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午后【三】

於是我常常在健身房裡遇見游海意,她總是在跑步機上,半閉著眼睛,一個人默默的跑著,好像在追逐某種看不見的獵物似的。
我沒有特意和游海意打招呼,因為她總是跑得那麼渾然忘我。
看來梁書翰求婚沒求成,倒真破費送了一張健身俱樂部的會員卡。但自從她成為會員後,卻沒再見到梁書翰。
『書翰以為他還是十八歲,有個星期天回去母校和學弟打橄欖球,結果扭傷了腿,一條腿腫得像金華火腿!』在我做臂力訓練時,她悄悄的走過來。
『現在怎樣?』
『除了復健之外,每天在家打電玩、上網。自己行動不便,很多刀都不能開,只好請別的醫師幫忙。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跛腳的整型醫師的!』
『妳還沒答應他的求婚?』我忍不住好奇心,只好把話題扯過來。
『嗯──再說吧,你難道沒收過最近在網路上熱烈傳送的一封mail嗎?它說,一個聰明女人加上一個聰明男人,等於羅曼史;一個聰明女人加上一個笨男人,等於外遇;一個聰明男人加上一個笨女人,等於意外懷孕;一個笨男人加上一個笨女人,等於婚姻。』
我聽了哈哈大笑,手上的啞鈴險些砸到自己的臉。『原來妳是個不婚主義者。』
『也不是,只是不想那麼早當笨女人。那麼你呢?什麼時候跟你那比明星還漂亮的女朋友進禮堂?』
『我才不上當。我如果現在回答妳這個問題,等於承認我們是笨男人與笨女人,不是嗎?』
她也笑了。那天我走出健身房時,下著好大的雨,平日滿街跑的計程車,此時完全被墨色的街道吃掉似的,等了十分鐘一輛也沒出現。只有一輛銀色的小車在我面前停下來,對我按喇叭,車窗徐徐降下,是對我眨著眼睛的游海意:『要不要搭便車,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的車裡有一種香氣。不是尋常的化學香味,嚴格說來也不是香味,清清淡淡,鎮定心魂,我問她哪兒買的,她說是自己調的:『薰衣草加玫瑰。我喜歡這種味道,兩種矛盾的花混合在一起,極嬌貴也極粗獷,極柔美也極鄉野,像我一樣囉。』
『妳哪裡粗獷?哪裡又鄉野了?』
『看我的手,』即使是在轉彎處,她也能用單手輕輕巧巧的握住方向盤,把右手手掌攤在我眼前:『我的手很粗吧?看這些繭,當裝潢工人不夠的時候,我自己也能做粗工的,我的粗工做得很細呢。小時候我們家開水電行,所以各種電器的東西,我都懂一點。我家也是我自己動手裝潢的。』
『妳真能幹。』
『環境所逼囉。』她看了我一眼,轉移話題:『你不開車?』
『根據我算過的投資報酬率,開車是划不來的,每月費用是我搭計程車和捷運的兩倍!』
『你這個人真會算。』
『當一個基金經理人,不可以不會算。』我說。
『像個電子計算機的人生會不會很無趣?』她說話的語調像一條蛇,優雅而緩慢的行過綠草如茵的山坡。
『也許真的不太有趣。』我苦笑道。
『談戀愛也會算得那麼清楚嗎?』她問問題的速度間不容髮,完全不用思考似的。
『如果我連談戀愛也算得清楚的話,我就不會交舒舒這種女朋友。和她在一起,只有付出,大概賺不到什麼回報。』
『你真是個挑剔的男人。那麼漂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只斗大的珠寶別針,別在胸上,身價百倍,你還說不會有什麼回報?』
她的電話響了。是梁書翰打來的,海意用了免持聽筒,我很清楚的聽到他們的對話,他說天氣不好他的腿痛得很厲害,不陪她去看塞維雅佛朗明哥舞團的演出了。海意跟我在車上,書翰就遊說我:『喂,你以前不是土風舞社社長嗎?陪我馬子去看好了,反正票已經買了,還是貴賓券呢,沒看很浪費。』
這是哪門子的連連看?土風舞和佛朗明哥舞有關係嗎?這天是舒舒公司的盤點日,她恐怕要到午夜才能夠回來,於是便答應頂這個缺。
從那個晚上我對海意刮目相看。舞團在演出後邀請來賓上台舞動,坐在我身邊的海意果敢而坦然的上了台,台上眾觀眾像蚯蚓一樣亂扭著肢體,只有海意一個人舉手投足充滿流浪吉普賽女子的味道,博得無數掌聲。
她的鬈髮隨著舞步翻來覆去,像暴風雨來臨前天際騰湧的烏雲。我在她身上看到某一種我在世間所有的女人身上從未嗅出的某種東西,像她的玫瑰花加薰衣草精油一樣,清淡卻溫厚,柔細且粗獷,從容又堅定,原來這個女子像一個豐富的礦藏,叫識貨的人想繼續挖掘。
『妳學過?』我為她拍紅了手掌。
『以前美國念設計的時候,我的室友剛好是個西班牙姑娘,她教我的。』
看完舞蹈表演,我並沒有立即回家,舞團的人邀請會講西班牙文的海意一起參加他們的慶功宴,於是我又情不自禁的隨著她趕場。我們在一個搖曳著盞盞燭火的庭園餐廳繼續狂歡,在肝腸寸斷又熱情洋溢的吉他聲中,海意邀請我共舞。
『我只會跳土風舞!』我的心起舞很久了,臀部卻被三秒膠黏在涼颼颼的椅子上不敢動。
她力道十足,堅持把我拉起來。『這裡又沒人認識你,怕什麼,明天的報上又不會刊出:某基金經理人在佛朗明哥party上跳土風舞!』
起初我笨拙的扭動四肢,她和舞團的人頻頻稱讚我有慧根,幾杯紅酒下肚後我仗著酒氣越舞越起勁。我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汗珠從她臉上的每個毛細孔滲出來,使她看來像一朵帶著雨露的山茶花。
那個夜晚是有記憶以來最狂野也最快樂的夜晚,她送我回家時已過了午夜。『要我扶你上樓嗎?』她沒喝酒,比我清醒得多。
『不用,那不是使我為天下英雄所笑嗎?』我吃力的推開車門,又回過頭看著她紅通通的、瘦削的小臉。這時,有一種惡魔般的聲音在我胸腔裡鼓噪著,即使我的理智也曾出聲阻擋,我畢竟還是受了唆使,將脣靠近她的臉頰,對她說:『今天,很開心,謝謝妳。』時,輕啄了她的臉一下。
我的脣碰觸到她帶汗的臉頰時,彷彿被忽然點亮的火柴輕輕的燙傷,那是一種我從未明白也未曾體驗過的化學變化,我的腦袋失去了重量,全身的血液像被煮沸了一般……我閉起眼睛,眼前一陣黑。
全然的黑暗中又彷彿有光,遙遠而明亮的光,很小很模糊,卻是像熱帶海灘的白色沙灘上正午時分那麼強烈的光。一剎那間,某一種東西,被徹頭徹尾改變了。
我環住她薄而堅硬的肩,撫摸她鬈曲而乾糙的頭髮,抬起她的下巴,貪婪的吻她,觸及她整齊的牙齒,厚實而柔軟的舌頭,吸吮到一種香甜清美的味道。
在一小段把時間完全遺忘的空白之中,我聽到她對我說:『你吻我,並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我也聽到她在嘆息,那不是落寞的嘆息,而是像享受美食過後拍拍肚皮的那種輕嘆,她並沒有拒絕我。
『你酒喝多了。』她說。



到底是什麼東西,徹頭徹尾的被改變了呢?總之那是我未曾有過的感覺。我第一次親吻舒舒的時候,感覺並不一樣。那時我只是興奮,興奮到手腳發抖,像中了期待了好久的獎券真的中了獎。
如果人們說戀愛只是生物荷爾蒙在作祟,那麼,和海意之間的那個吻,啟動的不只是荷爾蒙而已。
在享受這種刺激的同時,也有另一種聲音警告我:她是你好友的女朋友,小子,朋友妻不可戲,現在你完蛋了……
我正在沖澡的時候,舒舒回來了。她拉開浴室的拉門,對渾身是水珠、赤裸裸的我說:『哇,我好累了,穿了細高跟鞋超過十二個小時唷,好可憐哦。』
『妳歇一會兒,等一下我幫妳按摩,好嗎?』如往常一般,我耐著性子哄著她。
『哇──』舒舒皺皺鼻子說:『有怪味道唷───有酒味!你去跟誰喝酒?』
我不想也不能解釋那麼多:『跟一群老同事出去吃飯。』
『喏,趁我加班,你們逍遙去了,真可惡!』舒舒嘟著嘴,又問:
『那你有沒有想念我?你一個人去吃飯,孤家寡人,沒有伴,好可憐呢。』
我當然得說有。
還沒洗完澡,舒舒已把全身衣服脫掉,擠進來和我一起洗鴛鴦浴,把手放在我身體上游走,說是要檢查我的腹肌有沒有多一塊。平時舒舒這麼做,我會覺得很有趣,但今晚,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說:『等我洗完妳再洗嘛,今天水特別小,兩個人分著沖會著涼的!』
『你今天好自私!』她故意抹了一手沐浴乳偷襲我的重要部位,我哇哇大叫,她咯咯笑道:『我就是要和你一起洗!怎樣?慶祝本店這個月業績成長三成,我命令你陪我洗澡,來,幫我洗背哦!』
舒舒這天特別熱情,她幫我擦乾了身子,纏著我抱著她上床,鉗子般圈著我的腰。我帶著前所未有的罪惡感與她做愛。我對她的身體反應已經很熟悉,知道怎麼樣可以使她愉快,但卻有另一個人的影子逐漸侵入我腦海。過程中我緊閉著眼睛感覺著來自四面八方各種紛紛擾擾的感覺,即使在發出忘情吶喊的那一瞬間,我咀嚼的仍然是方才那一個吻,泅泳的是那一片黑暗,渴望的是那一道光,那一種香甜清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