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畫像【六】

他的畫室通常是不鎖門的,因為裡頭沒啥好偷。余芳芳來時,他會故意鎖上門,把音樂開得很小聲,有人敲門,他應也不應。他不願意有人唐突闖入他的綺色白日夢之中。

每次她離去,他也慎重的把她未完成的裸體畫像藏在貯藏室裡,並小心加了鎖。他開始覺得一個人應該擁有一些別人不能窺看的秘密。

『為什麼把我的畫像藏起來?』余芳芳問:『你的觀念這麼蔽塞?』

金世寧笑而不答。他想說的是,那是只屬於他一個人可以欣賞的肉體,也是他活到現在為止最讓他血脈賁張的一幅畫作,在未完成之前,他不願意和任何人的眼睛一起分享。

張幸月並不是一個神經比水管粗的女人,她不久就明白,金世寧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不再到便利商店跟她拿免費的午餐,有幾次她送午餐到他的畫室去,大門深鎖,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他能到哪裡去呢?以前,他是一個她不拖不拉就離不開畫布的人,現在他為什麼常常不在畫室裡,好像故意在躲她似的?

她把困擾告訴便利商店的夥伴小慎,一向比她老成持重的小慎馬上斷定:『他一定是有了別人,妳要不加緊腳步把他搶回來,恐怕就來不及了,越沒經驗的男人越好騙,妳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搞不好,就是那個穿紫色衣服的狐狸精搞的鬼!』
女人的直覺沒有錯。金世寧一到了早上便精神振奮的自動醒來,等著余芳芳敲門的聲音。她不一定會來,這使她充滿了神秘感,也充滿了不安全感。他不曾主動去找她,儘管她就住在對門的閣樓裡。對門的閣樓分隔成幾個小房間,租給一些單身女郎和女學生,余芳芳從未邀請他過去看看,她說她有室友,那邊是男人禁地,內向的金世寧不會自討沒趣。

過了黃昏,金世寧便意志消沈,他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知道,要再看到余芳芳,至少還要隔一個漫漫長夜。他在夢裡也幻想著和她做愛。他身體內部有一股海嘯般的慾望忽然被喚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排山倒海流洩而出。

那不能怪他,余芳芳是一條火花四射的導火線。

她第七次充當他的模特兒時,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她喝完他煮的咖啡,像個職業人體模特兒般熟練的卸去衣物,斜躺在太妃椅上。他不自覺的拿著畫筆,皺著眉頭凝視她,久久未曾讓筆上的油彩沾染畫布。

『你怎麼了?哪裡不對勁?』

『我今天……沒有作畫的情緒……』他的聲音也好像悶在鼓裡似的。

『為什麼?我今天看來很糟嗎?』

『不……不…….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解釋,一個作畫的人再怎麼喜歡手上的一幅畫,或模特兒再怎麼好,如果缺少了某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感覺,那幅正待完成的作品看來會像一堆無意義的油彩,今天……就是這個樣子……是我自己很糟……就是缺乏一些感覺……』

金世寧嘆了一口氣,喝光茶几上那杯冷掉的咖啡。有一種慾望使他好想高聲嘶吼,把藏在心靈深處乾渴的焦慮全部解放。

『你過來。』余芳芳用低沈的語調輕聲肯定的說。『我知道你需要什麼,把你的手給我……』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覺一下我的心跳。』

他沒辦法感覺到她的心跳,因為他心跳得比她劇烈得多。他的手掌敏銳的感受到她的乳頭渾圓而有彈性,使他想到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茉莉花果凍,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手繼續鎮定的把他的手往下帶,彷彿跳著雙人慢舞,而他善於操縱畫筆的手指此時只是個遲鈍的舞伴,只能隨著在內心波動的樂聲,生澀的踩著陌生的舞步,跳過她的胸脯、她柔軟堅挺的小腹,她臀部豐滿的山丘,進入一片潮溼的莽原,他不敢繼續向前,她卻以手指的勁道堅持他的新冒險。

然後他像一匹不堪被玩弄的惡獸,打從胸腔發出爆發性的怒吼。他把全身重量放在她身上,手指緊緊擒住她的身軀,感受從她柔嫩肌膚滲透出來的柔軟氣息。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像調色盤裡的一抹油彩,只能任憑無形的畫筆擺佈。他的脣瘋狂的吻著她,像餓壞了的蜜蜂貪婪的吸取花蜜;陽光頑皮的在他們身上舞動著,就在他激情難耐想要卸下自己最後的衣物時,余芳芳按住了他的手,用催眠般聲音說:『不要──你得先愛我。』

『我……我……我……』愛?他又口吃了,他本來想說,我愛妳,卻自然而然的說不出來。他從沒說過那個字──對任何的女孩。對於余芳芳,應該說是喜歡吧,就跟他從小知道自己喜歡畫畫一樣。但他從未說過『我愛畫畫』,如果連他賴以維持生命意義的東西,他都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又怎能保證他愛她呢?
金世寧忽然愣住了。

余芳芳好像忽然間變成了冰塊似的,猛然坐起身子來,迅速的穿上衣服:『愛我很難,對不對?我跟數不清的男人做過愛,但沒有人真正愛我。沒有人愛我,這種詛咒從小跟著我,也永遠都會跟著我。』

『我……我……我喜歡妳。』他從未看過她那麼沮喪,只想說些話使她開心。

『喜歡我的人很多,他們喜歡的都是我的身體。我曾經誤以為,喜歡跟我做愛的人就會愛我,但現在我沒有這麼傻了。』

『我不是妳想像的那種人,我從……從來沒有和任何女人做過那件事……』

『在你還沒真正愛上我以前,我不會和你做愛。』她的臉上換上似笑非笑的俏皮表情,『在愛還沒有產生之前,一旦做了愛,愛就死了,永遠不可能敗部復活。』

『對不起……』金世寧是個好教養的男人,此時像個聽訓的小學生,面紅耳赤的低著頭。他為自己逾越界線的魯莽感到抱歉。

她說:『今天到此為止吧。』就平靜的走了。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不高興。

她真是個謎樣的女人啊。他真的不知道,世界上會有她這樣的女人存在。他所認識的女人,像他從前的女同學、他媽媽、張幸月,幾乎都是同一種類型。余芳芳是他遇過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卻也是最奇特的女人。她還會來嗎?金世寧枯想了大半天。

可是,是她挑逗他的啊,她拿他的手觸摸自己的裸體,難道那不是一種明示嗎?不能怪他輕薄,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在遇到這種情形,都會情不自禁吧。

她說她和很多男人做過愛。難道她真是幸月所說的風塵女子嗎?那個世界離他太遠,他無由猜測。也許是的,不然,她在黃昏時濃妝豔抹的出門,是為了什麼?
金世寧想得頭昏腦脹,不知不覺的睡著了。那天中午,張幸月還是來敲門送便當給他。他昏昏沈沈的開了門,她一把就撲進他的懷裡。

他摟住她,感受著她的溫度。幸月是愛他的吧?他覺得稍稍寬慰了。

就在那天中午,他像是個賭徒,把所有悶在身體裡頭的能量全部押注似的和張幸月做了愛。是他的第一次,也是張幸月的第一次。

激情之後,金世寧一直皺著眉頭,翻身面對牆壁,似乎是在面壁思過。

『床單髒了……我要丟進洗衣機裡……』她故意提醒他,不希望他忽略掉她還是處女的印記。

『……我再來弄就好了。』他低聲回答,語調冰冷,一點也不想挪動身子。

這和張幸月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她一直以為,到她肯以身相許的那一天,金世寧必然因為完全得到她的身體而對她百般溫柔。

張幸月沖完澡,還沒來得及收拾情緒,就得回到便利商店上班。她一走出小浴室的門,就看到擱在太妃椅前的裸體畫像。臉孔部分只是粗具輪廓,但她確定,那一定是住在他對門的紫衣女郎。她呆立在畫像前,嘴角抽搐,兩行委屈的眼淚無聲的滑了下來。她的男人正在想另一個女人嗎?這個女人先佔據了男人的身體了嗎?

金世寧背對著她,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並不在意她的動靜。『我得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吧。』金世寧也沒有回頭跟她說再見。在濃烈的肢體交纏之後,兩人的關係又立即退化為淡淡的友誼。

這是幸月人生中決定性的一刻,然而,插在她心頭的這根刺並沒有缺席──裸身的紫衣女在畫中笑臉盈盈,彷彿在告訴她一個秘密。但幸月還是把氣忍了下來,她不要在這時候跟金世寧為了那個女人吵架。