活得真苦,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長大了,他也退休了,我想過幾年好日子,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去自生自滅,我要跟他了斷,沒想到又得了這個病,萬一我不理他,他變成孤苦老人,在家裡生爛瘡,那我也有罪!』楊瑞子又連連嘆氣:『不過妳不要擔心啦,我會負責到底的,妳還是趕快找個人嫁了,嫁到別人家裡去,不要跟我在這個家活受罪!』

若雁真是佩服母親,怎麼有辦法從那裡扯到這裡,又提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想,如果楊瑞子也生對時代,學歷夠高或背景夠硬,能夠去選民意代表的話,她肯定可以用一張嘴殺遍所有政敵,恐怕連陳文茜和周玉蔻都不是她的對手。

想著想著她暗笑起來。

『笑什麼?』

『沒有。』

『妳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啊?』楊瑞子問:『我們附近鄰居好像有看過有人開車送妳回來哦,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帶回來給我看看?』

『哪有!』若雁死不承認。這一承認,恐怕會被同一話題空襲好久。『媽,妳不要急好不好,我才二十七歲!超過三十歲還沒嫁的女人滿街都是!』

『妳是年尾生,算虛歲的話,是二十九了!我們以前二十五歲就算老小姐!我可是為妳好,一個女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沒人愛,會荷爾蒙失調!會越來越陰陽怪氣!我給妳介紹的,妳都不要,到底什麼樣的人妳才看得上眼!』

若雁哭笑不得,母親什麼時候學會『荷爾蒙失調』這種用語?

『像去年給妳介紹的林醫師,人家上個月已經娶老婆了!妳不要,有人搶著要!』

不要提到林醫師也還好,一提到林醫師,若雁心裡就有氣。母親一直希望她嫁給醫生,找不到西醫,中醫也可以,母親不知從哪裡找到這位林醫師,還刻意跟人家約在若雁辦公室樓下的咖啡廳相親,若雁心不甘情不願的去了,才發現這林醫師站起來身高只到她的肩膀。楊瑞子是故意找到這樣的男人來侮辱她的嗎?她對母親恨上加恨。

母親卻覺得自己的安排十分完美,有幾個月的時間,一看到若雁,就提起林醫師,她鼓勵若雁跟林醫師出去郊遊,若雁不肯,楊瑞子把滿筐嘮叨說給周遭的每個空氣聽:『妳不要只看外表啦,看外表都會看錯的,妳爸爸當初也就是一副空架子,外強中乾,有什麼用?男人哪,要脾氣好,要有一技之長,要可以給妳管得死死的,才會幸福。像林醫師這樣子,一定不會有外遇的囉!』

若雁給她念得痛不欲生,真想放棄呼吸讓自己憋死。母親要把自己的自尊踩成被拖鞋打得爛糊糊的死蟑螂才甘心嗎?

沒說上幾句話,她覺得自己又中了暗箭。說到林醫生,舊仇新怨一起湧上她的心頭。她拉下臉,悶聲不響就掉頭回自己房間。楊瑞子看女兒變了臉,不甘心的還在她背後嚷:『怎麼,又得罪妳啦,真是陰陽怪氣!喂,我待會兒要去萬芳醫院聽健康講座,要是妳爸回來,弄點東西給他吃!』

又是不歡而散。若雁覺得自己又被將了一軍,敗下陣來。

痛苦無處訴,她決定打電話給蘇瑞德聊一聊。

蘇瑞德在一個聲音嘈雜的地方接起電話。『是哪位?哦,怎麼有空打電話來?嗯,現在很吵,我不方便講話,明天上班再打給您行嗎?……』聲音很生疏,老婆八成在他身邊。她早知道他有老婆,平日也未曾吃過他的醋,但這天不知怎的,腸子好像被打了幾百個結,心裡處處鬱結,砰一聲的掛掉蘇瑞德的電話。

忽然想到了李朋詮,李朋詮接電話的聲音要比蘇瑞德熱情多了,立即認出她的聲音,問她:『吃晚飯了沒?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是想請我吃晚飯嗎?』

『還沒,』她說:『我可以請你吃飯,但是你可不能白吃。我媽要去聽健康講座,八成是跟她男朋友一起去的,你陪我去查一查好不好?』

李朋詮答應了。若雁就和他約在萬芳醫院附近,胡亂吃了一頓越南河粉加生春捲,她催促著李朋詮早點去查案。兩人鬼鬼祟祟到了萬芳醫院的講座會場,講座已經開始了,若雁站在門口往內望,會場裡頭全是女人,只有演說者是個年輕醫師,講題是:『女性的更年期煩惱』!

楊瑞子當然不可能和男人在這裡約會。

『今晚沒戲唱了。』李朋詮聳聳肩說:『我看,妳還是算了吧。老實說,妳真是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無聊的女兒。就我所知道的案子,從沒有女兒來捉母親的姦。』

『可是我……不想回家。』車子開到巷口,若雁變卦了,整個人好像被三秒膠黏在椅子上似的:『喂,你帶我去兜兜風如何?』

若雁心裡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她想報復蘇瑞德。李朋詮是蘇瑞德認識的人,就用他來氣蘇瑞德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為我心情不好。』

『也好。我心情也不好。』李朋詮苦笑道。

他把車開向陽明山。本來兩人一邊聽著收音機音樂,一邊吹著山風,還覺得十分舒暢。大約到了文化大學附近,李朋詮專心看著後照鏡,皺著眉頭說:『不會吧,有人跟蹤我們……妳看後面那輛白色的車,剛剛在妳家附近接妳時,我也看到它……同一個車號!』

『笑話,難道只有我們可以來看夜景嗎?』她覺得李朋詮未免想太多了。

『我總覺得不對勁!妳當心點,我要甩掉它!』

接著他就踩緊油門往前鑽,東搖西晃,害得朱若雁在車內搖得十分不舒服,剛剛吃下的河粉像蛇一樣在咽喉和胃之間的食道上下游走,就在她想厲聲制止李朋詮做出更瘋狂的舉動時,車子砰的一聲撞上了某種堅硬的東西,驚天動地的一震,使她完全失去知覺……

一公尺的距離【三】

從母親的外遇開始,她的平淡人生發生了一連串難以預料的變化。

蘇瑞德在幽會後會送她回家,應她的要求,只送到離她家尚遠,燈光最幽暗的那巷子口。

正是個濕漉漉的雨天,她推開車門,把傘打開,發現了她母親就走在她前頭。若雁先認出那雙鞋,那雙鞋是她母親買了很久的豬肝紅色高跟鞋,一直安穩的躺在鞋櫃裡,母親只有在參加宴會時才穿它,所以多年來還完好如新,只是式樣已不合流行,顯得土裡土氣。

楊瑞子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傘下還有一個男人。最令人訝異的是,男人的大手,竟然放在母親的腰上。若雁不再往前走,拿著傘遮著臉,躲到陰暗處,觀看一切動靜。從男人的手往上看,她以為會看見男人的禿頭,然而出乎意外的,那個男人有一頭茂密的黑髮,本來她還懷疑,他戴著假髮,但仔細一看,男人身材挺拔,和『歐吉桑』扯不上邊,應該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憑著直覺,她明白了,母親有了外遇對象。母親應該到更年期了吧?若雁暗自算了一下:十七歲就嫁給大自己十多歲的父親,第一年馬上生下哥哥的母親,今年應該是四十七歲,雖然沒有了青春,但也還停留在風韻猶存的年紀。

她從沒仔細留意母親的身材,如今從背後仔細打量,她發現楊瑞子的身材,就中年婦人來說,還算相當標準,豐滿,但不算胖。她也注意到,母親在伸縮質料的裙子裡,特意的穿了束褲,整個臀部看來異常的緊密結實。從這一點看來,那個男人對母親來說,意義非凡。

楊瑞子和男人走得很近,男人和她說話時,都刻意彎著上半身,貼著她的耳朵;跟在後頭的若雁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聽見母親不時的咯咯嬌笑。這樣的笑聲在若雁的記憶庫裡並沒有相同的檔案。

是的,母親有了外遇。若雁的情緒波濤洶湧。她想到得了帕金森症的父親,心裡抽搐了一下,但使她情緒激動的因子,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興奮,她感覺到自己即將脫離弱勢者的地位,不再被楊瑞子的氣勢壓得死死的,因為,母親終於有把柄在她手裡。

她回想了一下,楊瑞子最近的狀況確實有所不同,這一個月以來,她沒有再用各種語詞諷刺自己嫁不出去,也沒有因為看不順眼而找她麻煩,也不太搭理父親偶發性的大吼大叫。她變了,而自己因為向來害怕與母親四目交接、正面相對,所以並未發覺。

這天回到家中,楊瑞子並沒有擺臉色給她看,也沒有責怪她晚歸,棄父親的晚餐不管。相反的,換下了家居服的母親,面露喜色的問她:『吃飽了沒有?』若雁說:『吃飽了。』楊瑞子只問:『我要去巷口買切仔麵給妳爸吃,要不要吃點小菜?』

一切都變了。她決定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翻身。她看著臉上還帶著妝的母親,勉強擠出個微笑來問她:『媽,妳穿得這麼漂亮,剛剛到哪裡去?』

『嗯……到妳瑞花阿姨家聊聊天。前不久瑞花阿姨的女兒小倩嫁人,在喜筵上碰到幾個以前我小時候的鄰居,大家聚一聚……我出去買東西了,要吃點小菜嗎?』若雁微笑:『不用了,謝謝。』

『今天什麼事那麼高興?』楊瑞子也發現,若雁幾乎不曾以微笑回應她的問題。

『沒……沒有啊……』若雁搖搖頭。那一抹微笑仍然有意無意的掛在她嘴上。

小時候的鄰居?這是可能的線索。若雁心想,母親的語氣中的善意是前所未有的,也不再動不動就拿她比來比去語帶譏誚,都是事有蹊蹺的最佳證明。

她的生活裡多了新刺激,她決定,要好好關心一下自己的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男人又是誰?

過了幾天,朱若雁和蘇瑞德在某一次的午餐幽會過後,把那個雨夜親眼目擊的事件告訴蘇瑞德,隨口問:『你有沒有認識……徵信社的朋友?』蘇瑞德給了她李朋詮的電話。



『妳想要查妳媽的外遇?』李朋詮提高了聲音問。

『你小聲一點可以嗎?你們做徵信社的,不是都很會保密?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啊?』朱若雁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的說。

雖然中午時間STARBUCKS咖啡店裡頭聲音十分嘈雜,充滿了附近上班族高談闊論的嗡嗡聲,但李朋詮的聲音還是太大了些,坐在他背後的長髮女生彷彿聽到了這句話,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這個案子太奇怪了,妳查到了又怎麼樣呢?哦,我知道了,妳媽一定是後母,妳想跟妳媽爭妳爸的遺產!如果妳媽有外遇,妳爸在一氣之下,就會把遺產全部留給妳,對不對?』

『你瘋了!』朱若雁懷疑眼前這個看來還滿斯文客氣的男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你是不是連續劇看太多了?』

『那妳為什麼要查媽媽的外遇?這對妳有什麼好處?』

『要你管!你一定要明白客人委託的目的嗎?我喜歡知道原因,不行嗎?』

李朋詮不是她,不會了解,她多麼想扳回多年的劣勢。她要讓自己的母親知道,她不是一個沒有反擊能力的孬種。

『好吧,妳有妳知道的權利,我不多嘴。』李朋詮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查出原因要花多少錢?』

『不一定。』

『為什麼不一定?』

『要看花了多少天,還有他們去了哪裡?如果他們跑到國外去偷情,我也得搭飛機去調查啊。這些都沒個準頭。』

『你調查過的外遇案,平均花多少錢?』

『大概……從三萬到三百萬都有……』

『你說什麼?』朱若雁差點把剛喝下肚的奶茶噴在李朋詮的臉上:『你不是我的上司蘇先生的朋友嗎?他說你是個好人……』

在人前,朱若雁還是稱蘇瑞德為我的上司蘇先生。她不想讓任何人對他們倆的關係起疑。

『朱小姐,妳不要誤會,我告訴妳的都是事實,我並不想敲詐妳。妳是上班族,又不是什麼闊太太,我不以為在妳身上可以賺到什麼錢。我剛剛也強調過,妳也可以選擇不要查,這種錢很難賺。這樣吧,我可以教妳一些查案的技巧,如果有需要幫忙,算我個人替妳服務,我實報實銷……』

『好吧!』朱若雁雖然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也沒想為母親的外遇案件花掉可以買一間小套房的錢。如果她有錢可以買小套房,她會鄭重考慮搬出母親的勢力範圍。

好一陣子朱若雁沒有和蘇瑞德進行午餐約會。本來他會在中午十一點半以前,發一封E-MAIL給她,問她,中午吃飯嗎?這表示他的性邀請,如果她回答:OK,他會先打電話到附近一家熟識的賓館,訂好某一個房間,然後把房間號碼像密碼一樣MAIL給她。然而,調查母親的外遇使朱若雁的生活多開了一扇窗子,她不再像隻乞憐的小狗般等著蘇瑞德的MAIL,有時她會在中午空暇時間與李朋詮通電話;雖然李朋詮說他手上還有別的案子,沒法太全心全意的追蹤楊瑞子,但若雁還是很勤快的與他交換情報,順便和他閒扯,他也會在電話中把徵信這一行的故事說給若雁聽,使若雁興趣盎然。

由於李朋詮太會講故事,她寧可與李通電話,『午餐性邀約』的吸引力不知不覺變淡了。

蘇瑞德坐在離她一公尺的距離,每天看見她,卻也不好進行密談,怕同事們起疑,有時會抬起頭來,看著她欲言又止。

朱若雁一邊請人調查楊瑞子的行蹤,一邊在家密切觀察母親的異常現象。她注意到母親不再那麼挑剔家中地板是否清潔(楊瑞子總把擦地板視為是若雁的責任),母親沈默的時候也變多了,而沈默無語時常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和父親之間也不那麼容易為小事東嚷西吵,對朱若雁的態度客氣得多。

一公尺的距離【二】

若雁並沒有當情婦的朋友,所以不知道什麼才是正常的情婦。

兩年前她本來有機會成為蘇瑞德的妻子。她剛到公司,坐在對面的蘇瑞德就注意到她了,對她十分溫柔客氣,告訴她文具放在哪裡,每個主管的脾性如何,怎樣不要踩到上司的地雷,連外頭午餐哪家經濟又實惠,他都鉅細靡遺的提醒若雁。

若雁對他的第一印象卻不是很好。她覺得一個男人心那麼細,不是心機深沈,要不就是不男不女。也可能是因為蘇瑞德看來並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緣故吧,他身高中庸,身材細瘦,看來弱不禁風,若有暴風雨一來,恐怕就像一支馬上會被吹得開花的破傘。

若雁最常接觸的男人是父親。雖然她也並不覺得壞脾氣的父親是理想的丈夫,但身為軍人的父親每一次回家,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出現在巷子口。父親的朋友也都是軍人,她從小聽慣了一群軍人叔叔伯伯們聚會時所講的軍中故事,總是那麼慷慨激昂,耳濡目染之下,她認為男人應該就是那個樣子。

她的哥哥弟弟從小像蠻牛一樣剛猛衝撞,早已撞碎母親設定的柵欄,母親的管教也是男女有別:認為男生好動一點,沒什麼大不了,只管若雁一個。母親出去打麻將時,若雁就得在家裡煮飯,等哥哥弟弟回來吃,她常常在廚房看著夕陽慢慢掉落在別人家的頂樓屋簷上,然後泅泳在等待的黑暗裡,一方面覺得自己懂事又可愛,一方面覺得自己哀怨又無奈。

當情婦的喜好,就是那時候培養而來的吧。

她談過一次還沒開花就已經凋零的戀愛,對象是她的國中同學,念完中學後就去念軍校的學生。他念軍校後,還寫過幾封信給她,但都給自己的母親半途攔截,她的母親楊瑞子還打電話到那個軍校去,要該軍校教官管好那一位男同學,該男同學只不過寫了幾封抄自情書大全的信就被記了小過,再也不敢和朱若雁連絡。
『我現在如果沒有把妳管好,妳萬一跟人家怎麼樣,一輩子都完了!』楊瑞子始終認為自己採取趕盡殺絕的方法是正確的。『千萬不要嫁軍人,知道嗎?』

『那妳自己為什麼要嫁軍人?』若雁偶爾會頂嘴,想提醒母親,她不是可以被她一腳就踩得爛糊糊的軟柿子。

『我是對妳好。我吃盡苦頭,不想讓妳再受罪!將來妳就會知道,我有多活受罪,都是為了你們,我還在繼續坐牢!』

有好幾次,朱若雁遠遠看見男同學穿著英挺的軍校制服回家,趕緊抄入其他巷道迴避。她害他被記小過,真不知該怎麼向他道歉才好。

男同學二十歲左右就結了婚,當天鞭炮放得附近的幾條巷子都不得安寧。楊瑞子對居家附近的一草一木都知之甚詳,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大消息。儘管朱若雁想假裝自己早已忘了此事,楊瑞子還是打聽得很清楚,告訴女兒:『妳以前那個男朋友啊,娶了一個金門彈子房的小姐,我告訴妳,妳可不要以為他喜歡妳哦,如果當初妳嫁給他,我保證他二十歲就會有外遇!』

朱若雁從來不了解母親說話的邏輯,但很清楚她的意圖:她就是想一腳把自己的自尊心踩在鞋底,只要能夠把自己踩得不成形狀,母親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我真是太優秀了』的那種微笑。

她進公司時二十四歲,蘇瑞德二十八。基於禮貌,她和對她無微不至的蘇瑞德吃了幾次晚餐,某一個夜晚,蘇瑞德邀她到國父紀念館,臉紅心跳的執起她的手,問她:『妳願意嫁給我嗎?』

若雁像被釘書機釘到般抽回自己的手:『你說什麼?』

『我想……娶妳當老婆。』

『你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我是認真的,打從我看到妳,我就知道妳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妳是好老婆的人選!』

『可是,這也太快了吧,我們認識……沒多久呢。』

『我知道,可是我明年就二十九了,』蘇瑞德苦著臉,一本正經的說:『人家說二十九歲不能娶老婆,不然一定會出問題。我爸爸今年中風,我媽媽急著抱孫子……大家都催著我結婚,妳不知道壓力有多大……』

若雁要他給她三天考慮。三天後,她沒有同意。接連三個晚上,她都沒睡好,翻來覆去,還是推拒了。第一個理由是她還沒談過像樣的戀愛,一下子要她結婚,她簡直適應不良。第二個理由是,她還沒真正開始喜歡蘇瑞德。第三個理由是,她感覺到自己的母親一定會想盡辦法糟蹋她的選擇權,以強調女兒沒眼光。她何必為了一個不愛的人去自取其辱。

只有一個理由站在正方,鼓勵她嫁給蘇瑞德:那就是她真的很想脫離家庭,不要有那麼多的機會再和母親周旋在同一個小空間中,讓彼此狹窄的距離擠迫得自己喘不過氣。

思來想去,總之,她沒有同意,兩個月後,蘇瑞德娶了相親的對象。新娘來自鄉下,臉孔長得秀氣,但身材粗壯,看得出是刻苦耐勞的類型。若雁還去喝了喜酒,沒人注意到她為了這件事,到底還是難過了好幾個月。蘇瑞德去度蜜月時,位子空了一個禮拜,看著他的空位,她感覺到自己像棟脆弱的房子,地基被洶湧的土石流掏空了,隨時有倒塌的危險。

畢竟,蘇瑞德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對她無遮無掩表達愛意的人。

又過了三個月,她成為他的情婦。那天辦公室剩下他們兩個人,默默處理著自己分內的電腦報表,蘇瑞德先處理完了,好意邀她走:『一個女人待在辦公室裡危險,做不完還是帶回家做吧。』

她和他一起搭電梯下樓,電梯裡忽然漆黑一片,按緊急按鈕也沒人應,黑暗壯大了她的勇氣,她主動躲在他懷裡哭了起來,他就順勢吻了她。過十分鐘,電梯回復正常,蘇瑞德說:『為了慶祝大難不死,我們去吃個飯吧。』

吃飯時,她談到自己家中電腦老舊,處理速度太慢,蘇瑞德建議去用他家的電腦。『你老婆不在家嗎?』

蘇瑞德說:『她回娘家去了,過兩天才會回來。』

若雁沒再多問,因為她忽然不想回家,便接受了他的提議。電腦根本沒打開,葡萄酒已經喝了好幾杯,兩個人滾到床上去了。那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她還記得自己當時清晰的喘息聲,像電影中激情戲女主角般的曖昧聲音。

彷彿她第一次成為人生劇場中的女主角。這個經驗使她發現了一件事:和男人做愛,並不如母親從小恫嚇她的那麼可怕,相反的這使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多了某種特異功能,原來同樣的身體還可以開發出不一樣的滋味。

此後她和蘇瑞德的午餐約會變成例行公事。總是一前一後到公司附近的一家賓館,一前一後離開。她當情婦的經驗可以用『理性』來形容,因為總是乾脆俐落,各取所需,沒有難分難捨,回到公司,又是極平常的同事關係。她掩飾得很好,從未聽過任何人說什麼閒話。

母親一直強調:『要是妳跟男人怎麼樣,妳一輩子就完了。』這使她本來對性存著恐懼;後來遇到有男人對她表示好感,她的害怕也總是大於喜悅。若雁想,都是母親害她辜負了青春,也錯失了本來應該是她的婚姻。

和蘇瑞德偷情這件事,是第一次有人進入她的一公尺防衛距離之內,打破了她和所有人之間的疏遠關係。她想證明,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她並沒有『完了』,還為無聊的生活帶來一種不凡的刺激經驗。

若雁很想把她的情婦經驗說給別人聽。可惜她並沒有任何閨中密友,也不能寫進日記本裡──小學時老師曾經要她寫日記,母親偷看她的日記,看到她的抱怨後,尖酸刻薄的罵了她好幾年,從此她就不再自討苦吃。自此她所有的秘密,必然像綁了沈重石塊的屈原,沈進深不見底的汨羅江裡。

兩年來她安於情婦角色,沒想要逾越分際。這之間蘇瑞德已成為一個孩子的爸爸,也升職成為她的上司,最近從別的同事口中聽說他的太太又懷孕了,她還跟著大家恭喜他呢。若雁自認為是個清楚的人,她小心的吃著避孕藥,習慣從蘇瑞德身上取得肉體的愉悅,未曾有過任何反彈情緒,也不曾想和他太太吃醋較量。蘇瑞德對她的乖巧體貼十分感激。

若雁很清楚,她根本不想和蘇瑞德成為夫妻。變成他的妻子,她的人生就會被公式化了。和他組成家庭,必然一路平淡到老死,只怕從二十九歲到九十九歲都差不多,會發生的吵鬧與爭執,人生中最高興的事和最悲傷的事也一定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

她的情夫蘇瑞德,每週有五天,每天有八個小時,就坐在離她一公尺距離的地方,她幾乎隨時可以觀察他的動靜,卻不打破這一公尺內的平靜。

一公尺的距離【ㄧ】

漸漸的,朱若雁和自己的母親只隔一公尺的距離,這是世界上讓她覺得最害怕的距離。她正在陽台上的水槽清洗弄髒的內褲,母親從背後慢慢靠近她,等她下意識的想找個最自然的方法躲開時,已逃無可逃。

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好像武俠電影裡的盲劍客,獨自在竹林中行走,忽然聽到竹葉異樣的聲響,已然明白尋仇的仇家已經來了,只有硬著頭皮沈著應戰。

陽台很窄,除非她像泰山一樣,扯斷晾衣繩往外跳到下頭人家的雨棚,否則她必然和媽媽擠在一個一轉身就會面對面的空間裡,那麼,想要不說話都很困難了。

『那個來了?』她的母親,楊瑞子,用一種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問。所有的聲音都像由鼻子裡集中哼出來的。

『嗯。』

『順不順?』

『嗯。』

『完了以後多喝點四物湯補一補,自己的身體要顧,不要每天加班,薪水也沒賺多少,那麼賣命給公司幹嘛。』

又來了。她媽在三句話內總可以出招傷到她,有意無意間,就可以把她的自尊戳成千瘡百孔。如果說,她和自己的母親注定要打一場百年戰爭的話,她活到二十七歲,還沒有在兩軍交鋒時不掛彩。很多人安慰過她,母親的嘮叨只是關心,不要太放在心上,但若雁想,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她,不是她媽的女兒,所以不了解,和有些人說話還真的很難要人左耳進右耳出──就算可以,她母親的話在她的左耳和右耳之間,也有足夠的威力使她的舊傷化膿、新傷作痛。

還有,別人的媽雖然嘮叨,倒還真的會照料子女。她的母親雖然說四物湯很補,但打從青春期時就未曾替她熬過一碗湯喝。她只專注於自己的社交生活──打麻將,自小訓練唯一的女兒若雁成為家中的文武全才,把嘮叨當成盡到家庭義務。

『瑞花阿姨的女兒小倩結婚了,嫁給一個在科學園區做事的博士,她問妳要不要做伴娘?我們下一代的女兒都結婚了,只剩下妳……』

只剩下妳沒人要。若雁聽到了是這個意思。她又感覺自己被捅了一刀,深入肌理。

『嗯。』

『嗯是可不可以?』

『可能要加班吧。』她用沒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聲音回答。

『騙笑!妳又不知道哪一天,怎麼知道要加班?』

『……這個月公司真的很忙,妳以為有誰喜歡加班。』

『是下個月啦。』楊瑞子說。在若雁看來,母親那毫無表情的臉上,已經掛上勝利者的微笑。

『我不想去。』若雁繼續搓揉著內褲,低聲回答。『一去又有人東問西問,很煩。』

『那妳早一點結婚不就結了。』每件事在楊瑞子的嘴巴說來都變得很簡單:『我也被人家問得很沒面子。妳看那個小倩,長得一張戽斗臉,從小讀書讀到最後幾名,後來跑去科學園區當總機,還不是嫁到博士。妳哪一點比她差?就是每天陰陽怪氣,所以八字才沒一撇……』

夠了!若雁心中無聲的怒吼。但她還是以平靜而冷漠的口氣頂了嘴:『真奇怪,每個人婚姻那麼不幸,卻都還要叫別人結婚。』

楊瑞子聽得出女兒在指桑罵槐。『算我衰,生到妳這種怪人!跟妳爸爸一個樣,我上輩子一定欠你們朱家欠了幾百萬,才會被你們帶衰!』

紗門砰一聲的在若雁身後大力關上。

『幹什麼啊?』

半年前被判定得了帕金森症的朱先生,原本在沙發上打盹,被關門聲震醒了,睜開眼大叫了一聲。

從軍中退役沒多久,就被宣判得了這種病,不久朱先生的行動變得遲緩了,像一隻冬眠之前活動量逐漸減少的熊,教訓起人來沒有辦法再長篇大論、中氣十足,只有大嗓門和壞脾氣沒變。

真難熬的星期六。自從宣佈週休二日起,若雁每個禮拜的痛苦就增加了一天。她寧願去上班,也不想待在家裡忍受著隨時可能發生的疲勞轟炸。

她想自己一定比別人敏感,照理說,家裡從小就是如此,她應該習慣了,然而她卻還會因為這些一定會發生的爭執痛苦不堪。

老實說,她好想搬出去,誰要待在這裡呢?但是,哥哥和弟弟都已定居美國,眼看只她一個人可以待在父母身邊,現在,父親又生病了,狀況不是很穩定,萬一她搬走了,家裡有什麼閃失,她良心上會過意不去。

其實,她在二十四歲找到工作後,就想要自立門戶,可是好不容易付了頭期款,買了一間位於郊區二十坪的大套房,在剛交屋的時候,還沒搬進去之前,地基就被颱風後的土石流沖走大半,建設公司不甘重建的損失,宣佈倒閉,所以她的獨立計畫也被活埋在荒煙蔓草之間。

嫁人也可以理所當然搬走。但她又害怕婚姻。看自己父母鬥爭了幾十年,目前戰事未了,一想到婚姻,她就頭皮發麻。

別人好像都很容易的嫁出去了,偏偏五官端正、性格也算溫和、擇偶標準其實並不高的她卻那麼難覓得佳偶。

活到現在,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陳,只有一個她父母不知道、她的朋友同事也沒人知道的大秘密,使她感到自己還有一點跟別人不一樣:二十五歲那年,她成為上司的情婦。

一個還沒有曝光的辦公室情婦,像把暗溝當地道,不斷從人家廚房裡頭偷走糧食的老鼠。在外表上總是文靜典雅,若無其事,隨時都有天使與魔鬼在她的肩膀上竊竊私語,說著別人聽不見的話語。

當情婦的感覺像喝不加糖的炭燒咖啡。苦是苦,但也不是沒有一點甘醇的滋味。一般人總以為當情婦一定是很苦澀的,很多作家在書裡也都這麼說,其實,兩年過來了,朱若雁並沒有太大的後悔,活了這些年,她好不容易才做了這一點驚世駭俗的事,她還想陶醉在其中。唯一苦悶的是,她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和她分享情婦生涯中的精采片段。

慾望的畫像【八】【完】

幸月一直沒有揭開那個疤。他對她的身體有需求,使她反而安心,她會安慰自己,那表示他沒有被紫衣女迷惑,他還是愛自己。他們的爭執爆發在週日夜晚,畫像完成的前一個晚上。幸月裸著身子問他:『明天我不上班,我想要回台中,我爸媽想看看你,好不好?』


金世寧吃了一驚,他再遲鈍也知道,幸月是在逼他表態。『我……我明天還要趕圖,沒辦法去。』


『趕什麼圖?』幸月提高了聲量問。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拒絕,這種拒絕意味著他不想為她負責。
『我得把……客人的一幅畫像畫好……』


『什麼客人?是隔壁的酒家女吧?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她看過那幅畫,在他粗心未來得及收起的時候。只是她都沒說話。


『妳不要這樣說她!她是開PUB的。』


『我這麼說她還是客氣的!她根本是個妓女!她在酒店上班,做外場的時候就把客人帶到春日賓館的三○六號房,每一次都一樣,剛剛我的同事小慎打手機給我,說那個女人剛剛帶了一個老男人走進賓館裡!』


『妳怎麼知道?』


『我和小慎下班後跟了她好幾次!』


『妳的心機怎麼這麼深……』金世寧整個人發冷:『妳為什麼要跟她,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你還不懂嗎?因為我……我愛你,我不希望你給這樣的女人騙!你不要以為你緊關著房門,我就不知道你們在裡頭做什麼!』


『我們什麼也沒做!』金世寧理直氣壯。


『我知道!』幸月一邊咆哮一邊哭泣:『我什麼都知道。』


『天哪,妳太可怕了!』他不只是冷汗直流,而且還寒毛直豎。


『你別想太多,我只是寧願相信你不會說謊──你沒跟她做什麼,所以我認為你還愛我──是不是?我這麼委屈的忍了很久,就是因為我覺得你還愛我!』幸月滿臉通紅。


金世寧呆呆的看著她平凡的五官被激動的情緒扭絞成一團。


『告訴我,你愛我,好不好?給我一點安全感,好不好?』幸月求著他。他緊閉著嘴脣。當初對余芳芳說不出來的話,怎麼可能拿來哄幸月。女人,為什麼這麼在乎愛不愛呢?此時他不過明白了解,他不愛她。只因他無法發洩的慾望,他才忍耐繼續和她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很卑鄙。


可是幸月比他更卑鄙。她在他房裡裝了什麼東西?他瘋狂的到處搜尋,氣得把電話、沾滿油彩的畫筆和所有擋住他去路的東西砸向牆壁。幸月一直流著眼淚企圖抓住他,但他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獸,無法被任何柵欄擋住。最後,他在一個堆著還沒用過的畫布和雜物的小角落裡發現了一個隱藏式的錄影機。


他把那個東西摔出窗外。『我真謝謝妳用這種方式愛我!妳竟然這樣對我!』


幸月忽然明白,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他再也不肯相信她。當初建議她做這件事的是小慎,為了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花了絕大部分的積蓄,如今功虧一匱,而且徹底傷害了他。


他把幸月丟在房間裡,發足狂奔到她說的春日賓館。他蹲在街燈照不到的角落裡,蜷縮的身子還在顫抖。他等了半個小時,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出現了。在余芳芳仍然穿著一襲濃麗的紫衣,在一個禿了頭的中年男子走出來後的一分鐘內,她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攏著凌亂的長髮。


他以冷酷的聲音叫住她:『妳開的店在賓館裡頭?』


余芳芳被他嚇了一跳。『你幹嘛蹲在這裡?』


『妳為什麼要騙我?妳跟剛剛那個髒髒的老頭子,不會覺得很侮辱自己嗎?』


『你在這裡才是侮辱我!』她已惱羞成怒。


『妳為什麼不坦白告訴我,妳在做什麼?』


『難道我要大聲的對你說,我在從事性交易嗎?你憑什麼來跟我!你有比我高級嗎?你對我說,你愛我,你的胃口卻好得不得了,連便利商店的女店員你也要!』她的語調帶著不屑。


『誰……誰告訴妳?』


『我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東西,竟然有個女店員對我說,她的同事是你的女朋友,現在已經懷孕了,要我不要再死纏著你。我還以為你是我遇過最純真的男人,沒想到你跟所有男人一樣,嘴裡講的滿口好聽的話,背地裡都是男盜女娼!我沒有先怪你騙我,你倒先來找我興師問罪!』她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種嫵媚的樣子。聲音在夜風中迴蕩,賓館大樓中好像不斷有人開窗來看,每個窗子裡都有黑影晃動著。


金世寧的第一次戀愛在這個晚上黯然結束。他死了心,知道他跟余芳芳之間,是不可能了。
他把還沒有完成的畫像包好,送到對門去給余芳芳。又是另一天的晚上,她不在,想必是工作去了。隔壁總共隔成三間房,他輕輕敲了第一間的房門,問:『余芳芳住這裡嗎?』應門的是個面目清秀的女子,說是余芳芳的室友,他還聽到狗吠的聲音,那間房間還養了條小白狗。這些他都沒聽余芳芳提過。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對余芳芳完全不了解的時候,他就信口開河說他愛她,是為了她動人的身體嗎?還是為了畫?

金世寧不久和張幸月結了婚──張爸爸從台中帶著幾個朋友上來,拎著懷了孕的張幸月,要討公道。他只好盡仁盡義的娶了她。


幸月如願嫁給她的第一個男人。


婚禮還沒舉行前,他就搬離了那一棟公寓,幸月也換了打工的地點。這是張幸月的主意,她不要她的男人再和一個紫衣的魔魅糾糾纏纏。


張幸月以她的意志力得到她要的男人,但這個男人始終不肯對她說:『我愛妳』,也始終不肯完成以前為她畫的那幅畫像。她逼他,他總只是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余芳芳說的話有時也還會在他心底漂浮著:『還沒有愛之前,先做了愛,一切就不可能了。』


金世寧也再也沒有提起畫筆,他應著岳家要求,到一家廣告公司,應徵美術設計的工作,成了薪水階級。做了媽媽的幸月一路勤奮工作,後來從工讀生升到主管,公司內部的刊物來訪問她,她這樣說:『人生一定要非常努力,才能夠得到自己要的東西。不管環境再怎麼惡劣,一切都可以改變的,我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不知道,金世寧常在下班後回到過去住的舊公寓,向上鵠望,企圖捕捉些過往的光陰。住在那棟公寓的時光,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只在心中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畫像──他那渴望靈肉合一的愛情。

慾望的畫像【七】

過了幾天,紫衣女又來按金世寧的門鈴,帶來一份漢堡蛋當他的早餐。一樣笑容滿面,一樣在喝完咖啡後,迅速的脫掉衣服,用一樣的姿勢躺在太妃椅上,等待著金世寧為她畫像。

直到她我行我素的完成所有動作,她才發現金世寧今天的情緒不太對勁。他的臉上不再是靦腆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怨天尤人的表情。

『得不到,你還在生氣?』她頑皮的笑道。

『誰在生氣?』金世寧的畫筆忽然疾疾遊走在畫布上。余芳芳這才擔心起來,跳到畫架旁邊嚷道:『別把我畫壞了!』

『反正妳不在乎我,我又為什麼要在乎妳!』他賭氣說。

余芳芳握住他的畫筆:『你這樣撒野,像個長不大的小孩,這樣我可不跟你玩了!得不到一個女人,你就要記恨,真沒風度!』

他一把將她推回太妃椅上:『回去乖乖坐好,不要光著身子在我的畫室裡遊蕩,這樣就是挑逗,妳懂嗎?我沒對妳怎樣,算我好風度!妳是涉世未深嗎?妳難道不覺得,妳這麼……這麼不在乎,對妳很危險!我是不會強迫妳怎樣,但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我這樣!』

她狂笑起來:『我就是涉世已深,才知道你不會對我怎樣!』

『告訴我,妳不到二十歲吧,為什麼會像隻玩弄人的老狐狸?』

『我二十一歲,經歷過的事情比你多兩倍!我去過米蘭、巴黎、紐約和東京,我看過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也看過各種人種的醜樣子。我從十五歲開始就自食其力、親友全無,我也知道世間冷暖!如果你是我,你一定活不到這麼大!』

聽她這麼說,金世寧忽然覺得有罪惡感,他嘆了口氣,低下頭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原諒你。你是我這些年來認識的第一個純真的男人,唯一一個會創造美麗東西的男人,所以我喜歡來找你,』她以老氣橫秋的手勢撈起他的下巴:『沒有靈感?要聽我的故事嗎?我的故事比所有狗血連續劇精采!我是私生女,我媽在生了我不久以後就遁入空門,要我叫她師父,不准叫媽媽;她把我送給遠房比我大二十歲的大表姐撫養,表姐對我很挑剔,我表姐夫是個酒鬼兼賭鬼,從我青春期開始,他就對我毛手毛腳,還威脅我,不准跟表姐講。我念完國中後受不了逃了出來,開始跟外頭的太保太妹打混。我這一輩子最大的目的是要找一個真正愛我,而不只是對我的身體有興趣的男人!難道這也是個苛求嗎?』

她哭倒在他的懷裡。金世寧一直道歉:『對不起,我問這麼多,其實是因為……我愛……我愛妳……我跟妳保證我愛妳,不是為了想得到妳,我發誓。我跟妳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覺得希望時間停住,總希望能保護妳,這……這就是愛了吧……』

余芳芳哭了又笑。『我真想對你說謝謝,第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愛妳」。』她擦乾淚水,補了點妝,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回到太妃椅上:『我們開始吧,我的慘劇可跟這幅畫無關。我從小發誓要讓自己過著幸福的日子,沒有人可以奪走我的幸福。』

『可是……妳……一個人……靠什麼謀生?』金世寧提出心中藏了一些時候的疑惑。

『我開PUB。生意還不錯呢。我看你是不過夜生活的,你不知道什麼叫做PUB吧。所以我看人看多了,什麼樣的人我都見過。』

眼前的余芳芳變成一個有血有淚有故事的女人,金世寧的筆下忽然多了一份感情。然而他也開始過著靈肉分裂的生活,早上,他是一個對著美麗女體心無旁騖的畫家,只要她一來,他就拔掉電話線,任誰敲門也不肯開門;晚上,張幸月上完夜校的課後總會來找他,帶來他的消夜,和他擠一張床。

自從和金世寧上過床之後,幸月已經牢牢認定,他是她的男友;他也不好意思趕幸月,在某些無法抑制衝動的時刻,他仍然會渴求幸月肉體的慰藉,但他老是閉著眼睛,想像她是另外一個人。每一次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時,心中總充滿了罪惡感,他想余芳芳說得沒錯,性不等於愛,不然為什麼在做愛過後他好希望眼前的女人立即消失。他不想和她說話,只是默默的把頭轉向牆壁,在混亂思緒的翻攪中不知不覺的入睡。

他覺得自己快分裂成兩半,兩個他各自有領導者。不知道這樣的狀況可以持續多久。他對幸月越冷淡,幸月就對他越好,那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好像一隻越想揮走卻把他的身體黏得越緊的水蛭。

慾望的畫像【六】

他的畫室通常是不鎖門的,因為裡頭沒啥好偷。余芳芳來時,他會故意鎖上門,把音樂開得很小聲,有人敲門,他應也不應。他不願意有人唐突闖入他的綺色白日夢之中。

每次她離去,他也慎重的把她未完成的裸體畫像藏在貯藏室裡,並小心加了鎖。他開始覺得一個人應該擁有一些別人不能窺看的秘密。

『為什麼把我的畫像藏起來?』余芳芳問:『你的觀念這麼蔽塞?』

金世寧笑而不答。他想說的是,那是只屬於他一個人可以欣賞的肉體,也是他活到現在為止最讓他血脈賁張的一幅畫作,在未完成之前,他不願意和任何人的眼睛一起分享。

張幸月並不是一個神經比水管粗的女人,她不久就明白,金世寧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不再到便利商店跟她拿免費的午餐,有幾次她送午餐到他的畫室去,大門深鎖,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他能到哪裡去呢?以前,他是一個她不拖不拉就離不開畫布的人,現在他為什麼常常不在畫室裡,好像故意在躲她似的?

她把困擾告訴便利商店的夥伴小慎,一向比她老成持重的小慎馬上斷定:『他一定是有了別人,妳要不加緊腳步把他搶回來,恐怕就來不及了,越沒經驗的男人越好騙,妳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搞不好,就是那個穿紫色衣服的狐狸精搞的鬼!』
女人的直覺沒有錯。金世寧一到了早上便精神振奮的自動醒來,等著余芳芳敲門的聲音。她不一定會來,這使她充滿了神秘感,也充滿了不安全感。他不曾主動去找她,儘管她就住在對門的閣樓裡。對門的閣樓分隔成幾個小房間,租給一些單身女郎和女學生,余芳芳從未邀請他過去看看,她說她有室友,那邊是男人禁地,內向的金世寧不會自討沒趣。

過了黃昏,金世寧便意志消沈,他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知道,要再看到余芳芳,至少還要隔一個漫漫長夜。他在夢裡也幻想著和她做愛。他身體內部有一股海嘯般的慾望忽然被喚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排山倒海流洩而出。

那不能怪他,余芳芳是一條火花四射的導火線。

她第七次充當他的模特兒時,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她喝完他煮的咖啡,像個職業人體模特兒般熟練的卸去衣物,斜躺在太妃椅上。他不自覺的拿著畫筆,皺著眉頭凝視她,久久未曾讓筆上的油彩沾染畫布。

『你怎麼了?哪裡不對勁?』

『我今天……沒有作畫的情緒……』他的聲音也好像悶在鼓裡似的。

『為什麼?我今天看來很糟嗎?』

『不……不…….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解釋,一個作畫的人再怎麼喜歡手上的一幅畫,或模特兒再怎麼好,如果缺少了某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感覺,那幅正待完成的作品看來會像一堆無意義的油彩,今天……就是這個樣子……是我自己很糟……就是缺乏一些感覺……』

金世寧嘆了一口氣,喝光茶几上那杯冷掉的咖啡。有一種慾望使他好想高聲嘶吼,把藏在心靈深處乾渴的焦慮全部解放。

『你過來。』余芳芳用低沈的語調輕聲肯定的說。『我知道你需要什麼,把你的手給我……』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覺一下我的心跳。』

他沒辦法感覺到她的心跳,因為他心跳得比她劇烈得多。他的手掌敏銳的感受到她的乳頭渾圓而有彈性,使他想到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茉莉花果凍,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手繼續鎮定的把他的手往下帶,彷彿跳著雙人慢舞,而他善於操縱畫筆的手指此時只是個遲鈍的舞伴,只能隨著在內心波動的樂聲,生澀的踩著陌生的舞步,跳過她的胸脯、她柔軟堅挺的小腹,她臀部豐滿的山丘,進入一片潮溼的莽原,他不敢繼續向前,她卻以手指的勁道堅持他的新冒險。

然後他像一匹不堪被玩弄的惡獸,打從胸腔發出爆發性的怒吼。他把全身重量放在她身上,手指緊緊擒住她的身軀,感受從她柔嫩肌膚滲透出來的柔軟氣息。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像調色盤裡的一抹油彩,只能任憑無形的畫筆擺佈。他的脣瘋狂的吻著她,像餓壞了的蜜蜂貪婪的吸取花蜜;陽光頑皮的在他們身上舞動著,就在他激情難耐想要卸下自己最後的衣物時,余芳芳按住了他的手,用催眠般聲音說:『不要──你得先愛我。』

『我……我……我……』愛?他又口吃了,他本來想說,我愛妳,卻自然而然的說不出來。他從沒說過那個字──對任何的女孩。對於余芳芳,應該說是喜歡吧,就跟他從小知道自己喜歡畫畫一樣。但他從未說過『我愛畫畫』,如果連他賴以維持生命意義的東西,他都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又怎能保證他愛她呢?
金世寧忽然愣住了。

余芳芳好像忽然間變成了冰塊似的,猛然坐起身子來,迅速的穿上衣服:『愛我很難,對不對?我跟數不清的男人做過愛,但沒有人真正愛我。沒有人愛我,這種詛咒從小跟著我,也永遠都會跟著我。』

『我……我……我喜歡妳。』他從未看過她那麼沮喪,只想說些話使她開心。

『喜歡我的人很多,他們喜歡的都是我的身體。我曾經誤以為,喜歡跟我做愛的人就會愛我,但現在我沒有這麼傻了。』

『我不是妳想像的那種人,我從……從來沒有和任何女人做過那件事……』

『在你還沒真正愛上我以前,我不會和你做愛。』她的臉上換上似笑非笑的俏皮表情,『在愛還沒有產生之前,一旦做了愛,愛就死了,永遠不可能敗部復活。』

『對不起……』金世寧是個好教養的男人,此時像個聽訓的小學生,面紅耳赤的低著頭。他為自己逾越界線的魯莽感到抱歉。

她說:『今天到此為止吧。』就平靜的走了。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不高興。

她真是個謎樣的女人啊。他真的不知道,世界上會有她這樣的女人存在。他所認識的女人,像他從前的女同學、他媽媽、張幸月,幾乎都是同一種類型。余芳芳是他遇過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卻也是最奇特的女人。她還會來嗎?金世寧枯想了大半天。

可是,是她挑逗他的啊,她拿他的手觸摸自己的裸體,難道那不是一種明示嗎?不能怪他輕薄,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在遇到這種情形,都會情不自禁吧。

她說她和很多男人做過愛。難道她真是幸月所說的風塵女子嗎?那個世界離他太遠,他無由猜測。也許是的,不然,她在黃昏時濃妝豔抹的出門,是為了什麼?
金世寧想得頭昏腦脹,不知不覺的睡著了。那天中午,張幸月還是來敲門送便當給他。他昏昏沈沈的開了門,她一把就撲進他的懷裡。

他摟住她,感受著她的溫度。幸月是愛他的吧?他覺得稍稍寬慰了。

就在那天中午,他像是個賭徒,把所有悶在身體裡頭的能量全部押注似的和張幸月做了愛。是他的第一次,也是張幸月的第一次。

激情之後,金世寧一直皺著眉頭,翻身面對牆壁,似乎是在面壁思過。

『床單髒了……我要丟進洗衣機裡……』她故意提醒他,不希望他忽略掉她還是處女的印記。

『……我再來弄就好了。』他低聲回答,語調冰冷,一點也不想挪動身子。

這和張幸月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她一直以為,到她肯以身相許的那一天,金世寧必然因為完全得到她的身體而對她百般溫柔。

張幸月沖完澡,還沒來得及收拾情緒,就得回到便利商店上班。她一走出小浴室的門,就看到擱在太妃椅前的裸體畫像。臉孔部分只是粗具輪廓,但她確定,那一定是住在他對門的紫衣女郎。她呆立在畫像前,嘴角抽搐,兩行委屈的眼淚無聲的滑了下來。她的男人正在想另一個女人嗎?這個女人先佔據了男人的身體了嗎?

金世寧背對著她,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並不在意她的動靜。『我得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吧。』金世寧也沒有回頭跟她說再見。在濃烈的肢體交纏之後,兩人的關係又立即退化為淡淡的友誼。

這是幸月人生中決定性的一刻,然而,插在她心頭的這根刺並沒有缺席──裸身的紫衣女在畫中笑臉盈盈,彷彿在告訴她一個秘密。但幸月還是把氣忍了下來,她不要在這時候跟金世寧為了那個女人吵架。

慾望的畫像【五】

那晚,幸月來為他煮晚餐,發現了這張畫像。

金世寧很敏感,但對女人心不夠敏銳,他沒想到幸月不太開心。兩個女人竟也很巧的在晚上碰了面。她們看來很友善,金世寧以為,幸月和余芳芳應該可以做朋友。

誤以為兩個女人見面時頗有風度,就代表她們對彼此的存在絲毫不存任何妒意,是自古以來男人最天真的謬誤之一。

金世寧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那天晚上,余芳芳先行離去。張幸月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相當主動的到床上等他,但金世寧累極了,穿著還沾著油彩的衣服,便沈沈進入夢鄉,並沒有領悟到這樣的舉動很有暗示意義。當晚幸月翻來翻去睡不著,她的手像一隻靈巧的小老鼠似的鑽進金世寧的襯衫裡,撫摸著他光滑的背脊,在他白嫩的肌膚上遊走。金世寧沒打算要醒。

天未亮,她就走了,打算回住處換衣服再到便利商店上班。一夜未眠,鏡子裡兩個黑眼圈好明顯,還是不要讓她的王子一醒來就瞥見她的狼狽模樣。

陽光完全曝曬到金世寧黑茸茸的髮上時,余芳芳拎著三明治來報到。金世寧開門後才想到,昨晚幸月應該是留宿在這裡的。還好,她已經走了。他自己也不了解這是什麼心態:潛意識裡他根本不想讓余芳芳知道,他和幸月有何瓜葛。

『我也來餵你囉!』余芳芳嘟著她亮亮的銀紫色嘴唇,笑著說。

『這次妳又有什麼目的?』他也傻笑著問她。

『我多餵你幾次,希望你幫我畫一張油畫──我也從來沒有油畫畫像。』

『妳不必那麼處心積慮,如果妳真的想,我願意幫妳畫。』他很誠懇的說。

『得來太容易,我會沒有成就感。』她的紫色襯衫少扣了兩顆釦子,像芙蓉豆腐的乳房就藏在裡頭,隨著她呼吸的頻率蕩漾。『你要不要畫我的裸體?』

她說話的聲調一點兒也沒變,也不像在開玩笑,他卻像給一個大鐵槌敲得頭冒金星。

『妳……妳……是說著玩的吧……』他又開始口吃了。

『你們畫畫的應該已經習慣女人的裸體,對不對?你應該用藝術的嚴肅眼光看我,幹嘛這麼驚訝啊?』

『我……我……我……可是我只畫過歐巴桑的裸體……』

她把他最喜歡的、嗲聲嗲氣的法國女歌手珍寶金放進CD片匣,小小的房子裡空氣立刻升高了溫度。她嬌滴滴的倚在太妃椅上,換上煙視媚行的眼神,脫掉她的襯衫,裡頭的胸罩也是薰衣草的紫色,然後他看見了牛仔褲裡頭那雙閃動著皎潔光澤的腿,好像有人企圖把他胸腔裡的空氣全部硬擠出來。
她繼續脫掉胸罩。對他眨著眼睛,問他:『你要幫個忙嗎?』接著背向他,把他的手指到背後胸罩的小銀勾緊緊相繫的地方。他的手指無助的顫慄,像在黑牢裡關了許多年,好不容易看到太陽的蒼白囚犯。

他遲遲不敢有任何動作。『我……我不會……我完全沒有經驗……』金世寧說出了實話。他從未主動解開女生的胸罩,身子僵硬如石膏像。

『凡事總有第一次……』

他看見紫色的胸罩掉落在地上。她把他的手往下挪移,放在自己的腰際,那是她最後的衣物。金世寧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好像她的皮膚會漏出高壓電來。

『不……不……不用了……這樣就夠了……』他喊停。

『我要畫一張什麼都不穿的畫,你不介意吧?』

余芳芳自己脫掉了紫色的小內褲,徐徐走到太妃椅前,交叉著腿倚在抱枕上,像個習慣參加天體營的人一樣自然。陽光照射在她肚臍部位,她的腹部白到會反光,使他睜不開眼睛。

他深呼吸了好多次,才能拿起筆來。

接下來的幾個早晨,她進行著同樣的程序,挑逗他所有的細胞。他臉紅心跳,但她一派天真,有好幾次她裸著身子在太妃椅上睡著了。他訝異她對這個世界如此放心,難道她沒想到,他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嗎?

她的畫像進展得很慢──他故意延緩畫圖的速度,但另一幅畫像則完全被擱置了。原先為張幸月畫的像,像過了賞味期限、顏色盡褪的食品,使他一點兒食慾也沒有。

慾望的畫像【四】

自從余芳芳踏進他的繪畫教室,金世寧的感情世界才開始出現綺麗色澤。

她的世界離他太遙遠,遠到他不敢想像,好像在另一個次元裡頭,然而她卻輕輕的掀過一層薄紗,血肉扎實的站在他面前,用她呼出的氣息輕鬆左右他的一切感覺。她和他見過的每個女人都不一樣,他始終沒辦法使用足夠的辭彙來形容這個奇特的女人。

余芳芳出現以前,金世寧以為,像張幸月與他之間的關係,雖然還沒有進展到最親密的層次,兩人也應該算是男女朋友了吧;余芳芳一出現,他馬上推翻了男女朋友的定義,甚至很肯定他和幸月之間的感情不叫愛情。

如果愛情的定義是:不見她臉紅心跳、一見她天旋地轉的話。

只有余芳芳能給他這樣的震撼。

她就住在他的畫室對面那一間同樣是頂樓加蓋的房子裡,共用同一個樓梯,好幾次他與她擦肩而過,濃密的香水味像隱形的泥鰍般鑽進他的肺裡,就算把梔子花揉碎在他鼻孔裡,也沒有她那麼香氣馥郁。他每次都垂著頭,不敢正視香氣的來源,只知她總是裝扮華麗,穿著成套的紫色套裝;那種感覺很不搭調,好像是對面破舊的閣樓裡,住著一位貴婦。如果不是她主動和他說話,他不會發現,原來她那麼年輕──可能還比自己年輕好幾歲。

她用低沈的聲音笑瞇瞇的問他開課時間,他顫抖著聲音說:『……隨……便……只要我……在……妳都可以……可以來……』

好像南蠻野人初次看見御駕親征的女皇陛下。

她果真來了。白天看到的她,又換了另一副面具。眼前是個清秀的女孩,只在眼尾輕輕抹著紫色的眼影,紫色T恤加上磨得泛白的低腰牛仔褲,遮不住的青春就在她的盈盈笑意中。

她就這樣跟他學起油畫來。乖乖巧巧很認真的一個學生,有時會問一些有關繪畫史的問題;他回答時,她總是淺淺的笑,專注的聽著。

他很想問她,她是做什麼工作的?為什麼總在天黑以後,像要參加PARTY般濃妝豔抹出門去?但這不干他的事。金世寧小心的護住他的好奇,以免破壞他們之間神秘的默契。

她總是在白天來上課。畫圖的人不可能不喜歡美麗的東西,他必須承認,她的眉眼間有藏不住的嫵媚風情,幾乎是他見過最像繆思女神的女人。他好像被她制約了似的,只要有人輕輕敲門,他就希望是她。

『她是誰?為什麼老是沒畫完?』這一天,她拿來兩份早餐,分給他一杯咖啡,並不像往常,一進畫室就拿起畫筆,只是懶洋洋的躺在他的太妃床上,打量四周。

『……她是……是……』

『吞吞吐吐,一定是女朋友!』

『不是!』金世寧發自本能的辯白:『她每天為我準備午餐,我要給她錢,她不肯,所以我就為她畫像交換!』

『這麼好的事?那我也要!』余芳芳把手放在下巴,擺出一個撩人的姿勢:『你喝了我的咖啡,就幫我畫個速寫吧,我可沒有被人畫過像哦!』

『……好……好……好啊……』金世寧低下頭來,望著手中的咖啡微微波動的漣漪。

『你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真可愛!』余芳芳很快就擺好自己的角度。喝完那杯咖啡後的十五分鐘,金世寧就完成了她的速寫。他想她大概不知道,為她畫像是很享受的事情,這樣他才可以理直氣壯的用眼神端詳她,細看她水蜜桃般的臉頰和她不笑時微微嘟起的嘴脣。

余芳芳很滿意,但她並沒有急著把那幅畫像帶走,使他有些訝異,難道她怪他把她畫醜了嗎?她是這樣解釋的:『我要讓你欠我第二張、第三張……直到你的速寫簿裡都是我!』

慾望的畫像【三】

『你平常教畫都悶在室內,再加班為我畫像,太辛苦了,我們去運動好嗎?』她蓄意拖長畫作完成的時間,邀他一起去曬曬太陽,和他一起牽手到附近的小山上漫步,看著太陽把他蒼白的臉烤成微微的巧克力色。

日子過得很愜意,兩個人進展的速度也在幸月的控制之中。即使在兩個人如膠似漆的時候,她也堅守上半身開放的政策,只要她說不,或者把他的手撥開,金世寧就不會勉強她。幸月還是相信,在婚前矜持一些,她的未來會比較幸福。

她不想讓自己喜歡的男人認為自己很隨便。

『妳跟他上床了沒?』便利商店的夥伴小慎,不時追問。幸月總是搖頭,她說她不要速食愛情:『喏,速食愛情就跟我們賣的微波便當一樣,只能填飽肚子,一點也不好吃!吃完了更空虛!』

『聽起來很有道理啊,可是太慢了的話,他會餓得受不了,小心他去吃別的!』

『妳這個人怎麼這麼俗氣啊!』

『哎呀,妳不了解男人的……』小慎裝出一副行家的樣子,看著剛剛踏進店裡的顧客,對她擠眉弄眼:『妳看,這個女的是剛搬進這棟公寓樓上的新房客,我好幾次看到她濃妝豔抹的出去,一定是在賺那種錢的。有時化妝化得像唱歌仔戲,看起來假假的好俗氣,可是男人就喜歡她那種調調!』

幸月看來,小慎的妝可沒化得比這位小姐淡。

幸月也注意到這個女孩,她有時淡妝,有時濃妝,但總是穿著紫色的衣服,讓人想對她沒印象也很難,她總是來買低糖可樂,彷彿喝上了癮。

直到她在金世寧的畫室裡發現一幅速寫,畫像的鉛筆輪廓和這個女孩有些神似,幸月才驚覺她的幸福正飽受威脅。

金世寧的瓦斯爐上可能放著兩只鍋子,她這一只是慢火烹調,然而另一個女人卻以快炒的速度,想要餵飽金世寧那張很少說話的嘴巴。

『她是誰?』

『住在對面,來和我學畫的學生。』金世寧專心調著油彩,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她和他的距離,竟然比自己還近。『你為什麼幫她素描?』幸月故作輕鬆的問。

『她要求的,我只好答應。』

『她是──在特種行業上班的吧?』

『是嗎?看起來不像。』金世寧的嘴角泛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幸月看得心驚膽跳。他真的這麼無知嗎?『她的妝好厚!』她說。

『再厚也不會比油畫厚!』他還自以為幽默呢。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為另一個女人辯解,會使自己的準女友非常不高興。

她默默的當著模特兒,閉著眼睛,心裡已經有了打算。不一會兒,有人砰一聲推門進來:正是在她心頭種了好幾重荊棘的紫衣女郎。

『嗨,我給你送吃的東西來囉!』話說完,紫衣女郎才發現,房間裡除了金世寧,還有一個女人。

『妳好,妳就是他的模特兒啊,我終於見到妳本人……』淡掃娥眉的紫衣女,笑容一點兒也沒有增減,很開朗的與幸月打招呼。

幸月很想提醒她,自己就在樓下便利店工作,她們可不算第一次會面,只是紫衣女總是匆匆付帳,完全沒有正視過自己的臉。

『我叫余芳芳,是他的學生,就住在對面。聽說妳常弄飯給他吃,手藝挺不錯的。』原來金世寧什麼都告訴她了。『我也想學妳,多餵他幾次,這樣他就得幫我畫一張像來還我哦。』

這話使得幸月備感威脅。幸月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低頭看看紫衣女帶來的東西,差點從鼻孔裡哼出聲音來。天哪,她竟然給金世寧吃樓下便利商店賣的甜不辣──那種東西,也想拿來和她比嗎?

『我已經把菜買在冰箱裡,我打算做日本拉麵、炸鮮蝦天婦羅給他吃。』張幸月的語調不免帶著淡淡冷冷的驕傲。

『那……我這就白買囉!』紫衣女並沒有一點兒不高興:『沒關係,我拿到對面給我的室友吃。我也想嚐嚐妳的手藝,可以嗎?』

想展示一下手藝的幸月沒有拒絕,但當她一個人在小廚房裡手忙腳亂的時候,金世寧卻和紫衣女有說有笑十分開心,使她芒刺在背、痛心疾首,有一種中了詭計的感覺。原來,金世寧並不是真的那麼沈默寡言──他和紫衣女一個小時中說的話,竟比和她認識這幾個月還多。

她轉過身偷瞄他們。他倆靠得很近,近到只要金世寧的指尖輕輕一揚,就會碰到紫衣女的胸部。原來紫衣女手上拿著一本畫冊,一幅一幅請金世寧解說,金世寧嘴裡一連串的洋名字,像連珠炮一樣吐出來,口才俐落,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幸月暗忖,自己真是遇到了懂得進攻男人心的厲害角色。而這個厲害角色,是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

當晚,她和紫衣女展開時間的拉鋸戰,她賭氣熬下去,決不先行離開,否則真不知道,這一對孤男寡女會在小閣樓裡做些什麼勾當。然而,這場戰爭很難打,紫衣女就住在對面,敵近她遠,紫衣女是防不勝防的。

她不管,能擋一天算一天。終於挨到紫衣女離開,幸月已疲倦得睜不開眼睛。和紫衣女談了一夜藝術史的金世寧,在紫衣女帶上門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好像忽然消了氣的輪胎似的。幸月比他先上了床等他,本來還想跟他說話,和他磨蹭一下,沒想到他的表現空前冷淡,打了呵欠說:『好累,我想睡了。』背對著幸月睡著了。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的幸月像一只被遺忘的枕頭,忘著窗外一勾邪門的上弦月發呆。

金世寧跟紫衣女真的只是師生關係而已嗎?她心事重重,直至天明不能閤眼。她好害怕自己作的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綺夢。

金世寧卻睡得很熟,彷彿外在發生什麼都與他無干無涉。他正在描繪一個綺夢嗎?

幸月決定要更了解他一點。

慾望的畫像【二】

於是幸月主動的接受金世寧要為她畫像的提議。坐在一張有點破舊的黑絲絨太妃椅上,她像沙漠裡剛被挖出來的木乃伊,手腳僵硬,臉上的每一根筋肉都在抖動。

『對──對不起!……我,我……沒有當……當過模特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何等的榮寵,幸月一向以為,只有美人兒才配擁有自己的畫像,何況是油畫畫像呢,她的每一寸關節都在吱吱作響。

金世寧把她的姿勢調整了老半天,還是皺著眉頭。『我……我看還是不要算了……』幸月讀出了金世寧的表情所代表的意義,很難為情的想打退堂鼓。

『我覺得……是衣服的緣故,我的意思是……妳穿的這種套裝太僵硬了,影響到妳肢體動作……妳沒有別的衣服嗎?』

沒想到自己新買的粉紅色上班族套裝,成為綑綁自己的罪魁禍首。但還好,他嫌的是衣服,不是她的身材和臉蛋。

『那我得回家拿才行……』

金世寧沈思了一會兒,板著臉說:『如果妳不介意,我有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可以借妳穿……妳可以任意躺在太妃椅上,打個盹也可以,我們來畫一幅像睡美人的畫,妳也不必刻意擺動作,甚至睡著了都沒關係……妳放心……我沒有……我絕對不會吃妳的豆腐……』

看金世寧比她更緊張,幸月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些。她在浴室裡輕輕扣上白襯衫,心中春意蕩漾。洗得很乾淨的白襯衫有著陽光的味道、洗衣粉的人工香味,也隱隱吸收了青春男子身上特有的味道,某種只能意會的香氣,那種香氣是一把鑰匙,開啟她心裡一道塵封的門。略微僵硬的材質接觸幸月的肌膚,彷彿他害羞的指尖在挑逗她敏感的毛細孔。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這個把自己半囚禁在閣樓裡的男孩。

『睡美人』就這樣動工了。幸月沒有睡著,她不時微微張著眼偷覷他的動靜,他聚精會神看著她的身體,那種真摯讓她深受感動。打從她出生以來,沒有任何男人,如此在意的端詳她,使她越發覺得從前她和阿弟仔之間的那一段,根本不是戀愛,只是少不更事時被騙了。她想把最完整的自己全部都給眼前這一個比絲緞還溫柔的畫家。

幸月除了工作,還在念書,只有週六和週日晚上,可以到畫室來。每週兩個晚上的作畫時間,是幸月人生中最美滿的時刻,他畫累了,她就到克難小廚房為他煮麵、做消夜。她的巧手總可以將最簡單的食物變化出無窮滋味,看他咕嚕咕嚕吞著麵條,臉上不經意洋溢著滿足的表情時,她感到上天對她實在仁慈敦厚。希望這一幅畫,永遠不要畫完。

兩個月後,在他開始畫白襯衫的細微縐褶時,幸月決定要聽小慎的話,為自己增加一點女性的魅力。她少扣了一顆釦子,刻意露出自己潔白豐滿的胸脯。她知道他發現了,他的呼吸變得比較急促,但他假裝不在意。他到冰箱倒飲料的時候,她不動聲色的尾隨著他,待他轉過身來,與自己正面相對,兩人近到氣息相通。

『對不起,我可以喝你的果汁嗎?』幸月把聲調放得很輕,她的手不自覺的摟著他的腰,嘴唇靠近他的杯緣,熱氣將透明的玻璃染上了曖昧的霧色。

沒有人教她,她自己的肢體彷彿開了竅似的,把雙手繞住他的脖子,接著就是他們的初吻。好像吻了一天一夜之久,她感覺,藏在不善言辭的嘴唇後的那一根柔軟的舌,像乾渴的蕨類植物一樣等待滋潤。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吻她,單純的吻,乾乾淨淨的吻。

以女人特有的直覺,她知道那是他的第一個吻。

畫作自此進行得更為緩慢,她發現他看她的時候已經換了一種多添了慾望的眼光。以前他們的關係像一道新鮮但沒有任何調味料的菜餚,現在已多了不一樣的味覺感受。他的眼神有時灼熱到想把她的白襯衫燒成灰燼,以便看穿她的裸體,但幸月並不急著再把自己的鈕釦往下推移,她想好好享受這種愛情被慢火細燉的藝術感。她偶爾留在他的畫室中過夜,但仍乖巧的睡在太妃椅上,傾聽小房間裡傳來他的鼾聲,想像著:他是否在夢中幻想與自己做愛?

她在寬大的白襯衫底下不再穿著一件小短褲。她在他吻她時將他纖細的手指引向她珠圓玉潤的大腿外側肌膚,把胸脯緊貼著他起伏的胸膛。她明白,這個男人害羞到如果她不主動,他絕不會輕舉妄動。有一次他的手指碰到她的內褲邊緣,觸電似的收了回去,使她又好氣又好笑,從他的羞澀裡,幸月充分體會到當一個獵人的樂趣。

慾望的畫像【ㄧ】

金世寧的人生本來就是彩色的,他從小就生活在充滿顏料的環境裡,不知道從幾歲開始,畫筆在他手中就像一隻鳥,沾上了顏料就能自由自在的飛翔,但大學時期他的戀愛史近乎黑白,由於每天陶醉在小小的畫室中,真實世界任何的風花雪月都與他無干無涉。

同學們盡情郊遊烤肉的時候,他的心思全徜徉在風景畫的模擬山水裡;大家在大快朵頤的時候,他廢寢忘食的描繪著靜物的光與影;他當然看過女人的裸體──只限於人體素描課裡,老師找的模特兒已經有些年紀,乳房乾癟得像一只隔夜的氣球,通常他都得善心的幫她充點氣,以免這位瘦弱的阿姨發現自己年華已老;他的辛苦並未白費,不管上什麼課,教授們總是以他的畫為範本。

然而,出社會後他這一位高材生所遇到的問題比同班同學們多得多。不善言辭,使他沒辦法做個循循善誘的中學老師;難以妥協,使他在廣告公司無法存活;他也沒法像班上那些畫藝不佳但鬼點子眾多的同學,擔任創意總監的工作;電腦的日新月異使得他下過的苦功一夕之間顯得太過沈緩;當專業畫家又餬不了口。還好遠房的叔叔把自家頂樓加蓋的房子免費借給他當畫室,給他一條生路。

也還好,有些希望培養孩子才藝以自誇的父母和一些有錢有閒的太太們,還願意光臨他的畫室。

二十六歲這一年,金世寧有了第一個女朋友:在樓下便利商店打工的張幸月。
他們之間的感覺就是愛情嗎?金世寧從未談過戀愛,他並不清楚,如果是的話,剛開始似乎少了一點天雷勾動地火的感覺。

這一段戀情的開始,與吃飯息息相關。常常忘了吃飯的金世寧常常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便當,有天張幸月終於忍不住了,問他:『每天這樣吃你受得了?小心營養不良哦!』

金世寧愣愣的對她笑了笑:『那妳說,有什麼辦法?一個人,能怎麼辦?』

他笑起來有一種完全與世無爭的純真。她發現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笑容羞赧,面容清秀可愛。金世寧很少曬太陽,所以脣紅齒白。近視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散發著一點兒也不世故的清新。

張幸月是個有心人。第二天,金世寧得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便當,出自張幸月的親手烹調。此後一個星期,她為他準備了不同的菜色,好幾個月,從不間斷。吃人的嘴軟,金世寧無以為報,自動提議要為她畫一幅像。

張幸月用一臉幸福的笑意推辭:『不好吧,我又不是什麼絕世美女,沒什麼好畫的…….』

『我雖然沒有辦法把妳畫成絕世美女,可是我有把握可以畫出妳的質感來。』金世寧順著她的話接了過去。幸月知道,這個男人的嘴巴老實,不會哄女孩,雖然他的回答使她有些沮喪,他的老實卻讓她心安。

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男人,他多少迎合了她在言情小說中所看到的男主角形象。他不像那些來便利商店買東西兼找女生打屁閒磨牙的男生,只想來佔點便宜;他也不知道他其實長得很好看,孩子氣的臉龐笑起來足以激發所有成年女子的母性氣質。如果他不要那麼瘦弱,像秋日風中擺盪的芒草,他會顯得更可靠些。

和幸月一起在便利商店值班的小慎老早看穿了她的心事。對愛情這件事,每天戴著假睫毛、穿著超高高跟鞋、把自己打扮得像濱崎步的小慎,比幸月有經驗得多,下完班,總有一些狂蜂浪蝶似的傢伙想邀小慎出去玩,小慎也很樂於接受某些男孩子的邀請。幸月猜想小慎一定有很多一夜情的經驗,但小慎可不是不挑不揀的,她說她自有一套選擇的標準。

『妳想把那個男的,就快一點。』這天中午,金世寧來拿了便當,店裡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和冷氣呼嚕嚕的聲響時,小慎一邊翻出底層的茶葉蛋一邊說。

『把?不要講得那麼難聽!』幸月瞪了她一眼。

『本來就是這樣,』小慎加重了口氣:『在這種時代,妳用的還是我媽我祖母以前對男生好的那一套,太落伍了──妳的腳步不加快一點,恐怕會有別人先下手為強。他的條件還不錯,只是他不喜歡玩,所以沒有那麼多人跟妳搶。難保不會有一隻黃鼠狼從半路忽然殺出來哦!』

『那要怎樣?』幸月無奈的嘆了口氣。

『妳難道一點戀愛經驗也沒有嗎?』

『我……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好像曾經談過一次戀愛。』一邊整理便當冷藏區的幸月想了一會兒才說:『他住在我們家隔壁,從小我們一起長大,也不知道叫不叫戀愛。』

『談到什麼地步?』

『我為什麼要告訴妳?』幸月滿臉通紅。

『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妳的幼稚指數有多少,怎麼當妳的軍師?你們有沒有親過嘴?』

『嗯……嗯……有啦。』

『還有呢?上半身開放了嗎?』

『有……有……有過……』那個男生叫阿弟仔,阿弟仔其實是個小混混,每天對女生甜言蜜語的,幸月很後悔當時年紀小,怎麼那麼輕易的讓阿弟仔上下其手,像一隻待宰羔羊一樣,一點也不敢反抗。因為沒有認識別的男人,小學和她同班的阿弟仔儼然就是她理所當然的男朋友。有好幾回阿弟仔把她叫了出去,趁著夜色帶她到附近大圳溝旁的鴨寮裡吻她。她很乖巧,但是到了最後底線,還是會誓死抵抗,忽然從羔羊變成猛虎,總是咬著牙說:『我要到結婚才可以!』阿弟仔好幾次沒得手,也遵守了這個底線,沒有再勉強她。她會這麼堅持,倒不是她念的學校性教育教得好,而是自己大姐的例子讓她怕了。大姐十七歲就挺著大肚子嫁給住在隔壁的姐夫,兩家的父母為了這樁婚事,曾經拿著鐵鋤和鋸齒互相叫罵,她爸爸揚言要告姐夫強暴,姐夫的媽媽罵姐姐放蕩,最後因為孫子快出生了,只好草草辦了酒席。鬧成這個樣子,大姐委委屈屈嫁過去後,自然也不好過。她不要走那樣的路,她懂得害怕。幸月要臉,她不能讓家裡再多一個醜聞。

她雖然想用愛情的力量改變初中畢業就在賭場看場子的阿弟仔,對阿弟仔百般用心,可是阿弟仔還是讓她傷了心。鄰居們都知道十八歲的阿弟仔女友無數,常常接送附近省道的檳榔西施們,幸月有一次攔住阿弟仔的車,問他:『你到底當我是什麼東西啊?』阿弟仔先安撫了緊緊抱住自己的美豔西施,冷冷對她說:『我把妳當妹妹看。』幸月當天傷心欲絕,再也沒有跟阿弟仔連絡。他怎樣來撥弄,她都不肯跟他到鴨寮去說個明白。他那麼無情,她不想再付出。

那樣的老家,幸月再也待不下去,高職畢業後來台北念二專夜間部,和阿弟仔之間的連繫就斷了。但偶然聽到阿弟仔在跟哪個同村女生拍拖的消息,她還是有點傷心。

幸月微微喘著氣訴說這一段往事,眼眶裡有細細的晶瑩淚光打轉。

『妳還是處女啊,那也沒什麼損失,不要難過啦!在我看來,阿弟仔根本是爛貨!』小慎假裝打了個嗝:『爛貨丟了沒什麼好可惜,天底下比他好的男人多著,但妳自己要有點本事就是了。』

『我該怎麼辦?』

『找到好男人,看準目標,就要主動一點,要有侵略性一點,其實妳的長相也是中等以上啦,只是還沒有一點性感魅力。不過,我看那個姓金的,也沒什麼經驗,這種事誰先下手誰先贏的啦!妳不要,我可要囉!』

幸月一聽,手邊正在整理的保特瓶飲料像被打到的保齡球瓶一樣倒了好幾個。
『跟妳開玩笑的啦,看妳那麼緊張,表示妳很在乎他!好啦,接受他的好意啦。』

他或她的外遇【十一】【完】

她趕到校門口時,已超過下課時間十分鐘,女兒逕自去接了弟弟們,站在校門口等她。靜微的心一緊,淚水又在眼眶中滾動。雙胞胎喊肚子餓,她為了彌補心中愧疚,帶著孩子們吃麥當勞的霜淇淋,女兒小聲問:『媽媽,我們晚餐也可以在這兒吃嗎?』她又為他們買了雞塊和漢堡,也替自己買了一份;反正正中又不會回家吃晚餐,她在家煮飯累個半死,對孩子來說又比不上麥當勞,何苦來哉!
這天,她想為自己放個假,她可沒心思去想柴米油鹽的事情。

『媽媽,妳今天臉上面紅紅的哦。』雙胞胎中的哥哥指著她說。

『媽媽,妳今天的心情是不是比較好?』大女兒也仰頭對她微笑,遞給她一張數學小考一百分的考卷。

『我以前……看起來心情都不好嗎?』她問。

『以前媽媽都不笑,很兇。』女兒說。

靜微的心還七上八下,她一邊吃著漢堡,一邊想起今天下午的荒唐事,那是一種和泰式的酸辣醬一樣的滋味,呂彥傑第一次送花表示要追求她、她第一次和呂彥傑上床時,也有類似的幸福感覺。

該怎麼辦?看著辦吧。姚正中是不會知道的,他一定和小怡在一起樂不思蜀,不會關心她。他可以有外遇,她為什麼不能?

靜微被些微的罪惡感包圍,也被強烈的幸福感環繞。她的世界忽然在這一天下午改變了。她並沒有改變未來的打算,她也知道自己不會離開這個家,也不會回到呂彥傑身邊,奇妙的是和他的碰面使她多了一些繼續待在原處奮鬥的力氣。她心情大好,決定帶三個孩子去看剛上檔的卡通電影,孩子們大聲歡呼,使她覺得自己又變回一個受歡迎的重要媽媽,原來討好小孩如此容易。

這天正中比他們要早回家。門是開的,他面對著門口失神的張望,一臉疲憊,西裝還沒脫下來,看到母子四人歡天喜地的回來,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你們到底去哪裡,我差點去報警……』

靜微本來想回答:『你夜夜晚歸,我都沒報警,有一天比我們早回來,就誇張成這樣。』話到了喉頭還是吞了回去,何必呢?現在一切都扯平了。她淡淡的說:『我們去看電影。』

『也該……說一聲哪……』姚正中說得很心虛,不敢與靜微四目交接。他並不是沒有自省能力,眼看太太今天心情似乎比較好,不會找他麻煩,他又何必自尋爭端,馬上掉轉了話題,問孩子:『電影好不好看?』

外頭的樓梯間吵得很,夫妻倆不約而同的望向外頭,本以為是隔壁的朱氏夫婦又吵架了,一看,只有朱太太站在外頭,連四樓愛管閒事的李阿娘都站在那兒,還有二樓的吳太太,眾人七嘴八舌──

『發生什麼事?』不愛和鄰居打照面的靜微忽然也好奇起來。

『真是缺德……我就知道有人在搞鬼……』李阿娘說:『朱太太,我就知道,妳生氣不要生太早,朱先生沒有外遇啦,這一次是有人在搞鬼,十天以前我也接到一通電話,說我老公有外遇,她是小老婆。太好笑了……我們家死鬼已經翹辮子好幾年了,小老婆是閻王爺派給他的嗎?笑死人……』

原來每一家的太太在十天前都接過類似的電話,有的叫小花,有的叫麗麗,有的叫美美,靜微家的這個叫小怡。

『還好我神通廣大,我用我們大樓的管理基金去找人查,果然是有內奸,電話號碼是六樓的,是其中一個女學生打的,叫做什麼芳芳的,我剛剛去找她,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惡作劇,她說,我們這棟公寓都是壞人,要謀殺她的狗!她就拿著我們大樓的芳鄰名冊來騷擾我們……那一張格殺勿論的紙是誰貼的?』

眾人一片靜默,朱太太指著自家的鐵門:『是他貼的啦,他是軍人,脾氣壞得很,以前在單位裡專門管宣傳海報,老了還手癢!』

『那個狗是很可惡,那個女生也不成體統啦,我們來商量一下,要不要請律師告她?』

顯然沒有人想要把事情鬧大。吳太太搖頭:『請律師還要花錢,還要開庭,算了,還好李婆婆把事情查出來,否則我們家那口子和我,唉,已經吵到都不講話了!』
姚正中在門內也聽得一清二楚,在靜微進門時,悄悄攬住她的肩:『看,根本是妳誤會我!』

靜微無奈的低著頭,想想又覺得事有蹊蹺,也想問正中:前幾天你夜不歸營,到底去了哪裡?──算了算了,她也有些心虛,所以沒追問下去。

無論如何,這晚她沒靠安眠藥,舒舒服服的睡了個覺,夢中,呂彥傑的樣子是二十歲的樣子,傻傻的對她微笑。

他或她的外遇【十】

曾幾何時台北街頭冒出一大串時髦而豪華的餐廳,把這家原本數一數二的牛排館,擠入了二流行列,看來半新不舊,櫃台上放著一個彌勒佛,把西餐廳的氣氛弄得很詭譎。

呂彥傑已經在裡頭等她。他竟留起絡腮鬍子來。她暗自打量,他的魚尾紋變多了,人也清瘦了許多,髮際線也隨著歲月遞增往上游移。不是只有她變了而已。靜微站在他面前,竟然說不出一句問候。

他抬頭看她,眼神裡竟帶著一抹頑皮的天真。『妳……沒什麼變嘛……』他擠出這句話來,臉竟然在瞬時之間紅成番茄般。他在說謊,靜微記起,他一說謊就臉紅。

『妳好嗎?』呂彥傑問。好嗎?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靜微不想說,說了也沒用,眼眶裡竟微微泛出淚光。

『我真粗心,說了那麼久的電話,還沒問妳,妳在做什麼?』

『我……』她好像又在面對面試一樣尷尬:『在家裡,什麼也沒做。』

『哦……那時候好像也有人告訴我,妳結婚了,嫁給一個超級市場的……妳後來書有念完嗎?』

她搖搖頭。

『幾個孩子呢?』

『……一個女兒……』靜微想了想,實在不想說實話,但身為一個母親,說謊實在是不道德的。『一定很漂亮吧。』呂彥傑說。在她還沒繼續說出,她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時,就把話接了過去。靜微沒有繼續說,她望著那塊帶血的牛排發愣,她絕對不許孩子吃帶血的牛排,她竟沒頭沒腦的想到可怕的瘋牛症。

『婚姻生活快樂嗎?』

靜微很誠實的攤了攤手,聳了聳肩。

『我其實一直很想跟妳連絡,只不過,我……我對不起妳,所以不敢主動找妳……』

『那麼久的事情了,就不要提它……我們那時太年輕,大家個性都不穩定……』靜微安慰他:『現在有對象嗎?有沒有打算再結婚?』

『我……暫時不敢談戀愛,』呂彥傑有意無意的打量靜微:『我後來才知道,要找到像妳這樣的女人,並不容易……』

就算是甜言蜜語也好,靜微有許久不曾聽到。呂彥傑也變了很多,當時他並不是一個懂得讚美她的男朋友,反而是她像個體貼的小媽媽一樣,死心塌地的對他好,如今他成熟了,更像她心目中嚮往的理想情人。

事情不知是怎麼開始的,也許應該怪午后天氣過為燠熱,暖烘烘的熱流使她頭暈目眩。喝完咖啡後,呂彥傑說,他的小窩就在附近,要看一看嗎?她看看錶,離要接孩子們的時間還久,情不自禁的說了個:『好。』

單身男子的窩就是那個樣子,呂彥傑的家不算雜亂,但也很隨意,看到他衣櫃裡亂七八糟的內衣塞成一團,她真的有股衝動,想要幫他摺好。呂彥傑慌慌張張的找冰水給她喝,偏偏只有熱水,說是要下樓買可樂。她就真的動手開始摺他的衣服,往日兩人相處的所有濃情蜜意,像水壩決堤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上她的腦門。

『妳在幹嘛呢?』他悄悄在她身後抱住她,裝著可樂的冰涼塑膠袋微微撞擊著她大腿內側。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誰。

他像及時的陣雨澆溉她心中乾渴的雨季。他的肢體肌膚既陌生又熟悉,使她在狂放與羞赧的兩極中擺盪;在他的枕上她聞到曾經熟悉的髮油味,彷如春藥般的挑動情慾。他們當初一起到美國讀書,未分手前曾經同居過一段日子,愛乾淨的她每個星期天總會更換床單和枕套,她會習慣性的把他的枕套放在鼻子邊聞了聞,彷彿在叮囑自己,要記住他的味道。

她像個未成年少女,直到激情暫時冷卻後,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這時她才開始問自己:糟了,這幾天是不是安全期?

呂彥傑打開可樂遞給她;靜微竟然想起了自己那對最愛喝可樂的雙胞胎。基於『色素太多』的理由,靜微常常禁止他們喝可樂,除非有客人來。可樂灌進她的喉嚨裡,像冰塊丟進了炭火堆一樣,發出只有她聽得見的響聲,那個聲音在她體內不斷製造著回音,她的皮膚一陣痙攣,冒出了許多雞皮疙瘩般的小小圓點。他注意到了:『妳每一次都會這樣。』

是嗎?她忘記了,也許只有和呂彥傑在一起時,她的皮膚才會留下偷情的香豔印記。那麼長的婚姻生活,數不清的床笫纏綿,她不記得自己的皮膚再做愛時會有過敏的反應。

靜微看了看錶,急著把衣服套上身子:『我要回家。』

『接小孩嗎?妳是個好媽媽。』

在她聽來,這句話像諷刺。呂彥傑看出她臉色的變化:『……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娶像妳這樣的女人,真的,我……我錯失了最好的機會……』

他臉上帶著無限惋惜。他是變了,從前,她對他一樣好,只是他不知珍惜,任憑一個陌生女子,破壞他們多年的情誼。

她向呂借了浴室洗了個戰鬥澡。不出她所料,其實呂彥傑不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孤單,他的浴槽旁有幾根女性的長髮,她想,他應該有個親密女友;漱口杯裡有兩支牙刷,一支藍的,一支紅的,一個人不會用到兩根式樣相同的牙刷,必然有個女人偶爾會來這兒過夜。

他或她的外遇【九】

在靜微的人生規劃裡,從沒這樣的規劃: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有外遇的女人。

這種『不守婦道』的行為,是從小當乖寶寶和模範生的她想像不到的。可是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那種感覺來自本能,而不是來自於思考。

她閉起眼睛,想讓自己感覺,這一刻在她人生中確實存在過,不再活得不痛不癢。穿著滾著荷葉邊的豔黃色套裝出門時,走在樓梯間,她看到兩行字歪歪斜斜的寫在原來貼有『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的標語那邊:『做賤不得人的事會下地獄!』見字還寫錯了呢,寫成了賤字!可能是一個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寫的!那行字寫得真難看,她不想給孩子看到,不過,公寓裡頭的管家婆多的是,愛管閒事的李阿娘女士或隔壁的朱先生、朱太太,必然會先採取行動,在孩子放學以前,把這兩行字用噴漆噴掉吧。

見不得人的事,好像在說她自己即將做的事,但靜微還是勇往直前,嗒嗒嗒踩著她的半高跟鞋下樓梯。搭上計程車時,靜微拿出化妝鏡看看自己的臉,好久沒化妝的臉,好久沒見到陽光的臉……正午陽光大好,她要和婚前男友呂彥傑敘敘舊。她穿著靜妤給她的洋裝,裡頭用調整型內衣和束腹做全套武裝,塑出了還算凹凸有致的腰身。

一個星期前靜微和呂彥傑連絡上了。她打電話到他任教的學校找他。曾經談過六年戀愛,他接到她的電話時,還支吾半天,想不起她是誰。

『你回國了?』她打破沈默:『我是徐靜微。』

『妳……妳……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對方的聲音有點羞赧。呂彥傑應該想起當初在美國時,他如何對不起她的事情。六年的戀愛被一個新鮮的『學妹』毀了,失戀後的她飛快的嫁給姚正中,從此就拒絕再收到有關呂彥傑的情報。沒想到他也回台灣來了。

『我聽人家說你回來教書。過得好不好?』

呂彥傑沒有正面回答,他也問:『妳過得好不好?』

靜微也沒有正面回答。兩人沈默了半晌,呂彥傑才說:『……我離婚了,回國來討生活……』語調好像在苦笑。

她根本不知道他有沒有結婚。兩人分手後,就急於把他在自己的記憶中抹殺,過了這麼久,她忘記當初被她恨得牙癢癢的那個第三者,到底叫做Maria還是Media?他娶的是那個人嗎?

他說,過幾分鐘後他就有課。他留了他的行動電話給她,殷勤的請她再次打電話來。

那晚,姚正中又逾午夜不歸。靜微換了一種心情:好,不回來正好。她打電話給呂彥傑,他接起電話時聲音異常驚喜,好像正在等她打電話來似的。此後每一天,只要把孩子送上床,靜微就像是個等爸媽睡覺的初戀少女一樣,喜孜孜的撥電話給呂彥傑敘舊。

呂彥傑果然像他自己形容的一樣,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目前單身。

原來呂彥傑在靜微嫁給姚正中之後,就和當初那個學妹分手了。『妳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當初可能是沒談過什麼戀愛,所以禁不起誘惑,Teresa那麼會纏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叫泰瑞莎才對。靜微恍然。

後來,呂彥傑娶了一個洋女孩。他說,好像是抱著好奇心結了婚。那個女孩對他很好,只有十八歲,一心要嫁他。呂彥傑也不是沒有收穫,娶了她,他拿到了綠卡,也念完了博士;婚姻是無疾而終的,女方後來認為自己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與中國人的家庭觀實在格格不入,連飲食方面都無法配合,談什麼永浴愛河,於是協議離婚。呂說他們的混血小男孩長得很像天使;妻子帶走了一切,包括他們的房子還有孩子,還有狗,他身無分文的回到台灣,有重新做人的感覺。當時會娶個洋妞,想來不過是圖個新鮮,沒有什麼真摯的感情。

『想來還是妳好。』第三個晚上,掛掉電話時,呂彥傑忽然這麼說。靜微心頭一震,彷彿被遺忘的甜蜜時光全都回來了。有什麼東西壓得她的心好重,但一拈起來,又令人酥麻。

她更加確定,自己的婚姻也是個無意中的錯誤,她愛的是還是他,她的初戀情人,都怪造化弄人。她傾聽他陳述過往,卻對八年來自己的一切保持著沈默。

第六天掛完電話,她同意見他。十三號星期五,正午,她趕赴宿命的約會。呂彥傑約的是他們大學時代只在領完家教費後才能去的餐廳。那是一家牛排館,上頭就是賓館 。他們倒沒更上一層樓。當時賓館的消費對學生來說是承擔不起的。

他或她的外遇【八】

兩個人的僵局已滿一個星期,姚正中還是沒有發現老婆的心事,只覺得她夜夜好眠。

他也沒發現,最近靜微連吃晚餐的時候,都薄施脂粉,還穿了新衣服。雖然靜微的新衣服,是姐姐靜妤的舊衣服,但正中總該發現,老婆有點不一樣。

靜微更加確定丈夫有了外遇。這天晚上,姚正中好不容易回家吃晚飯,吃到一半,手機響了,他和對方應答了幾句,竟然到浴室去聽,直到孩子們把飯扒完了,都還沒有出現。

靜微至少經過浴室三次。她可以感覺到,正中聊得挺開心的,顯然不是在聊正事,朦朧的笑聲傳進她耳裡,聲聲都是刺。他在和小怡講電話嗎?靜微很想破門而入,如果不是為了顧及他在孩子面前的尊嚴,她真的會這麼做。想當個好母親的女人最大的難處,就是不能在幼兒面前坦白表現,自己也是個有血有淚有脾氣的人。

她要大女兒帶雙胞胎兒子做功課去,大女兒一看母親臉色不對,很識相的遵照囑咐;孩子一躲到門後,靜微再也忍不住,猛敲浴室的門。正中開門時,一臉木然:『妳幹嘛?』

『你不要做得太過分!』靜微低聲咆哮:『你不要以為我是一塊石頭,什麼都不在乎!』

『妳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跟同事聊天也犯法?妳哪根筋不對!』

『你心裡有鬼,還來賴我!你跟那個女人到底在一起多久了?』靜微故意把聲音壓低,使她質詢的聲調顯得特別的古怪。

哪個女人?姚正中一時沒有想清楚,他還以為靜微正在跟剛剛和他講電話的女人生氣,剛剛和他講電話的女人,是他的屬下阿燦的老婆小敏,小敏也在公司裡頭的人事部工作,阿燦這傢伙又跑出去應酬,夜不歸營,小敏打電話來查勤,要姚正中『關照』一下屬下的家庭;基於酒友道義,姚正中自然得先安撫小敏幾聲。
『她是阿燦的老婆,喂,妳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誰是阿燦?』姚正中很少在家提起他的哥兒們,因為他隱隱認為,以靜微的學歷教養,不會喜歡聽他們做業務的故事。

『阿燦,我的同事。他和他老婆,都在我們公司做事!』

這個感覺更糟。小怡是阿燦的老婆?他連自己同事的老婆都搞上了?靜微一生氣,拿起手邊的咖啡杯,就往姚正中腳下扔。姚正中來不及接,瓷製的咖啡杯在地上摔成碎片。

姚正中已覺得忍無可忍。這些年的婚姻,他不是沒有委屈。老婆的學歷高,涵養好,剛開始他覺得能娶到這樣的女人,是他的殊榮,可是靜微也有些壞毛病,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挑剔,她有潔癖到連地上的一根頭髮都不能容忍,身為煙槍的姚正中連到陽台抽煙都不行,光為了煙這件事,就不知承受了她多少的冷嘲熱諷。她以為自己EQ很高,不曾跟他吵過架,其實她一遇到不高興的事,總是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冷漠,讓他受不了;她跟他的親友格格不入,連星期日打個家庭麻將,都沒有人敢到他家來。好像他那麼辛苦在養家,就是來看她的臉色,免費為她做牛做馬。

正中也知道她為了家犧牲很多,但是他活得越來越難受。靜微從一個活生生的人慢慢變成一座呼吸的雕像,他在她身邊只感受到一股沒有生命力的寒氣。

很好。他很高興,原來她也會像潑婦一樣扔咖啡杯。可是,她連咖啡杯都不敢扔到他身上,這顯然連生氣都經過她精密的計算……姚正中越發感到齒冷,在他身邊生活了這麼久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他的胸口很悶,只想逃出這間房子,一個像墳墓的房子。

『你要好好跟我解釋!』靜微這句話還沒說完,姚正中就以吃奶的力氣大喊:『我不想跟妳解釋!』門砰的一聲閤起來,強烈的震動,好像讓整棟公寓都在搖撼。
靜微很想哭,但努力的忍住,不掉下眼淚。

現在她終於明白發生什麼事了。姚正中和他屬下的老婆在一起!在姚正中奪門而出後的一秒鐘內,她伏在沙發上,失聲痛哭。

她一定要好好報復他!為什麼她要一直處於『挨打』的狀態,讓這世界的奸夫淫婦這麼快活!他不要以為自己連個搞頭都沒有!

這晚,姚正中沒有回來,不論她怎麼call他,他的手機都沒回應。她想,他一定到小怡那裡去了。他已公然和小怡雙宿雙飛,那麼,休怪我無情!

他或她的外遇【七】

正中越拒絕對小怡的事情發表任何評論,越讓她覺得可疑。是,他一定有外遇。接下來幾天,正中又很晚回家,回家時身上總帶著混合著酒味的怪味道,兩人一提起小怡又吵了起來。小怡只打了兩天的電話,就沒有了聲音,靜微想,正中一定和她交換了什麼承諾,比如:只要妳不要吵,我就一定和我太太離婚……之類的。

後來她索性在把孩子送上床後,就逕自吃了安眠藥上床睡覺,不要因為等待正中回家,坐在沙發上,像隻被活活丟進蒸籠裡、被情緒煎熬的蝦子。

正中看她睡了,還以為她累壞了。他想,她可能不會再抓狂了。最近經濟不景氣,業務很難做,太太在家裡,不會曉得江湖艱辛,一回到家又吵又鬧,日子怎麼過呢?他問也沒問,怕一問又惹麻煩,相安無事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靜微就這樣扮演著睡美人的角色。沒有夢的睡眠,使她暫時度過每天三分之一安穩的時光,每天早上醒來,她又期待著電話響起,想直接找那個小怡問清楚,又害怕著電話的鈴聲。

她是個從小安分守己,不為家人找麻煩的小孩,除了第一天手足無措打電話給姐姐靜妤之外,再也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家人。爸爸高血壓,媽媽糖尿病,弟弟生意失敗,弟媳懷胎八月,她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了。

可是,在爸爸的生日時,她的秘密還是洩露出來了。姚正中說要出差,沒陪她去,要她包一萬二的紅包給岳父,讓她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回娘家。大家一看到她走進來,都像看到鬼似的。媽媽推推老花眼鏡說:『怎麼變這麼瘦?』弟弟嘴快,說她:『忽然間老了十歲!』靜妤和姐夫最後進來,眼珠彷彿要從眼眶中掉下來。

『妳是衣索匹亞來的難民啊?』

有一群孩子在,她陪著強顏歡笑,末了,靜妤把她喚到兒時兩人的房間去。『啊,妳那件事還沒有解決?』靜妤一臉內疚:『我也不好,因為最近太忙,一直在發展大陸業務,所以沒有再問妳後來處理得怎樣?』

靜微話未說,淚先流,這個委屈她已忍了很久很久,原來安眠藥可以暫時減憂但不能永遠消愁。她偎在靜妤懷裡哭了個痛快。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中他根本不跟我溝通!』

『哼,他有外遇,當然不跟妳溝通,溝什麼通,我看他只顧著和別的女人私通!』

靜妤漲紅了臉:『找徵信社查他,讓他的醜陋通通曝光!』

『姐,我不是妳……』

『妳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正中也不是姐夫,我要這樣做,讓他沒面子,他保證會不顧一切的跟我離婚!』

靜妤提的方法招招毒辣,靜微一律予以否決,靜妤打從心裡瞧不起這個孬種的妹妹,從小念書第一名,對,就是個書呆子,遇到麻煩事,一點用也沒有!

難道要維繫婚姻,就得忍耐老公的外遇?靜微又辦不到!

『都怪妳太愛他,寵壞他!』

愛?多久沒有想到這個字了?我愛他嗎?靜微感覺愛像個風箏,線卻不是抓在自己手裡,她愛正中嗎?恐怕是習慣他多了些。

當初跟正中在一起,還不是因為自己失了戀,看來沒有選擇,不小心就懷孕了,只好嫁他。在美國結婚時,她說了:『I do.』I do what? I do要嫁他,不是I do love him。

愛?她捫心自問,雖然跟正中生了三個孩子,她愛正中的程度,甚至沒有當初她愛第一個男朋友的一半!那個叫呂彥傑的男人,是她第一個男人,辜負了她,卻在婚後不時出現在她的夢裡。聽說他也回台灣來了,在某大當講師,他有跟當初那個身材火辣的野雞大學女生結婚嗎?

靜微想,自己的命真壞,男人都因為年輕女生不要她,當初學校老師應該有人開『外遇管理學』這樣的課程才對!

『就算妳想維繫婚姻,也不要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靜妤把她拉到穿衣鏡前:『看看妳,像不像一個沒有性別的半老徐娘!身上瘦到沒有肉,皮膚沒有保養,穿這樣的衣服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夾克洗到發白,褲子又鬆又垮!戴近視眼鏡看起來好蠢!妳如果是男人,會愛上妳自己嗎?妳總該先對得起自己!』

靜微慶幸姐姐沒有看到擺在玄關的那雙帆布鞋,她從大一穿到現在,捨不得丟,已變形變色。

靜妤的毒話提醒了她。她決心要抓住青春的尾巴,背水一戰了。

他或她的外遇【六】

一早還是起了床,送小姐弟們上學後,藥效還在發作,於是她便朦朦朧朧的睡了回籠覺,接電話時好像被冰水陡然潑醒……

『姚太太嗎?』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我是小怡……我想跟妳說,妳老公的床上功夫真的很不錯……』

『妳怎麼這麼不要臉!』靜微火了:『妳到底想怎樣?』

『他不敢跟妳說他要離婚,所以我直接跟妳說,希望妳能成全我們……』

『不可能!』靜微咬牙切齒,決定不要示弱:『我們有多少孩子,他沒告訴妳嗎?我不可能讓妳得逞!』

『孩子?孩子可以再生,』那個女孩仍用嗲嗲的聲音說話:『你們有多少個孩子?兩個吧?』

『姚正中告訴妳兩個?三個!是三個!』難道姚正中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承認?

『三個算什麼?妳要的話,可以全帶走,我還年輕,可以再生……他有沒有告訴妳,我上個禮拜還為他拿掉一個孩子?』

天哪,是什麼樣的女人,拿掉孩子,說得像剛看了一場喜劇電影。靜微全身的血液冰凝起來,從接電話的那隻手開始麻起。

要冷靜。要冷靜。『妳把電話給我,我們出來聊一聊。』

『我才沒那麼笨呢,姚太太,妳想來捉姦是嗎?』

電話斷了,靜微跌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裡。一切都是真的了,她該怎麼辦?好像腦袋裡所有的資訊管理系統全都斷了線,她把地板重新拖了一遍,除惡務盡的撿去地上所有的毛髮,連一粒灰塵都不放過。這時樓下傳來郵差大叫掛號的聲音──不知道有多久沒有人寄掛號信給她了呢!好像她已在人間蒸發,也無人關注。上次接到掛號是半年前,一家公司寄給她一張刮刮樂獎券,靜微刮中了五十萬,她很高興的拿給姚正中看,姚正中鄙夷的說:『沒有知識也要有點常識,妳每天待在家裡,連電視都不看嗎?現在最流行這種詐騙案,他們要妳先繳百分之十五的稅金,對不對?』

沒錯,她是不愛看電視,現在她連電視新聞都不看了,那些光怪陸離的事件只會讓她覺得外面的世界非常可怕,一看到綁票案她就睡不著,她是個母親,不能像姚正中的神經那麼大條,正中總是嘲笑她:『放心,我們家沒有有錢到要給人家綁小孩……』正中錯了,還有國際販嬰集團呢,聽說有人把小孩削去手腳,放在街頭行乞,以博得同情……

有人說人生如戲,靜微覺得所有她認識的人都是演員,只有她,是個百無聊賴的觀眾。『六樓金世寧先生掛號!』『三樓朱若雁小姐掛號!』『六樓余芳芳掛號!』余芳芳是個很陌生的名字,六樓是加蓋的違建,被分租給在附近念大學的學生和就業的年輕女孩,名字常有更動。她向來覺得奇怪,郵差上班的時候,通常每個人都在上班、上學,只有她枯守家中,所以郵差的叫喚通常落空。真可憐,難道郵局沒想到更好的送掛號的方法嗎?『四樓李阿娘掛號!』天哪,連樓上的長舌婆婆李阿娘都有人寄掛號給她!

靜微從陽台探頭去看。她沒看到李阿娘肥胖的身軀像個乒乓球一樣滾出大門的德性。她去買菜了吧?今天一早,好像聽到李阿娘很生氣的在對誰咆哮,說:『神經病,妳生孩子沒屁眼!』這一次,她看到的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身影,她一邊領掛號,一邊跟懷中的小瑪爾濟斯犬說話,沒錯,這個女孩是新來的。穿著非常低腰的牛仔褲,從背後可以看見露出來的內褲是血紅色的,腳上蹬著十五公分厚的麵包鞋,靜微沒看清楚她的臉,只覺得她已經夠高了,實在不需要穿那麼高的鞋子領掛號。

公寓裡沒人養狗,樓梯間那張『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的海報,是針對這麼小的一隻狗嗎?也未免太小題大作。不過也一定是她太沒教養,讓狗在樓梯間做壞事,所以惹火了鄰居。貼那張紙條的人,可能是對間的朱先生,朱先生是個脾氣兇暴的人,朱太太好像也是,兩人的杯盤碗筷常摔來摔去。

青春真好。就可惜年輕女孩不會想,浪費青春。靜微想。她沒有青春了,所以不容另外一個女人,闖進她辛辛苦苦建立的家。雖然心思很亂,但她記得,有婚姻專家說過,想要挽回婚姻就要主動一點,中午她就打電話問正中,可不可以回家吃飯,正中遲疑了一下說好,要她別胡思亂想。

她以為正中第二天就會忘記昨天吵的架,沒想到他還記得她昨夜一邊睡覺一邊生氣。他是在乎她的吧?

『今天她又打電話來。』她熄燈睡覺時,忍不住還是提了早上的事。

『誰?』

『小怡啊。』靜微的語調僵硬又冰冷,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

『她是誰?哦──她說什麼?』

『她叫我帶著三個孩子走掉,她和你可以再生;你為什麼告訴她,你只有兩個孩子?』靜微還是忍不住,語氣伴著滾落的淚水激動起來。

『拜託,我工作很累,妳別淨挑睡覺前來鬧好不好?我再次強調,我不認識那個女人,妳不要歇斯底里……妳是不是得了……幻想症?妳可不可以不要沒事在家亂想?去參加社區媽媽服務隊,或者到我們小乖的學校當義工媽媽,好不好?』
黑暗中,靜微的淚水已流了滿臉。這個晚上,她一樣吃了安眠藥才睡。

他或她的外遇【五】

這一晚兩人背對著背,各懷心事。靜微想,那是真的了。正中把腦中的記憶體模糊的搜索了幾遍,是誰?誰打電話來?不可能!雖然男人在聲色場合,喝了幾杯酒,一不小心就會擦槍走火,但是他確信,自己做得挺漂亮的,與他同做業務的朋友中,沒人能維持對老婆的貞操,他算是很不錯的,只有一次不良紀錄,這個不良紀錄,還發生在很久以前……靜微懷雙胞胎的時候。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時候男人的慾望並不歸理智所領導。靜微懷孕五個月時,已經腹大如鼓,而且還在孕吐,她拒絕一切與性有關的接觸,不吐的時候,整個人煥發著聖潔的光芒,好像聖母瑪麗亞雕像。
在他的酒友阮尚勇的慫恿下,他接受了剛與他公司談成生意的某位老闆招待,在某一間小小的溫泉閣,喝得醺醺然之後,被一位女中半推半送,送到一間小小的日式榻榻米房間,與一個大概與他同齡的女侍應發生性關係。孤男寡女在斗室中相對,她主動為他更衣,為他放水,要他洗溫泉,溫泉水似乎也蒸發出他久藏的慾望,那個女人雖然面目平庸,但一雙手風情萬種,在他的背後來回摩挲,勾動每一根體毛裡蟄伏的熱情,他轉過身,看著她半裸的身體,豐腴的乳房和軀幹,像秋日即將成熟掉落的果實,他忍不住大口吸吮性愛的蜜汁。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當然沒有告訴靜微。

就這一次吧。去過無數次的第二攤、第三攤,姚正中只認為自己是敬業的在加班,並非性好漁色。儘管有不少女人曾經坐在他的膝上、撫摸他的大腿內側,他也曾春心蕩漾,但他並沒有其他的出軌行為。
就算曾有過一次外遇(不是他出的錢,又不知她姓名,也沒有感情,可以叫外遇嗎?正中並不想這樣定義外遇),當時雙胞胎還在靜微肚子裡,現在已經上了幼稚園,這些年來他應該還算忠貞,靜微還想怎麼樣?在他的手臂上點守宮砂,還是要他接受測謊?

靜微還在發呆。『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不是嗎?』正中並不想和她繼續纏鬥下去。

在床上,她也背對著他,呼吸很輕,近乎無氣無息,必然心事累累。正中想,也許奮力一搏,可以解決問題。他小心翼翼的起身,到客廳打開電腦,PLAY他的A片VCD。這也是阮尚勇拷給他的。一個日本的大胸脯女星和兩個男人的團體遊戲,日本女生雪白的胸脯和無邪的臉蛋暫時拯救了他昏昏欲睡的慾望。

靜微不曉得他會看這種日片。靜微從小就是乖女孩,連路上的年輕女生穿著露臍露乳溝的衣服,她都會說:『好噁心!』他怎麼會讓她知道,自己也跟別的男人一樣酷愛這種小電影?他當然不希望她當他是變態狂或戀童症。

姚正中感覺自己微微有了反應後,回到了床上,靜微顯然在裝睡。他想,這樣一來,她應該不會有疑心了吧。一把把靜微的身體勾了過來,壓在下頭。『你做什麼?』她的臉上出現被性騷擾少女的惶恐。

『我給妳幸福喏,妳不要亂想好不好,我只跟妳……嗯……』

『不要……』

『妳不要別人可要哦……』正中說了這話,還以為自己很懂得打情罵俏呢。

靜微心頭亂得很,她也在猶豫。像一頭待宰羔羊般,她毫不主動的讓正中為所欲為,他日漸隆起的腹部使她備感壓力,從鼻孔呼出的酒氣也使她皺緊了眉頭,但她沒有反抗,心想,就讓正中表現一下,證明他今晚並未跟小怡幽會吧。她悶不出聲,像個主考官一樣評量著他。

正中剛開始還力圖振作,沒多久,他竟也和她一樣,冷冷的,不動了。甚且還發出均勻的鼾聲。他已陷入甜蜜的夢鄉,在她身上。

靜微感覺非常難堪,儘管黑暗中只有他們夫婦二人,沒人知道這樣的糗事。她真的很想把他一腳踹下床,像人家說的潑婦那樣,可是她只是小心的挪動身軀,讓他沈重的身體滑下來。正中沒有受到驚動,順理成章的滑到了自己的枕頭上,呼呼大睡。

她想,他可能剛剛和小怡在一起,已經亢奮的在小怡年輕的身體上用盡所有的氣力。她在化妝台中找到自己的安眠藥──每次到美國,她都會到超級市場買安眠藥,因為姐姐靜妤常會睡不著;但自從姐姐把第三者趕走後,就不曾跟她要安眠藥了,這些存貨便留在她的抽屜裡,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她吃了一顆,不久便睡了。

他或她的外遇【四】

姚正中又打電話回來,他說晚上要和公司的業務代表吃飯,可能很晚才回來。

『剛剛你有個朋友打電話來,』靜微委實沈不住氣:『她說她叫做小怡,你認識嗎?』

『小怡?哪個怡?』正中問。靜微心想,你裝蒜。『心台怡。』

『全名叫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心裡有口天然氣油井,熱騰騰的冒著煙,只要有人丟進一根煙蒂,可能就會引起森林大火。

『拜託妳下一次請她留下全名好不好?』正中的聲音有些不耐煩:『我的客戶中有幾個名字有個怡的,妳如果不留全名,我可能就不知道她是誰!』

他為另一個女人責備我,這一切變成我的錯。靜微一邊洗菠菜,一邊喃喃自語。孩子們在客廳裡為看哪一台的卡通吵得不可開交,她無心去理,就當聽不見。
十點,正中還沒回來,她試著撥他手機,也不通。哄孩子睡,變成一件吃重的工作,尤其在靜微有心事的時候。

『七個小矮人到底怎麼了?』她心不在焉的說完了枕邊故事,好奇的孩子還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王子公主結婚了,七個小矮人就沒事了……』七個小矮人關她什麼事,這個故事念了十遍,她念煩了,不曉得小孩為什麼還想重複聽?她一離開校園就走入全職媽媽的世界,一開始確實感覺到被嗷嗷待哺的孩子所需要的幸福,而今她深刻的體會在時間中退化的悲哀,像一隻停滯在深海中,未曾隨優勝劣敗的物競天擇進化的遠古魚類。

『媽咪,可是妳昨天說要告訴我們他們後來怎麼樣嘛……』

一把無名火忽然燒上心頭,她失去了耐性:『七個小矮人後來死了!』

雙胞胎中小的那一個哇哇大哭。大女兒從隔壁床翻身過來抱住弟弟,低聲說:『不是真的,媽媽今天心情不好,我們不要惹她。』

靜微留下自己無心也無力收拾的殘局,轉身回到廚房,看看瓦斯爐上那鍋熬得快爛了的十全排骨湯。十點了,正中還是沒有回來,新婚那幾年,正中只要有事晚回家,都會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回來報備,這幾年來即使經過靜微再三抗議,正中還是我行我素。

回來的時候,他不是帶著倦意,就是帶著微微的酒意;他不再問:『親愛的,今天過得好嗎?』他只會問:『今晚有東西吃嗎?』有時過了半夜才回來,看她還在客廳裡睡眼惺忪的等他,正中不會感激,只會不耐煩的說:『妳先去睡嘛,這樣開著電視、電燈睡在客廳,很浪費電的……』

他擔心費電,不擔心她費了心。

十二點,靜微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這一次她將燈全部熄了,彷如一隻在夜色中窺視的野貓。

啪。『妳幹嘛?嚇了我一跳!』

靜微不作聲,兩隻眼睛瞅著正中通紅的臉。好像有一股氣流,隨他開門湧進她的小城堡裡來,夾進著陌生男子的煙味,以及陌生女子的香水味。正中隨手拔掉領帶,把西裝外套摜在沙發上。

我該不該問他小怡的事情?靜微心下正躊躇,但嘴裡已留不住心中事。『我想要跟你談談……』

『這麼晚了,明天再談好嗎?』正中看見靜微不太對勁的表情,以及不斷往下撇的眉尾,隱約意會到,老婆正想興師問罪。他不是沒有耐心陪她,而是……每天工時超過十二個小時──包括應酬,他用盡了所有的精力,不像她,每天待在家裡,必然閒得發慌,他認為她是一隻被他安養在舒適鳥籠中的畫眉鳥,不會懂得外頭男人你掠我奪的蠻荒世界。

靜微已蓄勢待發。『小怡說是你外頭的……女朋友……她今天下午打電話過來……』

『不可能吧,妳不要無中生有……』正中只想堵住老婆的嘴,她哪裡曉得他有多累?

『我接到了她的電話。是風塵女郎吧?那個聲音很沒有水準……』

『妳不要無理取鬧!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難道你以為我得了幻想症,還是幻聽?明明就有個小怡打電話過來!我以前曾經這樣問過你嗎?』

沒錯,靜微說得也對。正中想,她雖然會因為車上的一根髮絲(其實是讓女同事搭便車留下的)吃過醋,也曾經因為在婆家發現正中仍將過往女友的信件照片收藏得妥善而略略有所不滿,但基本上她屬於相當好安撫的類型,畢竟她讀過很多書,不會無端惹事生非,可是,小怡,是哪個小怡呢?正中發脹的腦袋還是想不起那個女人的臉。

『你剛剛跟人家去第二攤對不對?』第二攤,意味著有粉味的銷金窟。

沒錯。『……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啊。人家還會對小姐毛手毛腳,但是我……我的個性妳曉得嘛,我是不會這麼下流……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該死,幹嘛說出這兩個字,他亦不善於說謊,『除非她們主動來摸我……』該死,我會死在不會說話的這張嘴裡。正中真想一拳把自己打昏。

這就對了,靜微想,是那個女人主動來誘拐我老公。正中自以為他不下流,事實上,跟我姐姐靜妤說的一樣,天底下男人都不可能不要送上門的肉。

『她幾歲?』靜微用法官審問犯人的語氣問。

『天哪,我承認了嗎?』正中氣憤得雞同鴨講起來,『我告訴妳,就算是歡場女子,在那麼暗的燈光下,那麼濃的妝,也沒有人會猜出她到底幾歲!』

他或她的外遇【三】

正中回到台灣工作後,確實有些改變。當初在美國時,他顯得比她還古板,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看來就是個讓女人沒有食慾的男人。來自南部家庭的他,一邊選了個野雞大學念些企管課程,一邊幫移民到美國的叔叔看管超級市場,她到超市買醬油認識了他的。他長相平庸,本來一點也不懂得穿衣服,常被看成從大陸偷渡來打工的傢伙,唯一值得炫耀的算是擁有運動員般的體格。

這又是個奇妙的故事了,本來是跟大學時代的男友一起出國念書的,說好了念完碩士就結婚,如果不是失戀,到華人開的超級市場買醬油,越想越傷心,淚水不知不覺滑了一臉。

姚正中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錢包丟了嗎?』

靜微左手拿著一瓶醬油,右手拎著一塊豆腐,噤聲不語,對姚正中搖了搖頭。

『不然幹嘛那麼傷心?』

她覺得他的思考邏輯真奇怪。難道一定要掉了錢包才能傷心麼?她在公教人員家庭長大,家教嚴格,從小被教導,不要在陌生人面前太明白的表露感情,被他那麼一問,即使紅著鼻頭,也忍不住對他笑了起來,哭泣之後的微笑像梅雨後難得的晴天,正中看在眼裡,覺得這同鄉女生真可愛。

『多少錢?』靜微說話的聲音比收銀機的聲音還小。

『不要錢。』

『怎麼可以不要錢?』她又被他唬住了。

『我說不要錢,就是不要錢。』正中得意的說。他果真不肯收錢。

這也是靜微從小受的教育,不可以隨便受陌生人的恩惠,一定要投桃報李。第二天靜微又到了同樣的超市,送了一塊她認為最好吃的乳酪蛋糕給正中,要他吃不可:『不然我以後就不敢來這裡買東西哦。』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的約起會來。靜微失戀的痛苦無意間被沖淡了,她忘記了那麼多年苦戀後,被一個來自對岸的第三者搶奪所愛的痛苦。

姚正中曾說,如果靜微那天不是哭著來買東西,縱然是同鄉,他壓根也不會想要追一個名校的女生,那個學校的台灣女生,讀書都是一路跩到大的,不會把他這種四肢比較發達的男生放在眼裡;徐靜微也知道,如果不是失戀,她也必然不可能跟一個在超級市場打工的大個子男生談戀愛。

姻緣就是這麼奇妙的東西。她和原來的男友,從大一就認識了,彼此都是初戀,談到了大四,還等他當兵當了兩年,一起出國,結果天有不測風雲。和姚正中的第一次上床,竟然就懷孕了,他也高高興興的娶了她,其間距離他們認識不到三個月。

上床?對了,那個自稱叫小怡的女生說,姚正中有三個月沒跟老婆上床?靜微的心絞痛了起來。有那麼久嗎?她並沒有做任何紀錄,所以也無可查證,印象中好像……沒那麼久,但也有一大段時日了……有多久呢?

近半年來,正中升了官,公司的業務壓力越來越重,回家越來越晚,常常是吃了消夜後就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她忙著幫孩子溫習功課,傾聽他們的一天上課的生活點滴,收拾他們留下的玩具,甚至還要化解他們的口角爭執;他們不在家時她太無聊,在家時她又太忙碌,為了當一個沒話可說的專業母親,她已花盡了每一滴力氣,床上只變成補充體力的好地方。上床能夠睡著,已是一種福氣,有時筋疲力盡,還睡不著,只聽得見正中機械似的打鼾,床上的人生變成一種折騰。


也許真的有三個月沒『上床』了。又是從什麼時候興趣缺缺呢?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從她的下腹部上升,傳送一股冷意,直攻心臟。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一切再自然也不過,兩人都只有二十來歲,兩人單獨相見時,體內好像有森林大火。那天是她第一次受正中邀請,和他的叔叔嬸嬸吃飯,對正中來說,這就表示,她已經見過他的家人;吃完飯後,正中問她要不要到他房裡看錄影帶,他們在房中擁吻,等她說:『不太好吧……』的時候,男歡女愛已成了進行式,她腦袋裡一直想,這幾天是安全期嗎?正中在急切的喘息聲逐漸平息後竟然問她:『我的表現還可以嗎?』

她也不知道,之前她也只有一個男友,但感覺上,正中並非生手,他的動作十分俐落而熟練,那一天她又哭了,正中問她:『不舒服嗎?』

不是。不是。她沒說出自己真正的感覺,她心裡想的是,我不想讓你覺得我那麼隨便,另一方面,她又對正中覺得抱歉,他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正中應該知道吧。

正中對此並沒有表示意見,接下來的每一天,他們的每一次見面,都沒有離開過床,過了一個月,她才遲鈍的發現,她應該在第一次就懷孕了。

跟正中談這件事時,她又大哭了一次,正中說:『我會娶妳的,只要妳……妳願意,不過我從來沒想過,一個長春藤名校的女生會願意嫁我啊。』

聽到她要結婚的消息,父母發現女婿並非一起出國的男友,大吃一驚,只以為靜微自己操守不佳。靜微沒做太多解釋,只說自己不結婚不行了。愛面子的父母最害怕的就是女兒敗壞門風,不敢發表意見,對於女婿博士,有些失望,卻也坦然接受。

那時每天見面就想緊緊擁抱對方的熱情到哪裡去了呢?靜微想起,正中在上個月某個子夜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腰,她卻一點慾望也沒有,只對他說:『孩子接連感冒,我累個半死,你可不可以體諒我呢?』正中當時曾經抱怨:『妳這樣小心我有外遇哦。』她還大剌剌的回答:『外遇就外遇,別來煩我就可以。』正中翻過身,沒三分鐘就睡熟了。

她顯然不是真的希望正中有外遇,現在她除了正中和孩子之外,什麼都沒有。正中是因為性上面的不滿足才有外遇嗎?

靜微的心像洶湧著七級風浪的海灘,這一天在焦躁中變得非常漫長,她決定停止撿頭髮,坐下來打電話給自己的姐姐,姐姐靜妤和她不一樣,是個厲害的小公司老闆娘,剛剛度過姐夫的外遇風暴,趕走了在她懷孕期中和老公有一腿、想要和她一爭長短的會計。

『妳真笨!妳應該約她見面,怎麼把她的電話給掛了!』靜妤說。

『我氣不過……我該怎麼辦?像正中那麼忙,怎麼可能有外遇……』

『妳還替他說話呢,俗話說,老公有外遇,太太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現在第三者都已經欺到了家裡來,妳還想要當鴕鳥!這樣吧,等一下他回來,妳先不動聲色的問問他!』

『什麼叫做不動聲色?』

『不要動氣,先動氣的人就輸了,我知道妳會的,妳念了那麼多書,總該用一點腦袋,爭取自己的權益,不要傻乎乎的!』

哦,好。啊,小孩回家的時間到了。雖然大女兒念的小學和雙胞胎兒子念的是同一所學校,離家中也只有十分鐘路程,靜微還是堅持自己接送小孩,最近綁票案很多,令她心驚膽顫。

天好灰,她一階一階的走下樓梯,腳步無比沈重,好像無法承受腦袋發脹後的重量,不知誰在大門口貼了一張警告海報:請勿讓狗在樓梯間大小便,否則格殺勿論。

嗯,沒錯,這些日子不知哪個鄰居養了狗,樓梯間確實常有狗大便的腥臭味,靜微也覺得很頭痛,但這張不知是誰貼的標語,感覺又太肅殺了,事情不必鬧到這麼嚴重嘛。『格殺勿論』這四個字十分礙眼。但靜微沒有力氣搭理,腦袋裡只想著正中的外遇。

他或她的外遇【二】

大體來說,正中對她很好,雖然還好不到貼心的地步,但結婚八年來,仍維持一定的水平。家中錢財都由她在管,正中只有處分加班費的權力,偶爾跟她商量,買買音響、手機什麼的。正中的薪水在上班族中不算少,可是養起一家五口,再加上給老人家的費用,越來越吃力,特別是在孩子上幼稚園後,家裡的存款大幅縮水,靜微不敢告訴正中,怕正中以為她不會理財、愛亂花錢,其實,她已經好久沒買一件新衣服了。

靜微不愛看電視,一個人在家多半時間竟是在發呆。

她在浴室搜尋,終於又發現新的戰利品,第八根頭髮,應該是大女兒的頭髮吧,那麼黑,像她。上個月參加高中同學會,她才發現自己的一頭黑髮已經落伍了,現在連上班族都流行把髮色染淡一點,連她從小引以為傲的黑髮,都已經落伍了。最嘔的是看到高中時最邋遢的小若,變了另一個人;單身的小若穿得非常時髦,全身黑,就是髮尾染成了金色,手裡拿著一個看來像塑膠的手提包。靜微隨口說:『好漂亮,哪裡買的?我也想買一個。』小若好像覺得她的問題很奇怪,撇撇嘴說:『這是LV的啊。』

什麼牌子?她聽不懂。『恐怕要好幾千塊吧。』旁邊的同學忙著替小若回答:『好幾萬哦。』小若說是四萬五,天哪,一個手提包,四萬五千塊,看來又像塑膠做的,她實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成什麼樣子。看同學們互相交換名片,她心裡一陣抽搐,她連名片都不曾有過呢。

如果有人願意跟她談談話也好。靜微索性拿起溼紙巾擦拭電話聽筒。不知不覺間,朋友逐年消失,平常的電話鈴響,多半是自己的母親或姐姐打來的抱怨電話,無非是為了一些妯娌婆媳夫妻的事情計計較較,靜微只能沈默的傾聽,她對三姑六婆之間的事情並沒有投入的興趣,聽多了還真覺得人生無趣。高中死黨們都抱怨著自己太忙,而她倒是閒得發慌,不知該何去何從?她又還沒熱心到去當義工。
打電話給姚正中?他上班時總是很忙,打電話給他,只會聽到不耐煩的應答聲音,靜微不想自找麻煩。

也許有人聽見她的祈禱,電話響了。靜微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喂,找誰?』

只有微微的呼吸聲從話筒中溢出來。電話那頭沒有作聲,彷彿在想些什麼。『喂,找誰?』靜微覺得自己好像在空蕩蕩的山谷中獨自吶喊。

『妳是誰?』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妳找誰?』靜微不認識這個聲音。『妳打幾號?』

『噢……姚太太在嗎?』女孩用嬌滴滴的聲音問。

『噢,我是。妳哪裡找?』

『姚太太,我想跟妳說……』對方媚笑了起來:『這樣直接說不知道會不會不好意思……』

『我不買東西,請妳不要跟我推銷……』

『妳誤會了,姚太太……我要告訴妳的是,我叫小怡,心台怡,妳老公剛剛跟我在一起,他剛剛從我這邊離開……我想妳最好有心理準備。喂……姚太太,妳有在聽嗎?我跟他在一起已經三個月了,我本來是他的同事,後來……反正我們就在一起了,我覺得妳老公很不錯哦,所以我不打算放他走。我希望妳會跟他離婚,好不好?他跟我說,他對妳已經都沒感情了,他還跟我保證說,跟我在一起後,他就沒有跟妳上過床,是真的嗎?我想來查證一下。』

天哪,真希望打電話進來的女人是個神經病。『妳認識的……是姚正中嗎?』

『對啊。』

『他告訴妳我們家的電話?』突如其來的事讓靜微變得慌張失措,但還是試圖把細節問個清楚。

『他不會告訴我的,他又不是笨蛋,不過……我就是有辦法知道。』那個小怡說:『但是妳問他也沒用,他不會承認我的哦。他說叫我等他一兩年,我才能夠浮出檯面……』

什麼浮出檯面?靜微狠狠的掛掉電話。過了幾分鐘,回過神來,才懊悔自己太衝動,她應該多問這個女生一點話才對啊,或者,應該想辦法把她的話錄下來什麼的……靜微全身的肌肉像在洗衣機裡捲成一團的髒衣服,糾結在一起。

現在她終於有理由打電話給正中。正中沒等她說話,大概從行動電話的顯示幕中已經看出了家中的電話號碼:『我現在正在開會,等一會兒再打電話給妳……』

接下來是比任何等待還漫長的等待,半個鐘頭內,正中沒有打電話回來。靜微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他赤裸的身軀和年輕女人交纏的鏡頭。在她的想像裡,那個女人一定像電視新聞裡的檳榔妹,在公司擔任工讀生或總機的工作,擅長對男人拋媚眼,穿著低胸的T恤,塗著一嘴嬌豔欲滴的口紅。

正中的品味是那樣的嗎?有可能,她曾經發現,他即使帶全家上街,眼光也一直注視著路上穿得很少的辣妹。他的眼睛常常不經意的停在年輕女孩曲線畢露、起起伏伏的酥胸上,雖然嘴裡說著:『哦,E世代不一樣了。』

『穿那樣會引狼入室吧。』如果靜微略帶著醋意的應腔,正中就會嘲笑她:『妳LKK囉,我倒覺得現在的女性是真的比較解放了,很健康嘛。何必這麼老古板?』

淡如姐台大EMBA畢業了!! 還抱走書卷獎~~


台大管理學院碩士在職專班(EMBA)於6月21日在台大綜合體育館舉行94級畢業典禮,淡如姐和謝震武、作家小彤戴著小方帽一起從台大EMBA畢業囉!!

除了主持節目以外,淡如姐還有寫書、演講等工作,平時都是利用在計程車上、錄影空檔爭取時間唸書。從小就很會唸書的她同時也抱走書卷獎,特地來參加畢業典禮的老公Simon說:「不怕老婆比我會念書,她從小就很會念書。」聽到淡如姐計畫再念北京大學企管或者中文研究所博士班,老公聞言後笑說:「那就繼續念吧。」【聯合報╱記者江祥綾/台北報導】

這次的畢業典禮現場星光閃閃,台大EMBA星光班絲毫不輸演藝圈! 除了媒體名人外,更有企業負責人、公司高階主管、頗具盛名的醫生及律師等專業人士,商界精英、媒體名人齊聚一堂。臺大EMBA更將求學三年的紀錄製作成影像檔,送給畢業生做為最值得收藏的禮物。【摘自企業新新聞】


撥穗儀式

淡如姐和他的同學們

他或她的外遇【一】

靜微又在地板上發現一根頭髮。她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把頭髮撿起來,用衛生紙包著,丟進垃圾桶裡。

今天,這已經是她第七次發現地板上有新的頭髮落下來。

她自己的頭髮。她忽然有點擔心,會不會有一天,頭上也出現家族性的地中海型禿頭,那該怎麼辦?她的先生姚正中比她大三歲,剛剛邁入三十五歲,頭髮卻茂密得像一片糾纏的海藻林,一點也沒有現代男人的禿髮現象,如果她先禿了頭,看來一定像他媽!這個念頭使她皺緊了眉頭,嘆了一口長氣。

本來以為一對雙胞胎上了幼稚園後,她就可以落得清閒,沒想到竟然會百無聊賴的過日子。剛開始,她還會參加插花班、上瑜伽課,沒上幾堂,她就覺得索然無味;靜微自詡還差點成為美國長春藤名校的碩士,雖然畢業後一頭栽進家庭,沒出過江湖,和插花班的家庭主婦談話卻毫無交集,聊不上幾句話就嫌她們八卦又無知;上瑜伽課倒是沒空和三姑六婆打交道,但她卻沒法說服自己已經僵硬的骨頭。

從小成績優異的她,大學畢業後,申請到一流的學校,爸媽也花了一大筆錢,讓她和男友出國,等待女兒衣錦榮歸,沒想到靜微在即將得到學位那年懷了孕──事情挺複雜:藍田種玉者不是原來的男友,和她結婚的是另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從此與奶瓶紙尿布為伍。在美國請保姆太貴,也沒人幫忙帶孩子,她於是休了學當全職家庭主婦。大的三歲之前,一對雙胞胎又在意外中來報到,截至目前為止,這一當就當了八年主婦,其中所需的才能與技巧不勝枚舉,沒有一樣是在學校中學過的。

雙胞胎小兄弟上幼稚園後,靜微嘗試寄出履歷表,但對一個年過三十歲的女人來說,『一度就業』的困難度比一般主婦二度就業高了很多,從前她讀的是資訊管理,然而,八年沒有用武之地,電腦的變化一日千里,家裡一部電腦都沒有,待她想從頭摸清楚什麼叫做資訊的時候,她發現,連念國小六年級的小姪子都比她懂得多。

第一次應徵工作時,她填上求學資歷,某某大學研究所肄業,老闆追著問,怎麼沒念完呢?她低下頭回答:『因為……因為……結婚……』

『哦,那真可惜──』老闆說:『我們這裡到處都是和妳同校的學長或……學弟妹,今天還來了兩位博士來應徵呢!』

靜微沒有等到複試通知。她發現,原來自己的學歷值得自卑。

找了半天工作,又選定了一家大公司,進行第二次應徵,靜微只敢寫上大學學歷,把美國念書的那一段避而不提,然而『經歷』那一欄,也不得不保持空白,難不成她要填上三個孩子的媽嗎?她又不是在應徵幼兒保姆。老闆也還是很好奇:『徐小姐,妳過去在哪裡高就?』

『沒……沒有……後來就結婚了……』

『給老公養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出來工作?』

靜微搞不清楚這是讚美還是侮辱,臉色微變,那個瘦骨嶙峋的老闆大概也察覺自己失言,補充說明:『很多人要找個養她的老公,都找不到呢。』

有一次遇到一位科技公司的女老闆,除了問她,為什麼『學有專精』,卻只來應徵文書工作?得知她是一度就業,同情的看著她,對她說:『現在女人不能再有長期飯票的觀念了,像我,本來也是只個老闆娘,老公有外遇後,我才發現,唉,男人看來再老實都靠不住,說什麼應酬啊,都是在把年輕妹妹,我和他離婚後,接管他的公司,轉虧為盈,才發現自己真有兩把刷子……』

她還以為靜微必有什麼悲慘遭遇,才需要奮發圖強。

靜微唯唯諾諾的說:『我……家庭幸福……只是孩子大了……不想感覺自己……一無是處……』

女老闆聽了她的理由,聽說她有三個孩子之後,皺了皺眉頭,說:『帶三個那麼小的孩子很辛苦呢,妳可能不知道,我們公司忙起來,沒日沒夜的,妳犯不著為了這樣賠上家庭幸福。據我的經驗,心裡掛念著孩子,是不可能好好上班的,我也是個母親,我知道這種狀況,不忍心要妳加班。』

為了好歹能夠在求職經驗上寫上一點過去資歷,她把薪水降到最低點,希望能在一家兒童英語出版社謀職。老闆對她的經歷不挑剔,卻要她擔任到校園裡推銷童書的工作,靜微一輩子沒想到自己會去賣東西,只好溜之大吉。

有一家願意讓她試用一個月,做行政助理的工作,但靜微嫌公司太小太雜亂,老闆說話的樣子,看來就像個卑鄙的生意人。

每一次求職失敗,她總要沮喪好一陣子,在美商公司當中級業務主管的先生剛開始還會安慰她,後來轉變成取笑她的角色:『哪個做生意的人不卑鄙?妳在找老闆,不是在找指導教授,唉……我看,妳還是在家裡,看看電視,看有沒有機會接接翻譯的案子做好了……』

深紫色日記【八】【完】

比她早來的領檯小曼對她說:『今天會有不一樣的,妳這隻菜鳥,可以找機會去開開眼界。一○五號房那裡,有人在慶祝升官,有請小姐跳脫衣舞哦。』原來酒店還有這種服務。『誰去跳啊?』『我們這裡的小姐是不賺這個的啦,媽媽桑去外面找的,她們都有連鎖企業,本來我們也不想把氣氛搞得那麼低級,客人要求沒辦法,有錢一定有人做。』

『脫到什麼地步?』珠羽當真沒看過,以前住在鄉下,婚喪喜慶時也聽說有人請來脫衣舞團,但那時年紀小,每次有人脫了精光,男人們就圍了一圈觀賞,她擠也擠不進去,什麼也沒看到。

『脫光啊。等到了精采的地方,我就叫妳去看。』小曼一副有福同享的樣子。

『不會被警察抓啊?』

『妳真笨,早就打點好了,不然他們天天來抓,我們還有生意嗎?聽說這一間房的人,還是管區介紹來的呢,那樣子,不是警察就是軍人。』

午夜,好戲上場。珠羽看小曼一使眼色,就跑到一○五室去巡巡。房裡打著五彩燈,播著法國香頌呢,她端著水壺悄悄進去時,正是高潮點:兩個舞孃已經脫下了胸罩,趴在兩個客人身上,一邊解著比基尼內褲的蝴蝶結,一邊用比市售木瓜還大的乳房像打耳光一樣碰觸著客人的臉頰,小曼輕聲對珠羽說:『不要羨慕她們大,那麼圓都是假的,每個人都到整型醫師那邊加裝三百五十西西啦,我們這邊的小姐,十個有八個弄過,我也有點想去了……』

珠羽沒有答腔,她呆呆的看著兩個脫衣舞孃一起圍攻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客人。其他的男人興高采烈的起鬨著。其中一個人的臉,在陰暗中她仍然看得很清楚。那人歪著嘴笑,大力鼓掌叫好,可不是連大平嗎?

他竟然在她生日的這天,給她這樣的慶生方式!如果不是那麼多人在,她一定會向前送給他兩巴掌,罵他下流!林珠羽腳步踉蹌的衝出門去。心裡好像打了一場比『珍珠港』更慘烈的戰役。她真不知道連大平會這麼寡廉鮮恥!

躲在暗處搥心肝時,媽媽桑對她說,另外一間房的客人指名找她。

是第一天賞了她一萬塊小費的那群客人。『幾天不見,變漂亮了哦。來,美眉,陪我們喝一杯!』這一次,杯子下沒有五千元,但林珠羽真想把自己喝醉。她很爽快的拿起了那杯XO,一飲而盡。也豪爽的要和大哥們打通關,惹得那些男人嘖嘖讚美。穿了一身紫色露背裝的余芳芳,在她喝了幾杯之後,轉檯轉了進來,看她那個樣子,悄悄捏了她一把:『少喝點,那不是妳的工作,妳這樣會很慘!』

珠羽已經醉了,開始微笑:『要妳管!我高興,我這個叫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她還會作詩呢。』男人們交頭接耳。

『今天是我生日,大家為我唱生日快樂歌吧。』珠羽好像找到了心情倚靠般,賴在這房裡就不出去了。一杯接著一杯,就是想像沖馬桶般把連大平的影像沖掉。
接下來醉醺醺的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人要她坐腿上,她說好;要請她吃消夜,她也大聲叫好;男人要她跳脫衣舞,她也說,沒問題,她們有的我也有,怕什麼?只記得男人們帶她出去,把她往車裡推,車開沒多久,就有人把手探進她的胸口,她大聲呼救,不要不要……想要掙扎卻使不上力……有人摀住她的嘴……一會兒,車子好像停了,有人扶住她,她一腳跨出車門,就吐個不停……等她清醒時,她已躺在自己房間裡。睜開眼睛時頭痛欲裂,那隻蜘蛛還在天花板上,同一個角落在吐絲結網。

已然是第二天中午了。她一邊看著蜘蛛,一邊落淚,直到余芳芳回來。

『喏,醒了就好。喝點水,要吃什麼,我幫妳買!』白天的余芳芳穿著紫色的T恤,八分牛仔褲,薄施脂粉,臉乾淨得像高中女生。

『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要不是我救妳,妳老早被人家帶出去了!那些人可是一流的下流呢,妳還什麼都不知道,在人家房裡跳起脫衣舞來!我擋妳,妳還說沒關係,妳喝了酒真是一點原則也沒有!後來他們要帶妳吃消夜,妳還對媽媽桑說他們是好人,要幫妳慶生。妳是哪根筋不對勁啊?如果不是我發現苗頭不對,找人去把車子堵下來,妳可能會被整一個晚上!妳不要再去上班了,像妳這種連平常談戀愛都會被騙的人,根本沒資格到那裡混!』

『可是……可是……』林珠羽對昨晚的記憶一片模糊:『不上班怎麼行?媽媽桑說我上完一個星期就可以先借錢了!』

『算了算了,妳欠的錢,我借妳,妳寫個借據,每個月還我一萬!加一分利就是了。妳不夠精,不適合這個工作啦,妳不是我們……錢還是慢慢賺啦!我可是第一次做善事,要好好感謝我……』小狗芬芬撲過來舔珠羽的臉,珠羽的臉頰溼了一片。

一個月後,珠羽在一家美式健身中心做客戶服務的工作,負責接待外籍客戶,處理客戶抱怨等等。閒暇之餘她參照余芳芳的意見,不寫日記,開始寫羅曼史小說,到出版社毛遂自薦,簽了兩本書,還清欠余芳芳的錢。這一寫就不能罷手,廢寢忘餐的寫,二十天不到,就把一本寫完了。第一本書,就叫做《酒國頑皮花》,第二本,叫做《紫樓名妓》,聽說在租書店出租率挺高的,出版社不斷表示意願要出下一本。下一本的名字她也想好了,就叫《深紫色戀情》,有一次珠羽在捷運上,還看到有個少婦津津有味的捧讀著她的書,飄飄然的感覺更勝酒精。
這個夏天,是林珠羽從成年以來,第一個沒有男朋友度過的夏天,她步入二十六歲,好像開始知道自己是誰。

深紫色日記【七】

上領檯班的第五天,正是珠羽滿二十五歲的生日。看樣子不會有人記得。

她睡到中午才醒,一個人留在被窩裡,兩眼望著天花板發呆。天花板上那隻每次她發呆時都和她打照面的蜘蛛,還在孤獨的結著網。

好不容易在中午時刻,她看見余芳芳匆匆回到住處拿東西。余芳芳白天的裝扮和晚上判若兩人,晚上是傾城妖姬,白天現在的樣子卻是個清純女學生,穿著薰衣草紫T恤和牛仔褲的她,只是淡淡的畫了眉毛、擦了點亮光脣膏,頭髮紮成了馬尾。

『妳牛仔褲上怎麼那麼多顏色啊?』

『我去學油畫。』余芳芳簡潔有力的回答,拿了皮包,又要出去。

『妳什麼時候有這種興趣?』

『喲,別小看我,我小學的時候拿過全校的畫圖比賽第一名哦!』

『去哪裡學?』

『隔壁啊,隔壁有個長得很正的畫家,妳知道嗎?他在門口貼了「晴天畫室」。我看到了,就去跟他學畫,他人很親切呢,又長得不錯哦。我現在要去買便當給他吃囉。這棟公寓還是有好人哦。』余芳芳臉上竟露出崇拜偶像的神情。

『我看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個男生每次都戴著鴨舌帽,把帽緣壓得低低的,林珠羽並沒有刻意去看他的長相。『妳──男人還看得不夠多啊?晚上服侍男人還服侍得不夠哦?』

『隨便怎麼說,反正是不一樣的。』余芳芳蹦蹦跳跳的走了。

『喂……上班我還有什麼要注意的?』珠羽叫住芳芳。

『不要把他們那些男人當成真正的朋友,把他們當成火山孝子就行了,工作是工作,妳要把持得住,不要有感情哦。』芳芳掩門時對珠羽一笑,眼神又恢復了入夜時的嫵媚與世故。『以我看來,妳的本性不適合這一行,妳感情用事,又不會拒絕別人,我看妳還是早早收山!』

『我才不會呢,誰會跟那些去酒家的男人有感情。』珠羽不屑的說。

看樣子,芳芳正在談戀愛呢。想到戀愛,珠羽忍不住為自己傷心起來,連大平,什麼東西!沒幫她想辦法也就算了,還讓高雅如來羞辱她。珠羽決定打電話給連大平問個明白:

『你怎麼不敢再來找我?我請你幫一次忙,你就怕了我,對不對?』

『妳講話火藥味不要那麼重嘛,我……我是怕妳還在生我的氣……所以不敢打給妳……』

『你是怕我還是怕老婆?』

『我……說實在是……兩個都怕。』

『我現在也不需要你幫忙了,唉,人還是要靠自己比較妥當,』明知要溫柔點,珠羽卻也沒辦法要自己把語氣放溫柔。『……你可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我生日。你總要我提醒你才會記得住。』

『生日……快樂……』連大平悶悶的說。

『就這樣?』林珠羽的心情已像一根被點燃的導火線。

『不然怎樣?我現在在上班,晚上……晚上有公事,不然,明天晚上好不好,我去陪妳──我們,找個地方去洗溫泉……』連大平故意壓低了聲音。

『幹嘛那麼小聲?』

『我懷疑……我老婆……高雅如她買通了坐我隔壁的工讀生當眼線。』

聽到『我老婆』三個字從連大平嘴裡說出來那麼自然,林珠羽更加惱火:『不用,你明天也不用來找我,我都沒空,我現在上班很忙!』啪的一聲掛掉了電話,算是一種報復。

就好像一個孩子珍愛的玩具被搶走了,最恨的是:那個搶走他玩具的人,還堅稱那個玩具本來就是自己的。一種被無賴欺騙的感覺浮現在她的心頭。已經過了中午,她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無心出去覓食,只有恨恨繼續吃她的泡麵。

母親又打電話來,問她什麼時候有辦法籌到賠償費?拖了一段時間,她負責的額度已經降到十五萬元,因為三個姐姐決定聯手補足五萬元。雖然勞役不均仍然讓珠羽生著悶氣,但數額已經打了折,算是個好消息。

她怪自己生錯人家。母親雖然做牛做馬把孩子養大,但一碰到大事發生,全然沒了主意,花了大半輩子時間,都在助紂為虐。打從林珠羽出生開始,母親和父親就為賭債這件事爭吵不休,一直吵到她成年,成長的不過是賭債的數額而已;弟弟是家中小霸王,在母親重男輕女的觀念下,被寵得無法無天,闖了禍,母親卻只知道跟女兒們要錢。珠羽有一次問母親,為什麼不離婚啊?母親幽幽嘆了口氣說:『還不都是命啦!』

都是命?她在日記本上也曾寫下類似的話。林珠羽一邊吃泡麵一邊在新開封的深紫色日記裡,寫下第一句:為什麼我還不能放開讓我受盡了委屈的連?難道我們上輩子有什麼牽連,他對我越壞,我卻對他越想念,一想到他,不爭氣的眼淚馬上流下來,這樣孽緣要持續到地老天荒嗎?我多麼希望有人來救我。我溺水的時候,送來一個救生圈,讓我脫離這個魔咒……

沒有人陪的生日,冷清又無奈,一整個下午,熱得令人發慌,又不好意思開冷氣。再說冷氣也不是她的,是余芳芳的配備中唯一沒有被噴上紫色的東西。她在小房間裡聽著滴滴答答的鬧鐘聲音,看蜘蛛結著牠千篇一律的網,忽然很想馬上去上班,至少那裡有人氣也有活力,有人用正眼瞧她,管他醉翁之意在哪裡,有人看她,至少給她一點被重視的自尊。

挨到了黃昏,沒等余芳芳,珠羽逕自到酒店去了。時間還早,她向裡頭資格深的媽媽桑請教怎麼把自己的妝化得更妖豔了些。貼上了假睫毛,望著鏡子,她的眼睛忽然變成一雙電眼,眼波流轉處好像要橫掃千軍。媽媽桑說:『珠羽妳是做這行的好人選哦,取個藝名吧,將來小姐不夠,妳就可以開始坐檯……』珠羽吃了一驚,對她而言,這裡不過是一時避難所,她心裡的驕傲作起祟來:『誰想要在這裡坐?坐到人老珠黃啊?』

迸出的這一句話,卻讓媽媽桑以為在暗諷她,陡然變了臉,說:『那也難講,我就是從二十五歲的青春小鳥,變成現在的明日黃花囉!』

珠羽連忙道歉:『我失言了,沒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我們是被得罪習慣了,有些客人是得罪不得的,妳是新來的菜鳥,總有一天會知道。』說完,悻悻然的走了。

深紫色日記【六】

自從連大平的老婆高雅如到林珠羽的住處大鬧之後,林珠羽的手機裡再也沒有聽見連大平蜜汁欲滴的留言。林珠羽半是怨半是喜,他不再來找她使她若有所失,她卻不想和一個沒主見的有婦之夫混一輩子。萬般不捨是難免的。好像手中握了很久的一支枴杖,忽然給人家搶走,渾渾茫茫,不曉得該如何走路。

她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入夏時節,還在街頭幫美語補習班發傳單。母親一直為了二十萬元來哀求她,說對方雖已快要痊癒出院了,還緊咬著這個金額不放,誰教她弟弟未滿十八歲,是無照駕駛。林珠羽雖然覺得無奈,一來母親太寵唯一的兒子,使弟弟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二來她還有三姐一妹,為什麼大家都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她卻也擔心弟弟吃上官司,心急如焚。

想來只有那一條路了。從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墮入風塵。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哀求新室友余芳芳,要她帶她到酒店上班。余芳芳休息了好一陣子,即將銷假上班,重操舊業,這幾天,從各大名牌店採購來的行頭所花的錢,就足以解決林珠羽目前所有的困擾,芳芳還口口聲聲嘟囔著:『唉,他們的紫色產品出得不夠多,都沒什麼好挑的,真想到巴黎去!』聽在林珠羽耳裡,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小她立志要當會有退休金可領的公務員,如今已經沒這個打算,只想好好賺點錢,眼看報上說,連公務員都已經面臨到資遣的問題,她也非得見風轉舵不可。也想氣氣連大平,他先背叛她,她為什麼不能讓他緊張一下?

『不行!像妳這樣的豬頭,就是到酒店去,我看妳也是吃不開的!』余芳芳斬釘截鐵的說。

『我真有那麼笨嗎?』珠羽心想,我好歹念完了大學,智商不會太低,人長得也不差。難道做酒家女還要先考試?

『妳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人心險惡。我看妳也沒有什麼手腕,一個男朋友交了三年,還搞到被別人搶走,人家還兇巴巴的來興師問罪,簡直是騎到妳頭上來了!換成我,她哪那麼容易得逞!』

『妳們總需要翻譯,或是……會計……』

『翻譯?笑話,妳別瞧不起我們,就是有外國的客人來,我們也可以唬嚨幾句;誰要在酒店秀英文,我們用body language就可以了;會計嘛?我要告訴妳一個殘忍的事實哦,有些美眉一剛開始來應徵會計,現在做得比我們還過份,每個人都在做S呢。』

『什麼叫S?』

『就是sex啦,這個字妳不認得嗎?做外場好賺,扣掉抽成,還可以賺個六七千啦,看各人行情囉。』余芳芳一邊說,一邊把玩著自己剛買的LV紫色小手袋:『做這行也沒妳想像的好賺,我們也要很敬業的投資哪,像要買這樣一個小包包,按正常狀況,妳得陪四個豬哥睡,妳覺得划得來嗎?』

『妳做S嗎?』

余芳芳神秘一笑:『看我高興,我,purple,價碼和條件可跟大家不一樣!』

『我對自己有把握,我一定……出淤泥而不染。』要是我,林珠羽想,我才捨不得花兩萬多塊買一個那麼小的包包,我寧可到夜市隨便買,也難看不到哪裡去。

『這樣吧,我幫妳打個電話給我們老闆,看她缺不缺會計,妳自己去跟她談,我可不做媒婆哦,以免以後妳怪我一起逼良為娼!』

林珠羽果然到了芳芳服務的酒店面試,老闆和媽媽桑把她打量了幾下,問了問她的學經歷,決定試用她當領檯,要她先跟別的小姐學學化妝。『就是把客人領到該坐的地方就行了,但是一定要有禮貌,細聲細氣說話!如果趕走了客人,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聽起來不難。林珠羽再三聲明自己不做S,謝謝他們給她這個工作,暗自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先向酒店借個錢。媽媽桑才剛睡醒沒多久,斜著眼睨她,笑道:『現在時機歹歹,小姐們搶著做S都來不及了,妳想做也搶不贏她們哦。還有,走路要好看一點,不要大剌剌的!』

決定做這個工作之後,林珠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另一種人:她從來沒想變成的那種人──上完半天課回家,她連爬樓梯時都在訓練自己『蓮步輕移』,住在一樓的老教授和住在隔壁六樓另一邊那個衣服上永遠都沾著油畫材料的男孩走過她身旁,她也以輕柔的語調和他們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她覺得這些人看她的眼光好像不太一樣,好像連芳芳的小狗似乎也看得出她的人生即將有重大改變。

第一天上班,林珠羽穿了件無袖無肩、開高叉的旗袍,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在冷得要命的室內感冒。就在這破天荒的第一晚,她把一群熟客帶進包廂裡,其中一個已有幾分醉意的,抓住她的手腕,要她坐下來,倒了半杯XO,用五千塊錢墊著,對她說:『新來的,很清純哦,第一次來這裡上班吧!老規矩,只要乾了這杯,五千塊妳就拿去,當作見面禮!』

『可是……我不是小姐……』

『妳不是小姐?難道妳變性嗎?哈哈哈……』那人大聲說,全部的客人一起大笑。

林珠羽為難的環視四周,心裡響起媽媽桑的警告:不能趕走客人。喝還是不喝呢?她猶豫了一下,心想,如果喝酒那麼好賺的話,喝下四十杯,就可以還清弟弟闖禍欠下來的錢,要不了多久,她的風塵生涯就會宣告結業!何況,這酒比她借酒澆愁時喝的酒高級呢!她勉強笑了笑,拿起酒杯:『乾了!』一飲而盡。

『哇,有天分哦!』心想可以走了,又被另一個客人叫住:『再喝一杯,我也出五千!』五張千元鈔票又出現在珠羽眼前,壓在杯底,看得珠羽眼花撩亂。

仗著微醺的酒膽,林珠羽又是一飲而盡。這時兩個『副理』婀娜多姿的走進來,暫時化解了她的危機。『留下來嘛!』客人喚她。這幾個人看來衣冠楚楚,但看來都不是普通的上班族,很愛起鬨,林珠羽想,該不會是黑社會的吧。

『……我還有別的工作,待會兒再來陪你們,謝謝各位大哥!』林珠羽捏尖了嗓子笑道。一萬元紙鈔握在手裡,沈甸甸的感覺真好,好久沒有賺進這麼多錢了,在路上發了一天的傳單,熱得快中暑,總共才八百元。

老闆也答應先借錢給她應急,只要她能做滿一個禮拜,珠羽感激涕零,當下以為此後一路太平囉。她想,酒店生涯一定沒有大家想像的黑暗,不過像以前在KTV打工一樣,把客人帶進一個又一個的包廂裡而已,坐檯是小姐們的事情,這間酒店的小姐都受過美姿美儀訓練,幫客人斟酒時必須雙膝跪地,客人們一看女人對他如此尊崇,總是笑得閤不攏嘴。這些事與她無關,她所要做的不過是巧笑倩兮的陪客人說幾句話,就當它是一種溫柔訓練吧,以前連大平總怪她不夠溫柔、不會撒嬌,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步步陷入高雅如所設入的陷阱,以為自己找到一個體貼的女人。如果她老早知道男人喜歡這一套,她應該不會在愛情中敗得那麼慘吧。

珠羽也聽余芳芳說過,打電話給客人,絕對不能語帶要脅的問:『怎麼好久沒來了?』那是低等手法;現在即使要請客人趕快來捧場,也要用無壓力的試探法,只能甜言蜜語的問他們:『好不好啊?很想念你。』充滿關心的聊幾句,客人反而會自動上門,千萬不能給客人壓力,『男人若想要見給他壓力的女人,回家就好了,何必到酒家來呢?』林珠羽想起自己以前每次找不到連大平,總是很習慣的說他:『你死到哪裡去?』真是失策。

雖然在同一個地方上班,但各忙各的,珠羽能和余芳芳交打照面的時候不多。芳芳似乎很受客人歡迎,跟三教九流都能相談甚歡,沒有時間和林珠羽說話。林珠羽總是快清晨才回到家,余芳芳還比她晚回來,常在她熟睡時摸了進來,她累得只聽見芳芳移動東西的聲音以及小狗歡迎主人的喘氣聲。她想,芳芳晚回來的時候必然去做S了。

余芳芳的體力倒是讓珠羽佩服不已,她本來想做一行像一行,好歹要有點求知欲,想要跟余芳芳請教一些應對進退的道理。一連幾天,林珠羽睡到正午才起床,余芳芳和她的狗卻已老早不見蹤影,不知她最近又搞了什麼名堂。

深紫色日記【五】

兩個禮拜悄悄過去,每天必有一餐要吃便宜速食麵或巷口蚵仔麵線的林珠羽,四處奔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幫美語補習班發傳單的工作,也只好屈就了。本來她應徵的是英文教師。負責人看了看她的學歷,對她說:『現在人家都要外國人教才要學,連ABC都不太好找工作,妳要當老師有點困難哦!』不得已,她只好聽從指引,站在學校旁發傳單,賺幾百塊工資,總比沒有好。她戴著大帽子和太陽眼鏡,非常怕有人認出她來。就這樣又羞又懼的在炎炎烈日之下站了幾個小時,流了一斤汗。
拖著疲憊的腳步一級一級走上樓梯,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
幾個看來有點面熟的人,應該是鄰居吧,齊聚在六樓狹窄的玄關,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麼,難不成是出了命案?林珠羽的心跳得好急。社會新聞好像都是這麼寫的:單身女子陳屍房間內,被房東發現……
『妳是住在這裡的嗎?』有個年約六十歲的胖胖老婦人問她。珠羽記得自己曾有幾次在樓梯間和她擦身而過。
『是啊,有什麼事?』
老婦人用狐疑的眼光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小姐,是不是妳無聊在打電話騷擾我們?』所有的眼光都像在捉姦似的,一起落到她身上來。
『我聽不懂。到底發生什麼事?』
老婦人說,她叫李阿娘,是這棟公寓的管理委員會主委,最近有人打騷擾電話到每個人家裡,硬要告訴別人的太太,她和人家先生有一腿,把好幾個家庭搞得雞飛狗跳:『她真的莫名其妙,我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呀,連我,我那口子死了很多年了,她還打來跟我說她跟我老公有一腿──難道他們到陰間開賓館啊?笑死人了……
『小姐,我已經查出來了哦,妳知道誰的電話是3785 嗎?總之是設在妳們這一樓的,知道再告訴我……我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電話號碼沒聽清楚,總之不是她的電話。她想,誰那麼無聊?不過也夠好笑了,怎麼有人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呢?她自己找口飯吃都快來不及了,哪有時間惡作劇?林珠羽一邊洗澡一邊想:其實這樣也不錯,她真想也叫那個惡作劇的女生打電話給高雅如,讓那個心機陰狠的女人誤以為連大平還跟別的女人有一腿……這是她自己很想做,卻沒膽量做的事。她真想看看高雅如像瘋狗一樣的大吼大叫……想到這裡,她哼起歌來。
『什麼事那麼高興?』踏出浴室的門時,余芳芳抱著她的小白狗開了鎖進來。打算好好吃個平價牛排以犒賞自己的林珠羽,以高亢的聲音轉達了剛聽來的故事。話說完了,才發現余芳芳的表情有點文章。『難道是妳做的?』
『就是我!』余芳芳直視她的眼睛:『給他們這些壞人一點教訓!哈,這個叫做以牙還牙,誰教他們要這麼壞!』她似乎對於自己的計謀被拆穿無懼於心。
『妳瘋了?幹嘛?他們惹妳啦?我……天哪,我真是引狼入室,妳想害我受波及啊?』
『誰教他們要對我的狗那麼狠,在樓梯口貼什麼格殺勿論,想幹掉我的狗!芬芬只不過是在下樓時情不自禁的撒了幾泡尿,他們就要牠的命!這種人不給他教訓怎麼行?我可不是給人嚇大的!更過分的是,上個禮拜竟然有人放老鼠藥在樓梯間的角落裡,想要毒死我的狗!』
『可是妳也不能隨便亂報復啊!又不是每個人都想殺妳的狗!』
『我爽!』余芳芳完全不在乎的回答。
這時她簡直像個小太妹,林珠羽深覺自己和余芳芳完全無法溝通。『妳現在麻煩大了,她們說不定會把妳送進警察局……』
『我有很多客人是警察,他們會罩我!』
『妳……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就算妳是鯊魚,妳也會遇到……遇到殺人鯨來吃妳!』
『我才不是鯊魚!妳可不要以為妳在日記本裡罵我是鯊魚我不知道!』
天哪,室友還偷看她的日記!余芳芳總不會以為送她日記本,就有權利偷看她的日記吧,怎麼一點家教也沒有!林珠羽一聽,忍無可忍:『妳幹嘛偷看!』
『我沒有偷看,我正大光明的看!前幾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看妳自己喝悶酒喝得醉死過去,日記沒有閤起來,我還幫妳把燈關掉呢,我無意間瞄到的,妳的文筆還不錯呢……』
聽到這樣的讚美,林珠羽真是哭笑不得。
『我不是鯊魚……我看過海洋影片,我比較像魟魚,有一種叫做魔鬼魟的,看起來很可怕,沒有人敢欺負牠,其實牠很溫柔善良,只吃浮游生物!』余芳芳偏著頭得意的說。她也一點都不在乎珠羽是不是在發脾氣。
『妳現在想怎樣!去跟他們道歉啦,他們可能會原諒妳!』
『我不要!除非放老鼠藥的人先來跟我道歉!』
『我拜託妳去跟他們道歉好嗎?要不要我幫忙牽線……』林珠羽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急於幫闖禍小孩收拾善後的媽。
『辦不到!我不會那麼豬頭,也請妳別這麼白目!』
『妳要……知過能改呀!妳這個人怎麼一點都沒有罪惡感啊!』
『知過能改?罪惡感?』余芳芳又瞇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眨了眨:『那妳用人家的老公沒有罪惡感?』
『妳……妳看了我一整本日記?』
『妳的文筆真的不賴,我那天閒著也是閒著,深受妳的吸引,所以就看下去了,我覺得比小說還好看!說真的,妳可以去寫言情小說,我前不久看到報紙報導,有個在某公家機關打工的小姐,才二十歲,就是暢銷言情小說的作者,她寫的深宮怨女啊、純情格格啊,我都看過,我覺得妳如果寫書,一定會寫得比她更出色,好好加油哦!』
雖然林珠羽已經氣得像被拔掉插銷的手榴彈,但她還是受不了余芳芳的稱讚,嘴裡嘟囔著:『下不為例,妳再看我的日記,我就……就打妳的狗!』話一出口,臉色馬上緩和下來。如今,余芳芳是第一個知道她秘密的『朋友』了。
被余芳芳窺知了心事,林珠羽並沒有惱羞成怒的感覺,因為余芳芳反正是特種行業的女人,沒什麼條件笑她;笑她,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她反而有些心安,覺得吾道不孤。
兩人聊了起來,林珠羽又以泡麵應付晚餐。沒多久,那個叫李阿娘的鄰居果然再度上門挑戰,大聲敲著門,余芳芳逃無可逃,只得應戰。珠羽本以為會有一場激烈的肉搏戰發生,余芳芳的表現卻使她差點噎死──芳芳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李阿娘懺悔,說她因為遭受太多打擊,才會精神錯亂,現在她知道錯了,但也請李阿娘高抬貴手,叫鄰居不要迫害她的狗,她保證會把狗看好,不會讓牠亂撒尿,『您同情同情我,除了狗我沒有別的親人!』她說她的雙親都死於中部的大地震……李阿娘是性情中人,一聽就紅了眼眶,沒再指責余芳芳,還要她有空到自己家裡吃飯;林珠羽在旁聽著,差點給逼出眼淚。待李阿娘走後,林珠羽想安慰余芳芳幾句,余芳芳卻說:『連這種話妳也相信,太好騙了!』
這個晚上她的狀況比被興師問罪的余芳芳慘。
午夜,一個孕婦猛敲她的房門,她開門一看,竟是昔日閨中密友、搶她男友當丈夫的高雅如。個子不到一米五的她挺著超大的肚子,披頭散髮,穿著睡衣似的孕婦裝,劈頭就罵:『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休想在我這裡弄一分錢!妳要我老公借錢給妳?作夢!妳娘咧!以後妳要敢和他在一起,我就叫警察捉姦!把妳關進牢裡!』
在林珠羽還沒真正清醒之前,高雅如已被隨後跟到的連大平拉走。連大平對著她連聲說對不起,一邊安慰著高雅如,兩人拉扯了一陣子,才打道回府。林珠羽又氣又惱,呆坐床緣好一陣子,像一座雕像,動也不動,她實在想不到連大平這麼笨,連這種事都會讓高雅如知道!讓高雅如這個做賊的來這裡喊捉賊……
第二次劃破深夜沈靜的是電話的響聲。她母親哀怨又惶恐的聲音從那頭傳來,問她:『啊妳還有沒有二十萬?妳弟弟……唉妳弟弟沒有駕照,晚上騎了同學的摩托車,撞到一個老人,把人家肋骨撞斷了……嗚……我現在在醫院裡啦,他們說如果我們不賠,就要告他,叫他坐牢!他才高中而已,怎麼辦?坐牢的話,一切就完了……』林珠羽面無表情,輕輕的把電話放在膝蓋上。隔了一會兒,她對著隔壁床的紫紗帳慢慢說:『喂,芳芳,我知道妳已經醒了,妳可不可以幫我,帶我去當酒家女,反正有人聯合起來,逼良為娼……』

深紫色日記【四】

過了半個月還沒找到工作,她鼓起勇氣想問問連大平。這可是她第一次開口借錢,因此猶豫了幾天。兩人過去來往,金錢上倒是分得清楚,他請她一次,她也必然回請一次,不會佔男人的便宜。
她主動約了連大平。
兩人在陽明山馬槽洗溫泉。簡陋的浴室牆上不時有小蟑螂出沒,林珠羽不時受到驚嚇,連大平興致很高,餓鬼似的和她做愛。她勉為其難的同意了。在熱氣蒸騰的浴室裡,她至少流了一公斤的汗,皮膚不斷的碰到長著青苔或霉斑的木牆,全身都快發起癢來;怕隔壁的人聽見曖昧的聲響,她還把毛巾塞在連大平氣喘吁吁的嘴裡。就在他的喘息聲中,珠羽小聲的問:『你有沒有辦法借我下個月生活費?』
連大平反應挺快的,馬上似笑非笑的說:『我就說咧,今天妳特別熱情,如果不是缺錢,妳會不會主動找我?』
『你怎麼這麼說啊?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妓女似的!你把我當什麼?』珠羽心裡的地雷被莫名其妙的引爆了。『我有跟你要過錢嗎?有要你養過我嗎?有跟你計較過什麼嗎?我如果不是過不去,何必跟你開口?』
她咬牙切齒的說,眼淚像溜滑梯一樣的掉下來。
『妳別那麼兇嘛,我又沒有說……又沒有說……不行……妳可以溫柔一點嗎?妳不知道妳變兇的時候很難看啊?我的錢,都在她那裡,我……會試試看……』連大平一副自認倒楣的表情。這麼一說,非但沒有抑止珠羽的怒氣,反而讓她更生氣。他們之間的舊帳翻起來可有好幾大本:『我兇,她溫柔,所以你娶她,不娶我,對不對?她溫柔到連你的錢都已經管到了?我告訴你,她的溫柔都是假的!只有你相信!你現在誤上賊船下不來了吧!誰知道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連大平也很不高興,『隨便妳怎麼講。』瞪了她一下,欲言又止,林珠羽也豁出去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不斷起伏的胸膛,兩人就這樣全身赤裸的相視著,連大平隨即把眼光投向黝暗的角落,這時,林珠羽看到他大腿上新結疤的一道猩紅。
『怎麼割的?』
連大平過了半晌才回答:『給妳說中了好不好,我誤上賊船下不來了。妳不要歇斯底里──我已經夠可憐了,她每天在家裡發神經,懷疑我有沒有跟妳在一起,前天她偷看到我的行動電話上有妳的號碼,還拿了小刀在手腕那邊要割下去,我搶過來,不小心被她揮到。』
這樣的事情倒是出乎林珠羽意料外。
在過去難以收拾的三角戀情中,她以為她是唯一的受害者。她和連大平打從大二就在舞會中認識了,當時兩人都土得可愛;連是軍校學生,長得高大英挺,外表人模人樣,脾氣也算溫和,與她想像中的白馬王子相去不遠。
沒想到一畢業就情海生波。她心想除了感情穩固之外,好歹也要有些經濟基礎,不用那麼早結婚,沒想到念書的時候常常和他們玩在一起的高雅如,在畢業後回到台中,竟然利用連大平外調的機會『就近照顧』,不但有了感情,還有了孩子。高雅如個子小小的,長相也不起眼,林珠羽仗著自己清純的姿色和玲瓏的身段,怎麼想也沒把高雅如放在眼裡,當然也沒把她當成對手。高雅如手段狠,一有了孩子,大大方方的到連家去見未來的公婆,要連大平娶她。說好聽點,連大平是個溫和的人,說難聽點,是個沒原則的人。他怕高雅如鬧到軍中去,會害他受處罰,怕丟臉,就這樣娶了高雅如為妻。林珠羽這個正牌女友硬給逼成了婚外情的第三者。
林珠羽好恨自己沒手段,她明白自己是吃了悶虧──她從小在鄉下長大,哪有這種心機?兩人是老早有親密行為的,只是為了前途,為了不鬧醜聞,她很小心的每天吃避孕藥以免發生意外。幾年的感情被節外生枝的一夜情給摧毀了,只怪連大平對她不夠忠貞,竟給高雅如拐了去。攤牌那日,連大平流著淚來乞求她諒解,她能說什麼呢?人家婚期都已經定了她才知道,連大平的媽知道高雅如懷的是男孩,高興得要命,完全忘了當初珠羽到他們家拜會時多麼有禮數,曾是她心目中的好媳婦。
攤牌時連大平哭著對她說:『我真的只想和妳在一起,在我心裡,妳才是我的新娘!』這是他平生對她說過最浪漫最感人的話,只可惜時間不對,卻還是騙了她流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他娶高雅如的那天,她真想到婚禮會場自焚!可是,她自小是個上進的人,心裡有個微細的聲音告訴她:努力了這麼久,怎能為奸夫淫婦賠上一條命呢?那天夜裡,她在房中拚命把自己灌醉,只求失去知覺,雖然渾身輕飄飄的,但腦袋還是無比清醒,一直想著:怎樣才能讓這兩個叛徒後悔?過了十二點,連大平卻來敲她的房門,一身酒氣站在外頭,她一開門,就往她懷裡撲,像找到了依靠一樣。
他竟然溜了出來!他的新婚之夜,竟還是屬於她的。那一夜比之前所有的夜晚都還熾熱難耐,兩人好像要拚盡身上所有的力氣相愛似的,享受著肉體的愉悅,精神上的恨意忽然變成催情的酵素,使她確定自己更加愛他,他也以同等溫熱的體溫回應。兩人像一對被拆散的亂世兒女,外頭不時出現的汽車喇叭聲彷彿烽火連天。
難分難解的愛為他們的愛情帶來新鮮感,卻也帶來危機,林珠羽實在不能阻止自己在和他做愛時想到他的背叛,罪惡感也像細菌一樣分裂繁殖──無論如何,他的老婆在家待產,是她永難釋懷的事情。她也接受過親友的好意去相親,但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實在很難對皮相不如連大平的男人感興趣。她發誓過千百次,要離開這個有婦之夫,包括把房間分租給別人,都是一種下定決心的殘酷步驟,然而,斷不了就是斷不了。
除了把剪不斷的愁緒寫在日記上,她沒有對象可傾吐。
看到連大平的傷疤,她又心疼起他來。原來愛情的勝利者未必是快樂的──明白了這個事實,對林珠羽來說,好歹是個安慰劑。
『我幫妳想想辦法。妳……別太辛苦了……』
連大平送她到巷口,背過身子,沒說再見就走了。珠羽看著街燈把他的影子拉長,一步一步遠離,無奈的嘆了口氣。

深紫色日記【三】

『妳到底是做什麼的?』余芳芳搬來的第三天,林珠羽終於鼓起勇氣問她。余芳芳這三天幾乎不曾出門,白天都躺在床上看林珠羽典藏的言情小說,晚上就看VCD,如果林珠羽想出去買飯,余芳芳也都請她順便代勞。
『公關業。』余芳芳漫不經心的回答。珠羽想,我猜得沒錯,她是貓。她媽媽管風塵女子叫貓。
『妳幾歲?』
『老了,二十一囉!』
『二十一叫老,想氣死我是不是?』林珠羽說。
『可是我的心態比妳老。』余芳芳穿著HELLO KITTY的紫色棉質睡衣,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擺出一個撩人的姿態。『我看的世面比妳多太多了,妳剛畢業沒多久,對吧!』
她還自以為料事如神呢──珠羽有點不服,雖然芳芳沒猜錯。
『妳幾歲開始做這行?』
『十六,高中一年級時,我假冒十八歲去上班。』
『妳怎麼沒去上班?』
『妳問話的口氣真像以前我們學校的教官。我現在在休息──做我們這行,酒喝多了,晝夜顛倒,身體容易搞壞,賺了一筆錢之後,都要好好調養。妳不知道啊?反正妳也不會知道啦,我這次休息一個月,剛從日本回來,就搬到這邊來。』
『妳們不是賺很多?怎麼不找個好一點的房子?』
余芳芳瞇著眼笑:『我以前住的地方太多人知道啦,我覺得住得平凡一點,有人跟我在一起住,比較安全,不會動不動就有人來找我。還有,省一點囉,我們這一行能做多久?我可不是那種完全不考慮未來的。我打算要恢復一點學生生活,再過兩天我就去上電腦課。』
原來兩個人找室友的目的還有共通之處。
林珠羽從沒認識過真正的酒家女,余芳芳應該算是第一個,不過她的生活跟珠羽想像的有點距離。她還真懂得『生涯規劃』呢。這幾天,沒看到男友來找她,也沒看她喝酒,她連喝咖啡都很有節制,吃的也是一般的自助餐。
『換我問了吧,我也沒看到妳去工作啊?』余芳芳忽然抬起頭來看著珠羽。
『正在找。』珠羽不想詳加解釋。
『妳很需要錢吧?這幾天都有人來打電話給妳跟妳調頭寸,對不對?』
『小姐,妳知道的事還真多,該不會將來想去考調查局當探員吧!』
『我們那邊的姐妹,最常接到家人這種電話,我聽妳的聲音就知道了。小心哦,家裡有人要借錢,是淪落風塵的開始。不過,那種為了替別人還錢下海的,通常做我們這行也做不好。』余芳芳講話像是電視中兩性節目裡的愛情專家。
『妳不要烏鴉嘴。我人窮志不窮。』林珠羽瞪了她一眼。這幾天珠羽忙著寄履歷和面試,自從把十五萬拿給母親還債之後,手邊剩不到五千塊錢,她已經開始吃泡麵。
心靈空虛的時候,她最拒絕不了連大平的甜言蜜語,雖然找了個新室友,連大平找她不再那麼方便,但她還是答應和連大平約會。連大平的錢被他老婆控制得緊緊的,兩人秘密約會時她半推半就的當了車床族,在陽明山邊看夜景邊恩愛,把過去發過一百次的誓:『再理會連大平我就是白癡』拋到九霄雲外。
這個春天一切都不對勁,好像一個體質從沒過敏的人忽然得了花粉熱一般。余芳芳一語成讖。



難怪有人說,這個年頭,每隔三年就隔了一個世代,林珠羽發現自己和新室友余芳芳存在著某些很難溝通的地方。酒家女余芳芳仍在放『休養假』,但某些晚上已開始逾午夜未歸,三更半夜才聽到她進門的聲音。這一夜她半夜被狗叫的聲音吵醒。
林珠羽嚇得翻下床來,以為自己作了個噩夢。
『我怎麼聽見狗叫?』話沒說完,她已經看到一條小白狗睜著圓眼睛,天真的對她搖尾巴,輕吠了兩聲。『哪裡來的狗?』
『我的生日禮物啊。』余芳芳輕描淡寫的說。
『喂,』林珠羽的睡意全消:『妳該不會想養牠吧?』
『不然,要讓牠當流浪狗啊?』
這是什麼回答?林珠羽又強調了一次:『妳該不會想把牠養在這裡?』
『是啊。養條狗一直是我小時候對家的夢想。』
『可是養狗可不是我的夢想!』看余芳芳如此不可理喻,林珠羽簡直氣急攻心。
『姐姐,行行好嘛,』余芳芳嘴裡眼裡都是笑,用令人酥麻的聲音說:『妳看牠,不會為妳惹麻煩的,牠不太會叫,是很好的瑪爾濟斯狗呢。我今天跟牠在夜市裡一見鍾情哦……好嘛……』
不愧是酒家女。她心想,竟然想拿對付恩客的步數來對付我!
林珠羽實在不想在三更半夜和室友吵架,何況吵架並非她的專長。她是個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和同學發生衝突的人,連說不都很困難。她躺下身來,面著壁,模模糊糊又睡著了,半夜裡彷彿聽到余芳芳一直用比在嘴裡溶化的牛奶糖更甜蜜的聲音對小狗呢喃。
第二天下午,林珠羽面談回來,看見小狗還留在房裡,在牠深紫色的狗窩中舒舒服服的躺著,林珠羽發現桌上有個精心包裝的禮物。拆開來一看,是一本深紫色日記──製作精細,是名牌產品呢,林珠羽雖然從沒買過這個牌子,但也知道它價值不菲,至少要五千元吧?誰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她呢?絕對不是連大平,目前為止,連大平送她最貴重的東西是個SWATCH的手錶。
『妳還喜歡吧。』余芳芳從浴室探出頭來。
『妳幹嘛……』這下子,林珠羽心知肚明了。
『我看妳很喜歡寫日記,剛剛逛街看到這個,就買下來了,送給妳,當見面禮囉!』
休想這樣就讓我同意妳養狗!林珠羽心想。但拿人的手軟,手裡拿著別人送的禮物,就是無法不把笑容堆在臉上。
她對我真大方啊。非親非故,無功不受祿……
林珠羽竟然有一點感動。她蹲下身去摸摸小狗:『那牠會不會隨地便溺啊?』
『不會啦,牠都尿在報紙上。』
『大號呢?』
『我每天會帶牠散步啦。』
『那牠叫什麼名字?』小狗費勁的舔著珠羽的手,好像在請求她收容似的。
『叫做芬芬,牠是芬芬,我是芳芳,我們是姐妹囉!』余芳芳笑的樣子好像剛被老師讚美的幼稚園學生。
珠羽實在不好意思掃她的興。
好久沒有人對自己好了。最近老是求職失敗的珠羽,分外感覺到余芳芳對她的善意,也讓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多了解新室友。一聊起天來,她發現芳芳年紀輕輕,已經到過很多地方旅遊,到日本東京就像在走廚房一樣,連巴黎、紐約和羅馬她都去過呢。『妳會說英文啊?』好歹也是外文系畢業的林珠羽問。
芳芳笑著說:『不用啦,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不用說英文,拿出信用卡來就可以啦,也不會有人因為我不說英文就不賣我東西。』
珠羽想,這真是個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哦。她最近窮得快走投無路,連走在街上都覺得路邊小販在歧視她,下個月的房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求職困難,好公司人事都凍結了,有些公司老闆嫌她是夜間部畢業的,有些則是只有一個缺,卻有一百個人去爭,每一個人力網站都告訴她,行政人員目前人才過剩,不好找事做,連她自己也對前途看淡了。

不太歡迎觀光客的築地市場


新聞上說,觀光客太干擾築地市場了,所以築地商人決定不再允許觀光客亂闖亂逛,只開放局部區域與時間.這曾是我很喜歡遛達的地方,過去這兩年,每年我都去了一次築地市場



這是冰凍的鮪魚,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鮪魚.活到這麼大,卻成為盤中珍饈,蠻可憐的




切鮪魚要有獨門功夫,像庖丁解牛一樣.這些魚販都是家學淵源,十分老練




工作時,聚精會神的男人,總會讓我心生崇敬.





築地市場裡呼嘯而過的運輸車,這大概是全日本車子最橫衝直撞的地方.我可以感覺大部份的運輸工不太喜歡觀光客來擋路.





最有名的這家壽司店,大和壽司.門口總是大排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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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忙得不得了的壽司師傅.敬業態度還是一流的.點菜很簡單,就算不懂日文,只要指著隔壁的人家吃的東西就行了.每一份由師傅調配的握壽司大概是一千台幣出頭吧




壽司近照.這是鮪魚肚.我把海膽壽司吃掉了,才想到應該要為壽司拍張照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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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日本物價來說,這裡的海鮮批發價算是很便宜的




別只看海鮮了.有一次到築地,剛好是銀杏掉落的季節.我的美食之旅仍有詩意.



雨的味道


當你憂鬱時的雨的味道

我很習慣下雨,但是我並不喜歡下雨。

我是宜蘭人,小時候天天下雨。直到現在,只要不是暴風雨,我幾乎没有打傘的習慣。





不喜歡下雨,也有例外。

有一些雨的味道很讓我欣喜。

比如春天來時的第一陣雷雨。天外迢遞著悶雷,宣示著潮溼的冬天或許就要結束。

雖然春季,綿綿軟軟的雨絲總不放棄時時輕撫大地。





春天有一種不一樣的味道。如千面平鏡般的水田,不再只是反映著天光與雲影。

有時披上冶豔的嫩綠風衣。

* ****




或許花朵會歡迎雨。

下雨的春天,花有不一樣的姿態。

低著頭,彷彿在沈思些什麼。

* ****



彷彿在沈思,也彷彿在等待。

每一朵花都有一個使命。

等待蜂與蝶,等待種子的孕育。

不能做什麼,只能悄悄盛開,然後等待。

* ****



雨中,花是寂寞的。

蜂與蝶不會到來。直到雨歇,直到最後的雨,

像最後一滴淚水掉落。

* ***



有時只能在無盡的雨中寂然開落。




等待著潮溼的心情遠離。






紅樓夢裡有一句話,說:

春榮秋謝花折磨

似這般生關死刧誰能躲?

梅雨的季節,

擰不乾的心情,

只能這樣靜靜的看著,花的表情.

京都張牙舞爪的楓紅


大家都以為,我很忙,無論如何,十一月我還是偷空跑到京都拍了楓葉,去了兩趟,月底才拍到滿山楓紅。



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京都東福寺的楓葉,隨便照就是紅的。滿山滿谷很張牙舞爪的紅,人生很多時候,只是運氣問題……



不是每一棵楓樹都會變紅,有的只是枯黃,還是運氣問題,但無損於美麗。




仍是東福寺,被楓紅淹没了的寺廟。




泰戈爾的詩,願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這就是他說的秋葉了吧。



讓人不能夠正眼直視的紅——滿山紅似火





我住在京都凱悅,這是路邊三棵顏色迥異的樹。







落楓,







秋日最紅豔的果實,若知道這是什麼樹,請告訴我吧




美瑛丘陵




秋日的美瑛丘陵。我騎著單車,辛苦的登上了丘陵地形中的相對高點。金黃色的麥田、淡黃色的油菜花田和仍然嫩綠的草原,像大地上固定的拼布波浪一樣──美則美矣,可是…這已是秋季最後的豔麗了。





四季之丘的彩虹花田。雖然是人工刻意栽培,也還是夠令人感謝大自然的了。









這時候還能盛開的,都是生命力堅強的花卉吧。這時候還來這裡旅行的,卻都是被盛夏時節遺落的旅人了。








波斯菊的生命力,應該是最旺盛的吧。雖然它們看起來如此纖柔,總是隨風飄搖。然而卻可以在最短時間裡,以姹紫嫣紅掩蓋土地。





千辛萬苦到了富田農場,夏日繽紛的彩虹花田都改種經濟作物了;薰衣草也變成了綠藻一般。我只能認命的告訴自己:看,這淡季,杉林很美,香氣也很濃鬱,而屬於你的空間很空曠。






落日黃昏,秋天的麥田,原野中稀落的農舍。有陽光的天氣,風乍寒還暖,一幅安詳圖畫。其實北國的生活卻是大不易的。那是泰戈爾的詩吧:遠遠去了的夏之音樂,翱翔於秋間,尋求它的巢穴。





我一個人騎著單車,在美瑛遊蕩,口袋裡放著一個指北針,不時拿出來看方向。 剩下自己一個人,毫無倚靠的時候,就必須斟酌去路了還是找到了西北之丘,這個山坡上,還有一大片新鮮的向日葵。







一萬朵把臉背向我的向日葵。


我喜歡他們堅決向著陽光的樣子。





什麼是秋風掃落葉的魄力呢?昔日芳草,今之蕭艾。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






我真是無聊啊,無聊到把地上的蟲子當模特兒了。


今夜我可以寫出




這就是地理課本上的冰河,完美的弧度。



差一點害我送掉小命的南極喬治王島機場,很像小學積了水的操場.我等了兩天一夜的飛機,然後在瘋狂的震盪中起飛。




像瓦斯桶的南極海豹,不要小看他們,他們是企鵝殺手,我看到了沒有毛的企鵝屍體,企鵝的脖子其實很長.



冰河是永遠的孤寂




這是晚上十一點拍的照片,永晝之夜,仍然昏暗,所以模糊,企鵝很安詳的睡在一起,海灘上都是紅色海藻,還有企鵝的屍體




這大概是我拍過的唯一的鳥了,我用徠卡m6,50的鏡頭拍的,沒有帶任何長鏡頭.而低溫之下,只有不需電力的照相機可以使用,還是要感謝機械相機的.我太喜歡m6了.可是因為沒有長鏡頭,所以離他們很近很近,不到一公尺吧,牠們竟也沒當我是外人.




智利百內冰原,零度的水,所以他們不許我泛舟.我一直很喜歡獨木舟,如果水不太急,其實也划得不錯.




一群智利高原的野生駱馬家族.




冰河,每一個冰柱,大概都有三個我那麼高吧.嚴峻而鋒利,卻讓人難忘,冰塊是藍色的.只有南極的冰塊是藍色的.



智利,詩人聶魯達稱為旗幟之城的一個海港,一家山崖上的咖啡廳,各式各樣的船隻,天空是最藍的藍,希望有一天,我還會可以回到這裡,喝一杯咖啡.



一個不一樣的海港.它時時洪水泛濫,淹没整個城市.我拜訪的這一天,晴天歷歷,是它最溫馴的時候.



智利,聶魯達的家,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詩人.沒有經過電腦潤色過的天空與海水,藍得讓人有一點憂傷






南極喬治王島,我孤伶伶的走在最後頭.其實島上遊客也只有九個人,都住在智利的科學觀測站裡.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日本來的情人,他們曾經承諾,如果相愛,一定要一起到南極.多麼能夠激發想像力的美妙故事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零下十五度,隨時,會有風暴捲走平靜,氣溫可以在一分鐘內陡降十五度.


我從未寫過詩,我的文字一向囉嗦,也沒有才華足以寫詩,但我,多麼喜歡詩.


只是因為一首聶魯達的情詩,讓我到了智利,還有南極,和你一起分享:



今夜我可以寫出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寫,譬如說,「夜被擊碎


而藍色的星在遠處顫抖。」


晚風在天空中迴旋歌唱。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我愛她,而有時候她也愛我。


而許多彷彿此刻的夜裡我擁她入懷。


在永恆的天空下一遍一遍地吻她。


她愛我,而有時候我也愛她。


啊,你怎能不愛她晶瑩碩大的眼睛?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


想到不能擁有她,想到已經失去了她。 


聽到那遼闊的夜,因她不在而更遼闊。


詩遂如草原上的露珠滴落心靈。


我的愛不能叫她留下,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夜被擊碎,而她離我遠去。


都過去了。在遠處有人歌唱。在遠處。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我的眼光搜尋著彷彿要走向她。


我的心在找她,而她離我遠去。


相同的夜漂白著相同的樹。


昔日的我們已不復存在。


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我曾經多愛她啊。


我的聲音試著藉風探觸她的聽覺。


別人的。她就將是別人的了。一如我過去的吻。


她的聲音。她明亮的身體。她永恆的眼睛。


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也許我仍愛著她。


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麼長。


因為在許多彷彿此刻的夜裡我擁她入懷,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這是她帶給我的最後的痛苦,


而這些是我為她寫的最後詩篇。



(這是陳黎的譯詩,出自《二十一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